第95节

  正月里,甄兴华并不出车,因为他们这一带还真就没有正月里出门的习惯,一般至少也要等到初七以后才会出门,平常最多也就是在亲戚间走动走动。真要说生意的话,肯定还是有的,可问题是,正月里谁好意思收钱?他还不如待在家里休息两天,横竖一年到头也没几天好休息。
  就为了这个乡亲们逃票赖票这个事儿,甄家那边最初也是炸得厉害。
  人都是这样的,真要说少赚几个钱,那倒是没啥的,可眼睁睁的看着原本该到兜里的钱被人拿走了,小气的人真能被气死。关键吧,你要说这个车钱,单个看的确是小钱,五分八分一毛的,端看路程的远近。可逃票的不是一个人,耍无赖的更是次次都赖钱。就不说长年累月了,哪怕算每天被逃掉的票,加在一起也有好几块了。
  一天算两块好了,一个月不就是六十块了?
  哪怕八十年代各个工种的工资都有所增加,那也没六十块啊!就说甄兴华的小弟,在县城厂子里干了很多年了,从最初的学徒工到现在都四级工了,也才四十八块五毛钱。等于说,甄兴华每个月被人赖掉的钱,就比他弟一个月辛辛苦苦挣的工资都多了。
  再一个,六十块还是估算的,有时候恰逢一家子熟悉的人上车,能给全赖掉不说,更可恶的是,那些人占了座,真正有需要的客人就上不来了。毕竟,甄兴华也没办法承包大客车,他那车一共满打满算也就只能塞下三十余人。按说,这年头的人都节省,没必要的话,都是派一个人出门买东西的,完全不会出现后世那种一大家子人一起出门的盛况,可要是铁了心不给钱存心占便宜呢?
  甄家为这事私底下不知道开了多少次家庭会议,可没用就是没用,很多事情除非你一开始就不给人机会,都已经开了口子了,现在再想阻止几乎是不可能的了。
  除非,彻彻底底的跟乡亲们撕破脸,还不单是乡亲,更多的则是跟甄家沾亲带故的人。
  好在甄兴华还算看得开,他琢磨着这两年节俭一点儿,多攒几个钱,回头索性不承包客车了,还是改开货车,给人拉货这一行他熟悉啊,正好不用老跟人打交道。不得不说,甄兴华之所以能跟周萍处上,也不单单是因为周萍长得好看,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俩的脾气性子是差不多的,譬如都不爱跟人打交道,都喜欢闷头干活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这不,正好甄兴华他弟弟一家子也回乡下过年了,仨兄弟都待在甄家老屋这边,边闲聊过去一年里的事情,边商量着来年该干些啥。
  甄老大分到了不少土地,他们家的人口本来就多,又因为他要负责赡养老人,连带他爹妈的地也是他在种,再就是甄兴华俩口子都不种地,但他们还是分到了地,也一并给了甄老大,没收他一分钱。可惜,甄老三高中毕业就在县城里落户了,城市户口好是好,就是分地没他的份了。
  哥仨边吃喝边闲聊着,说到来年,甄老大表示他要好好种地,再多养两头猪,鸡鸭也要养,勤劳致富嘛!甄兴华肯定是好好开车的,争取多积攒点儿钱,随着孩子的长大,家里处处都要花钱。甄老三的情况就没那么好了,城市户口、国有厂子的职工,这放在十几二十年前确实是颇为令人羡慕的,放在如今就不算啥了。他不好意思跟哥哥们说实话,更不愿意叫父母担心,可厂子的情况确实不那么乐观,眼下还撑得住,但明眼人都知道,撑不了多久了。
  屋里头,大人们闲聊着,院子里,几个孩子也是玩疯了。
  准确的说,是甄珠负责玩,甄伟负责疯,甄美则是被玩的那个,至于甄老三的儿女们基本处于看戏状态。
  “看看,咱们每个人都有新衣服穿,就你没有。”
  “瞧瞧,这是县里卖的零嘴呢,咱们都有,你呢你呢?”
  “还有啊……”
  甄珠花式挑衅甄美,甄美气得哇哇大哭,跳着脚要来跟甄珠对掐。甄珠不怕的,论掐架她就没怕过的,对手是甄美就更加得无所畏惧。
  最终,不得不逼着大人出面将俩人分开,甄兴华头疼不已的看着坐在地上大哭特哭的侄女,摆手让甄珠回家去。
  走就走,谁怕谁?
  转身,甄珠就跑了。眼见胖妹妹跑了,一早就想走的甄卓凡也打算趁机开溜,结果却被他三叔给逮住了:“卓凡你等等,过来,叔问你些事儿。”
  一般会问到甄卓凡头上的事情,左右也就是学习了,毕竟你问别的,他也答不上来啊!
  甄家哥仨的名字是顺着起的,老大甄振华,老二甄兴华,老三甄耀华。且不说别的,起码甄耀华在前头那些年,确确实实给老甄家添了不少荣耀。高中毕业后进了县城里国有厂子当工人,转正后还娶了城里姑娘当老婆,前些年厂子里分福利房,甄耀华是有资格的,毕竟是双职工家庭,可大家都认为分房没他的事儿,因为福利房也是需要拿出钱来的。结果,就是这么出人意料,甄耀华一口气拿出了五百块钱,成功的分到了一套小二居的福利房。
  至于钱的来源,那就无需多说了,反正他们夫妻俩的积蓄是肯定凑不到那么多钱。毕竟那都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而那时候,甄耀华每个月的工资才二三十块钱。
  过去的事情暂且不提,单说眼下。
  甄家哥仨不管是干啥的,反正这些年下来,也勉强谈得上是事业家庭双丰收了。老大看似混得最惨,不过从去年起,情况就变了,毕竟包干到户政策一出,农民的日子是肉眼可见的蒸蒸日上。老二的情况摆在那里,是不如以前了,却还是比弟兄俩强多了。老三的话,最叫他犯愁的还不是工作问题。
  “二哥啊,我最羡慕的真不是你赚得多,而是你有这么个好儿子。我啊……唉!”
  “说啥呢?三弟你家娃儿不也挺好的?咋了,叫你操心了?”
  操心是肯定操心的,哪有孩子不叫父母操心的?哪怕是甄卓凡好了,他学习成绩是好,可甄兴华和周萍一样没少为他操心。不过,甄兴华一贯不爱在外头说孩子,在他看来,好坏都是自家的事儿,在外头,哪怕是在自家亲戚面前,也该给孩子留点儿面子。
  “我家娃儿啊,俩大的还行,小的就……”甄耀华连连摇头,他的情况稍微有点儿类似于苗家,也是前头生闺女最后一个才是儿子。当然,区别还是有的,就是闺女没苗家的省心,儿子倒是比苗家的更不省心。
  唤了自家小儿子到跟前,甄耀华对甄卓凡说:“卓凡啊,趁着放假有空,你也教教你弟弟。他呀,成绩太差了,再这么下去,我担心他回头连小学都毕不了业。”
  甄耀华本来就是家里的老三,他结婚比俩哥哥晚,生娃更晚,因此这小儿子今年也才七岁。城里娃上学早,加上他儿子生日大,去年九月里就上了一年级。自打他儿子上学后,那是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打,老师天天请家长,基本上就已经不是单纯的学习差的问题了,而是熊。
  被惯坏了的那种。
  很显然,对这样的娃儿,甄卓凡是无能为力的。索性那孩子也极会看眼色,本来要是刚才没看到胖墩子堂姐打人的场面,他兴许还会闹腾一场,可惜他看到了。
  看到了啊!
  那胖墩子堂姐以超乎寻常的敏捷和速度,快狠准的抽了他另外一个堂姐,明明他另外一个堂姐看着也是个能耐的,愣是被追着打压着打变着花样得挨打。
  城里娃儿没见识啊,吓都要吓死了,哪里敢呛声。寻思着反正过年走亲戚也就这么几天,装也要装一下装。就这样,甄珠也没想到因为自己临时抽个风,竟然意外得给自己谋了福利,反正从这天一直到开学,她都没被她哥逼着复习功课,而等城里来的小堂弟被他父母接走时,学校已经开学了。
  幸福来得太突然,让甄珠开心到飞起。
  再然后,报应就来了。
  她没写寒假作业。
  刚开学,甄珠就被请家长了,班主任严肃的跟甄兴华探讨了家长应该如何协助老师教育孩子,毕竟一个老师要面对一整个班级的学生,肯定没办法做到面面俱到的。要是平常还可以多留心观察,轮到休息日和节假日,尤其像是寒假暑假这种日子,那是比如由家长出面多督促管教孩子。
  老师基本上都很能说,偏生甄家的人都不是特别能说。唯二例外的是甄珠和甄美,不过她俩为啥那么能叨逼叨逼,原因就不用多说了。
  甄兴华从两个孩子上学至今,一直都没被请到过学校里来。曾经倒是有一次,那还是上小学时候,唐老师要去苗家家访,顺便去了一趟甄家,那会儿是建议甄珠退学的,理由是孩子太小了坐不住。不过,最终甄珠倒是没退学,可几年之后甄美却是被以同样的理由退学了。
  “老师您说的是,我回去以后一定好好教育孩子。”甄兴华被老师灌了一脑门子的教育格言,几乎是昏头转向的出门了。
  他是自己承包的小客车,谈不上休息不休息,以前给公家干活是有轮班的,现在是歇一天少一天的钱。不过,为了孩子,他也顾不得做生意,大清早的就拉着周萍一起来听老师训话。
  结果当然是夫妻俩一起被训得低头弯腰作忏悔状,连咋出的办公室门都不知道。
  而在初三一班,甄珠一整节早读课都是魂不守舍的,毓秀的好奇心有限,可因为她太明显了,还是忍不住多瞄了她几眼。就这样,毓秀没从甄珠找到答案,倒是一眼就看到了窗户外的甄兴华和周萍,忙推了甄珠一把:“看!周姨姨!”
  毓秀一直跟周萍关系挺好的,毕竟从小到大她都没少去甄珠家。不过,她跟甄兴华不熟的,想也是,甄兴华早年开长途车时,一年到头也回不了几次家,后来虽然调职回乡了,却反而更忙了。再说后来毓秀也长大了,比小时候更不爱搭理人。反正,整个生产队里,她除了苗家自家人外,也就跟甄卓凡兄妹并周萍关系亲近了。
  “周姨姨来学校干嘛?”毓秀问甄珠。
  甄珠要哭不哭的看着她:“来找老班啊!我寒假作业没写,昨个儿老班让我回家叫爸妈来学校……秀啊,我好惨的!”
  “放心吧,周姨姨脾气好,不骂人更不打人。”毓秀安慰她。
  然而,这个安慰并没有起到丝毫作用。周萍是不会骂人更不会打人,事实上甄兴华也不会这么干的,以前是觉得自己常年不在家,对孩子们心存愧疚,哪怕孩子真的犯了错他也不忍心责骂,现在却是因为感觉孩子们都大了,得给他们留点儿颜面。
  可是吧……
  “我妈会说教啊!你别看她平常不言不语的,她一说起我,那是比老班还能说呢!她会教育我不能打架不能骂人,好姑娘要乖乖巧巧的文文静静的,要听老师的话要听爸妈的话要听哥哥的话……”说着说着,甄珠忽的一顿,神情古怪的上下打量着毓秀,“我咋突然觉得,咱俩不该拿哥哥换姐姐,就该直接拿咱俩换一换呢?”
  “不!才不换!”毓秀极为难得的怼了甄珠,“我奶天底下最最好!”
  “我奶天底下最最讨厌。”甄珠举双手作投降状,对自家奶奶不如毓秀奶奶这个事儿,那叫一个心服口服。
  片刻后,早读课下课了,甄珠带着一脸慷慨就义的表情出了教室门。
  毓秀想了想,也跟着她出去了。
  考虑到是在学校里,甄兴华和周萍都没打算直接教训孩子,他们只是觉得来都来了,跟甄珠打个招呼再去做买卖,横竖也不差这么点儿时间。见甄珠出来,甄兴华无奈的叹了一口气,拍了拍她的头:“你们老师说你没写假期作业,为啥?”
  “我知道!”有些人对于问题特别执着,譬如毓秀,她完全忘了这不是在课堂里,抢答道,“卓凡哥哥去给一个不认识的小弟弟补课了。”所以甄珠就放飞了自我。
  甄兴华得了提醒,略一思索就明白了,这下就更无奈了:“是这样的?”见甄珠点头,他又道,“那九月份你哥就要上高三了,到时候就没空管你了,你……”
  话还没说完,甄珠就两眼放光,显然她原本就没想到这一茬,眼下一听这话,哪怕有刻意忍着,也仅仅是把欢呼声咽了下去,照样的满脸放光。
  一整张胖脸上都是阳光灿烂!
  这下,夫妻俩都叹气了,还是周萍先说:“珠珠啊,你……算了,回家再说吧,晚上妈妈跟你好好谈谈。”
  甄珠:……
  不不不不不不,实力拒绝!!
  可惜,周萍没给她这个机会,很快夫妻俩就离开了学校,只留下满脸凄凉绝望的甄珠。以及,不明所以拿手指头去戳甄珠胖脸蛋的毓秀:“珠珠,他们走了。珠珠!”
  “秀啊!我完蛋了!!我妈能说死我!!!”甄珠反手抱住毓秀,来了个抱头痛哭。
  也不对,哭的人只有甄珠,毓秀只是一脸懵圈。
  她想不通的。多数人都习惯了以己度人,尤其是见识不多的孩子们。毓秀代入了一下自己,可问题是,何小红虽然明摆着不喜欢她,但更多的是用漠视的态度对待毓秀,讲道理,何小红从来没有苛待过毓秀,当然这很有可能是她没那个胆量。
  毓秀不明白啥叫做“我妈能说死我”。
  很多事情只有亲身经历过,才知道有多恐怖。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甄珠就活在惶恐不安之中,她平生头一次不想放学不想回家,因为只要回到家里,她就要接受来自于亲爱的妈妈“爱的教育”。
  太渗人了,还不如直接胖揍她一顿呢。
  只是,甄珠并不知道,她亲爱的妈妈也在懵圈之中,甚至于比她更悲伤更绝望更生无可恋。
  **
  小客车上,虽说今个儿发车晚了,可这年头又不像后世那样有个公交车时刻表,别说像他们这种乡下野路子客车了,就算是县城里好了,迟到都是很寻常的事情。再说这才刚出正月里,大家伙儿也不像平常那么早出发,甄兴华和周萍很快就沿途接了人,一路往县城郊外去了。
  尽管是打着乡镇到县城路线的招牌,可事实上他们是不进县城的,就在城郊的车站外头停下,一般会停小半个钟头,方便客人上车,也能让周萍下去买点儿东西。
  车站外头是个小集市,类似于农贸市场,却也不单单只卖农副产品,像一般的日用品也卖的,虽说东西都很普通,却胜在不用任何票证。
  依着惯例,甄兴华待在车上等人,周萍下车去集市里看看有啥要买的。结果,周萍刚下了车,还没到小集市呢,就听到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颤颤巍巍的喊她。
  “萍儿……你是萍儿……萍啊!!”
  等周萍循声看过去时,就看到好些年没见的亲妈老泪纵横的朝她走来,走得踉踉跄跄的不说,还边走边不停的抹眼泪。
  周萍愣住了。
  说实在的,周萍自己对娘家人的态度也很微妙。没见着时,她其实还是很惦记的,尤其到了逢年过节时,还有就是正月初二所谓的回娘家日子,看着队上其他妇人拎着吃的领着儿女回了娘家,她心里还是有些不自在的。可真要是让她见着了娘家人,她的心情就更复杂了。
  她可以不去想好多年前那肉包子打狗一般的二百块钱,也可以忽略掉出嫁前在娘家挨的打受的气,可她实在是没办法忘记自己女儿差点儿被她大哥摔死,以及她那个有缘没分连性别都不知道的孩子。
  看着比上次见面明显苍老了好多岁的亲妈,周萍满嘴苦涩,顾不得喊妈,她先下意识的往她妈身后看了一眼。
  咦?没人?
  “我、我哥呢?”周萍心跳如鼓,又害怕又不得不硬着头皮发问道。
  不想,她妈猛的就情绪崩溃了,拽着周萍的胳膊,两腿却直发软,站都站不住:“萍啊!萍啊!你哥他……”
  “妈你好好说,妈,咱们先上车,回去再说。”到底是亲母女,周萍眼看她妈哭成了个泪人,一搀扶却发现人已经瘦成了皮包骨头,顿时又是心酸又是心疼,忙高声喊了甄兴华,将人扶到了车子上。
  ……
  打死甄珠都不会想到,她正在学校里饱受煎熬,回忆了往日里她妈跟她谈话、教育她、给她做思想报告的场景,又脑补了无数个更让人绝望的谈心画面,绝望的不得了,差点儿连上午的点心都忘记吃了。
  毓秀倒还好,她心理素质比一般人强太多了,倒是盼娣一上午都心惊胆战的,唯恐小伙伴真的凉了。
  万幸的是,到了第三节 课下,甄珠好似突然想到了什么,下课铃都还没停下呢,她就疯了一样的打开书包拿出饭盒打开盖子一头栽了下去……
  盼娣:……还知道吃,那就没事。
  坐在后面两排的盼娣看了个真真切切,也顺便嫌弃了一通。不过,到底小伙伴的命是保住了,别的也就没啥好奢求的了。可她也没想到,哪怕三餐正常,下午的点心甄珠也没忘记吃,但等真的放学以后,甄珠又怂了,非但在回家路上磨叽了半天,待走到苗家院门口时,她直接蹲下不走了。
  “呜呜呜,你们谁陪我回家,只要有人在我妈就不会训我了。求求你们了,谁陪我一起回家好不好?秀啊,胖弟啊!”
  毓秀还是有些不忍心的,但盼娣非常忍心,并相当期待甄珠被收拾。
  “你走你走!赶紧走走走,没事别来,有事也别来!”盼娣吼得巨大声,恨不得给甄珠一脚踹出个十万八千里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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