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节

  我轻轻点头,保持着礼貌的举止。我是一个惭愧的作祟者,可同时,因为我心底同样知道一个秘密,使得我面对她的愧疚不至于摧毁自己。我竭力保持平静,不让自己流露出太多情绪,静静等待着她的下一句话。
  她盯着我的脸看了几秒,似乎是在用迪拜本地人的那种优越感审视着我,良久,再次开腔,声音里带着冷冷的礼貌:“很早以前,就和哥哥说想见你了,但一直没你的消息。既然知道了你的存在,恰好今天又是你的生日,礼节上应该来的。毕竟,穆萨是想让我们俩今后,好好相处的。”
  说到最后一句,我终于看到了莱米丝嘴角的嘲讽和不悦。这个表情让我确定,她其实是不希望二老婆存在的。可为什么,她没有拒绝穆萨的要求呢?
  有困惑,却不知该如何直接问出。面对她凛冽的神情,我只好返了一个不软不硬的钉子:“其实不用,我生日都是简简单单,不用这么大费周章地过来。”
  这次,我话音刚落,她便紧紧接上了话:“我来,是觉得有些话要跟你讲清楚。”
  心中咯噔一响,要进入正题了。
  莱米丝的目光凝视着我,声音从冷淡转化为严肃,并未扭捏,开门见山的说:“我知道,你们那里是一夫一妻制,我们这里一夫多妻制。可是,这并不代表,这里的每个女人都觉得丈夫同时娶别人无所谓。我自己本身,是不希望穆萨再娶一个的;可是,我的父亲也有两个妻子,我把这件事告诉了他,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关系。我的家族,似乎都认为我应该接受,不需要有太多异议。”她端坐着身体,始终微微昂着头,咬牙切齿地说出这段话。
  我认真听着她的话,试图从言语中琢磨她这个人。她看起来有些傲慢,但还算冷静,并没有直接骂我。让我心惊的是,连她的家人都知道我的存在了。穆萨在其中做的转圜,可谓不少。我心想,莱米丝能够结识乔治,或许被欧洲独立、自主的精神文化影响较多。可偏偏,她生在这样一个保守传统的家庭。我突然想起乔治告诉我,他的阿拉伯女友,虽然不让他拍照,却很喜欢他给女人们拍的照片,每张都细细地看。这话令我心头一软,想象着眼前这个一身名牌、神情骄傲的女人,用手指细细忖度着乔治照片中那些自由的灵魂,心中泛起同情。或许,她也很想要拥有张扬美丽的自由,只是,她不能这样。
  可是,她这番话说下来,我却没有特别明白她的用意和立场。理了理思绪,不轻不重地问她:“你的意思,是希望我不要嫁给穆萨吗?”
  莱米丝轻轻滴哼一声,揣起了手:“我当然是不希望的,但你如果真的要嫁,我也拦不了。虽然法律上要求必须我同意,但这不仅仅是我的想法,还有我家族的意见。”这下,她的严肃也散去了,开始溢出浓浓的威胁意味:“我拦不住,但我还是要提醒你,你不会过得很舒服。二妻一夫的例子,或许你不熟悉,我却是见了许多。和谐的有,不和谐的也有。不过,如果两个老婆中有一个外国人的,我还没见过相处得好的。穆萨家里的情况,更是如此。”
  纵然我并没有要嫁给穆萨做二老婆的决定,但我还是顺着她的话问了下去:“为什么?”
  “穆萨的双亲连英语都不太会,他们不喜欢外国人,也压根没法跟你交流,今后有得你的委屈。而你现在在石油行业,将来就算允许你工作,也得换别的岗位。你能忍受吗?何必远嫁到这里,为了钱?还是入籍迪拜?”
  她最后两句话激怒了我,纵然我一直尽力保持缄默,此刻也提高了音调:“你这么威胁我,这么不希望二妻一夫,为什么不直接和穆萨离婚?阿联酋又不是规定不能离婚。”
  我的话语,让莱米丝一下子沉默了,良久,她昂起的头终于微微低下,有一种难以掩饰的黯然:“我无论嫁给谁,都是这样做家庭主妇。穆萨对我挺好,他比一般的迪拜男人脾气都好。两个人相敬如宾,我为什么要离婚?换了别人,或许还不如这样。”
  这话语有些悲凉,我不由心头一哽,被更深的同情包裹住。她似乎觉察到我目光中的怜悯,很是不适,不愿再待下去,站起身体,重新抬起头,硬硬地说:“反正,我今天的话,就说到这里,希望你能考虑清楚。我拦不住你,但如果有今后,我绝对不会跟你和谐相处。你今后的日子不会好过,但愿你能自己能想清楚放弃。”
  说完,她拿起沙发上的黑袍,傲然地走出会客厅。我没有送客,但借着敞开的门缝,看见她抖了抖手中的黑袍,重新披上,带上头巾,又只露出那双眼,绘着金箔浓妆的眼。
  第134章 感同身受
  我久久地陷在座位里,回忆着莱米丝的话。
  她的傲然、冷淡、威胁、悲凉,一股脑灌进我的脑海。从头到尾,她都在劝我自行放弃,却从来没有质疑过我的存在。这实在令我难以理解,一半是心有余悸,一半是怜悯同情。
  再怎么躲,终究,还是有面对她的一天,却怎么也没想到,她说的是竟是那样的话,而我,在她波折往复的情绪前,竟是连话也没能说上几句。
  我始终是那个理亏的人,辩驳不得,无由骄矜。
  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我意识模糊地抓起,一看号码,是穆萨。
  我握着手机,倚在沙发,让头脑清醒些许,才终于接通了电话。
  “cece……”他的声音听起来有几分迟疑。
  “嗯?”
  “跟你说件不太好的事。”
  我随意“嗯”了一声,还有什么事比莱米丝带着两个哥哥亲自上门更不好?
  他带着歉意说:“我之前给你订了生日蛋糕,可我今天来取的时候,他们说被人误领走了,现在也来不及再做一个……”
  “哦……”我盯着桌上一角的方型包装盒,硬硬地说,“我想,我已经收到蛋糕了。”
  “怎么会?我明明标注了是自取。”
  “嗯,应该是自取的。”我面无表情,话中隐隐带刺,“上午,你老婆带着他两个哥哥给我送过来的。”
  “什么?”他倒吸一口凉气,“你等下,我马上过来找你。”
  “不用了,酒店里人很多,还是我去找你吧。”我心酸地建议。
  他并未接受我的提议,叹了口气,“别傻了,等着我。”说完,挂了电话。
  的确,他或许不需要再在意那么多。之前穆萨想要瞒着的人,现在都知道了,甚至他的母亲和莱米丝也豁达地默认了我们的交往,原本已经可以放在明面上。可是,我始终无法坦然地以这种“准二老婆”的身份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我要顾念的东西,还有很多。
  穆萨赶来的时候,我还在对着那个方型的包装礼盒发呆。他进屋,静静地把我搂抱在怀里,然后拿过小刀,划开了精致的礼绳。
  看到蛋糕的那一刻,我才意识到穆萨当初说得对,这的确是我从未尝试过的蛋糕——全部用烤肉做成的“kebabcake”,上面撒了一层入味的调料,再放上少许的奶油和水果。
  这的确是一个令人震撼的惊喜,专属于迪拜的特色蛋糕。只是此时,想起这个蛋糕是怎样被送到这里来的,便怎么也提不起兴趣。
  “这的确是我订的。”穆萨的眉头紧凝起来,转过头不安地看着我,“莱米丝同你说什么了?”
  我诚实地概括:“说如果我嫁给你,她是不会和我友好相处的,让我想清楚。”瞧着穆萨染上忿忿的眼神,我居然还大方地安慰他道,“没事,只是她来得太突然,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其实,我的心底还藏着一句话,那就是反正我也不会做你的二老婆,所以不会出现被她压迫挟制的问题。可看着穆萨紧蹙的眉头,终究没忍心说出口。
  “唉……”他忍下阴骘的隐愤,一脸愧疚地对我说,“cece,让你受苦了……”
  我努力让自己保持平静,害怕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坚强会土崩瓦解。任凭我如何武装,莱米丝的话语和神情都挥散不去,一遍遍地冲刷着我脆弱的神经,心神摇摇欲坠。
  “好了,别这样,让我尝尝这个蛋糕。”我强打起精神,拍拍手,佯作兴奋,招呼着穆萨过来,一起拿起刀切了下去。和以前切蛋糕的手感不一样,这更接近于切牛排的感觉。大块的肉露了出来,一点不掺假。割了一小块放进嘴里,果然是烤肉的味道。以前我一直以为生日蛋糕都是甜腻的,今时才知道还能有如此特别的滋味。如同我的心情,混合着各式各样说不清的调料。
  “生日快乐。”穆萨轻声说。
  快乐?我苦笑着。
  嗯,或许吧。快乐,这岌岌可危的快乐。
  今年,因为又来了一批中国的留学新生。我们作为学长学姐,理应组织一场聚会。方便抱团生活,联络感情。
  以往有云宇树操刀,饭菜做得又快又好,大家只需要买齐原料就好,别的便不用担心太多。可是如今,云宇树已经工作,估摸着不会来,大家便商量着每人都做些贡献,弄出拿手好菜。
  却在这时,林悦开口了,用活泼的语调说:“其实不用这样大费周章呀,我叫宇树来就可以了。”
  她叫的,不是学长,是宇树。而且,用的是娇嗔的口吻。
  周边立马有人反应过来,兴奋地问:“林悦,你和云宇树谈恋爱啦?”
  “嗯,在一起有一阵了。”她面色羞赧,却是大方地点了点头。
  恭贺议论的声音顿时乍起,只是在议论中,老一届的留学生里,时不时有人往我身上瞟。当初云宇树追我,并不是秘密。如今不到半年,斗转星移,心中还是有些微薄的感慨。
  以前的聚会都在尹千言的房间举办,如今她毕业,便换成了我的房间。到了聚会那天,云宇树仍然主掌大勺,按习惯,还需要一个副手。毕竟从前和云宇树搭档了好几次,几个人便条件反射地说了我的名字,还添油加醋地提了一句“每次都是你帮着云宇树,老搭档了”,便撺掇着我快去厨房。
  听闻此言,林悦的眼神一下子落到我的身上,似乎有些揣测的神色,深长地问我:“学姐,你做饭也很厉害吗?”
  “不不不。”我连忙推辞,笑着说,“我才不想当他的助手呢,大家都知道云宇树的厨艺,每次看着他做饭都惭愧得不行,我已经看得无地自容,别继续折磨我的小心脏啦。还是林悦去吧,本来云宇树也是为了你才来的。”
  刚才说我名字的那几人立刻会意,纷纷赞同这个决定,林悦这才露出一丝微笑,点点头,轻快地跑去了云宇树身边。
  我长舒一口气,也不知道这个疑似我爸爸“间谍”的女孩,如今有没有听说过那些流言。但我可以确定,我的爸妈现在肯定是不知道的,否则以他们的脾气,绝不可能不闻不问。
  整个聚会过程中,林悦都毫不掩饰她对云宇树的依赖和娇态,似乎在宣告她对他的专属权,惹得周围一众单身汉眼红羡慕。云宇树虽然一一回应,但并没有太过热切,偶尔他的目光扫过我,见我不介意的样子,便又撤了回去。
  嘉轶和连翩的关系,我则越来越看不懂了。没了穷追不舍,也没了冷淡疏离,两个人就那样平静地坐在一块,时不时说说小话。嘉轶为了爱的炽烈来到迪拜,连翩则为了寻找炽烈的爱而来,可他们至今都没想清楚自己到底想要如何。在这个巨大的城市空壳中,多的是浮光魅影,总让人不能看得太清。
  散场后,连翩和嘉轶留下来陪我打扫卫生,其余人则先行离开。虽然没有喝酒,整体不算太乱,但也足足折腾了我们半个小时才搞定。道谢后,把他俩送到门口,目送着他们并行离开,我关上门,觉得很累,却并没有马上休息的打算,而是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深深呼吸着夜晚潮热的空气,望着黑色的夜空,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么。
  就这样站着不知多久,突然有人敲门。现在已是深夜,我之前就和穆萨说过今天办聚会,还有谁会来呢?
  有了上次莱米丝不请自来的经验,我先从猫眼往外探了探。看见云宇树紧皱着眉头,有些着急的样子,拉开了门。
  “怎么了?”我问他。
  “我之前聚会时把手机落在你屋里了,刚刚才发现。你还没睡吧?”
  “没有,你手机放在哪里,我替你拿过来。”
  “我也记不太清,可能有好几个地方,不确定。”
  “行,那你进来找吧。”我侧身替他让出一条道,关上门。
  他从厨房找到饭桌,再从饭桌找到客厅,最后从沙发软垫之间的夹缝里把手机翻了出来。用手指擦了擦屏幕,对我笑了笑:“谢谢,幸好你还没休息。”
  “没事,我向来休息得晚。”我淡淡地说。
  “睡得太晚,女生容易长眼袋,对皮肤也不好。”云宇树关切着说,目光瞥见了靠在墙角沾灰的羽毛球拍,问我,“最近有去打球吗?”
  我摇头:“很久没打了,也没想起来。”
  云宇树默不作声,良久,才试探着问道:“汐汐,今天你似乎心情不太好……是不是因为……林悦太黏我,你心里不舒服?”
  我毫不犹豫地回答:“不是。”自从莱米丝来过以后,虽然一直在穆萨面前强颜欢笑,可心底终究是落寞的。我不敢问穆萨之后和莱米丝说了什么,知道了,又能有什么改变呢?诸事哽塞在心里,喧哗的人群中,难免失神。
  云宇树似乎对这个答案很是失望,明了我依然深陷泥潭之中,露出怅惘的神情,叹了一口气:“汐汐,我很早以前就跟你说过,就算是谈恋爱,也记得选一条合适的路。”他说得很慢,很诚恳,“有些人,有些情感,留作念想就可以了,不适合,就算留恋,也不要苦苦挣扎。”
  我不喜欢他说教般的口吻,别过头去:“你这么理智,不会明白的。”
  “我怎么不明白?”云宇树竟是着急起来,“就像是当初我对你一样,放弃时觉得很痛苦,甚至如今看到依然会有伤感。但是你看,我现在不也好好的吗?”
  他用感同身受的情感来说服我,这令我难以承受:“可是,我和你不一样。而且,迪拜本身男女有别就严重,这样……也跟这里的普通人没什么两样吧?”
  “怎么可能一样?磊落和隐秘的状态是不同的。汐汐,爱情不是让你逐渐失去自己的,它只能是现实生活的附属品。你原本是个理性的人,怎么会不明白这点呢?哪怕你给自己找再多借口,你也过得并不快乐。你不害怕周围的同学朋友知道吗,你的父母又会怎么想?难道你要永远躲在屋子里,躲在车里?这样的日子,怎么能受得了?”
  他的话令我心神颤抖,无法再掩饰自己的绝望:“我不是不想结束,而是我不知道应该怎样结束,我做不到的。如果我真的可以离开他,其实是最好的……”
  “汐汐,我的话,你也不怎么听,但是,即使是最疯狂最热烈的爱情,归根结底也都是现实的一种。我已经从对你的感情中走了出来,但愿你也可以。”
  云宇树的话,一句句刺穿了我的心,如同风霜刀剑,毫不留情。这个曾经恋慕我的男人,用感同身受的方式劝我放弃,竟比以往的任何一次劝导,更加地催折心肺。
  我默不作声,垂头静静站在那里。世事无常,没想到今日今时,我们会以这样的言语相对。空气仿佛是无边际的晦涩,人溺在其中,欲语还休。
  就在这时,云宇树的手机响了起来,我看着他拿起电话,表情变得柔和了几分,划开手机,温声对电话那头的人说:“悦悦?嗯,我已经回来了,不用担心。好,你也早点休息,晚安。”
  挂了电话,云宇树看我的目光依然充满了怜悯和担心,轻声说:“那,我先走了。”
  我的魂魄如同被抽离一般,木然地点点头,“好,再见,路上注意安全。”
  目送着他离开,看着他打开房门,抽身出去,再看着门缝逐渐变窄。可是,缝隙还未消失,那关门的手却似乎停了下来。我正困惑,紧接着,便听见屋外突然传来一声尖利的质问:“你不是说你已经回去了吗?现在深更半夜,你怎么还在这里?!”
  我心下一沉,瞬间从抽空中回过神来,满心膨胀着一种不祥的预感。
  这声音的来源,我再清楚不过,是林悦。
  第135章 安心
  原本云宇树只是过来取个手机,若是引起误会,可就不妙了。我在林悦激动的质问声中匆匆出门,正看见披头散发的林悦正抓着云宇树的胳膊,眼中全是忿忿。
  我慌忙解释:“林悦,云宇树只是把手机落在了我这里,回来取一下而已,你别误会了。”
  林悦的语气丝毫未软,看向云宇树:“那为什么要骗我说你已经回去了?为什么撒谎?”
  云宇树叹息一声,语重心长地同林悦解释道:“悦悦,我如果说我回来了一趟,怕你来找我,又得磨一阵,我明天一早要上班,你也要上课。那样跟你说,只是想让你放心,早点休息。”言罢,他走上前,揽过林悦的肩,轻声说:“好了,事情就是这样,相信我,你快回去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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