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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节

  元定放下茶杯,笑道:“世子爷多虑了,沈陌小时候可是粘我粘的紧,大了愈发稳重,前一段日子不见面,还真是缺些什么呢?现在陛下旨意让他在都水台任职,这个差事又是清闲,又是容易升迁,是个好差事。”
  沈淮忙道:“沈陌做事没轻没重的,还身居要职,原是想着让他先跟着他大哥学上几年再出仕。今后,还请各位同僚多多照应,这孩子不懂事,有错的地方,诸位直接收拾他就是。”
  一桌人哈哈大笑起来,在沈淮的提议下大家共饮下一杯酒。
  元定乐得直不起腰来,拍了拍自己的胸口顺了顺,道:“有公爷、世子和沈致教导,陌儿自是不用世子爷操心呢!”
  席上,一位耄耋老人红扑扑的脸上挂着慈爱的神情,他便是老太师严唐,现在致仕在家,是当今圣上幼时启蒙的老师。
  和蔼有神的双眼下松弛的皮肤堆在脸上,嘴角抽动地笑意:“说起这次张掖郡守,朝堂上下一致推举颜绍古,想必过几日,陛下就有旨意。”
  颜绍古也在席上,躬身向老太师严唐拜道:“老太师说笑了,都是朝中同僚抬举,不论推荐谁去,都是为国效力。”
  赵维庄垂着眼皮,不动声色地说道:“说来这次举荐,你也要好好谢谢秘书省的蔡大人,上旬祭礼后,陛下问道,他可是说了不少的好话。”
  这秘书监蔡机乃秘书省长官,掌管国家图书籍藏整理,虽是属于清闲衙门,但蔡机在朝威望甚高,且为人博学多闻,文章金声玉振,平日言语不多,韬光养晦,少有人注意。
  蔡机忙说道:“颜大人东平赈灾,以工代赈疏通河道,又办了兖州死尸案,陛下恰好问起,我也是实话实说而已。”
  沈淮笑道:“颜大人忠心恤民,人望所归。”
  赵维庄和沈淮二人只是笑着,听着众人议论起来。其实他二人已然知道:因是朝堂上下一致举荐颜绍古,陛下反而对这项任命有些迟疑了。
  颜绍古之前处理的东平赈灾和兖州死尸案时,朝中一片歌功颂德之声,那时尚有人台鉴谏诤议论其过失,结果台鉴在朝中压倒式的舆论中被批驳的一无是处。
  几位朝中重臣多次理论,才将这般欺压台鉴的势头强压了下去。
  如今倒是百掾如一,众口一词,陛下究竟是生了疑心了。
  沈淮见这到了腊月还没公布张掖郡守的任命,便知道颜绍古已经不可能上位了。朝中众人还在时常上书举荐,沈淮只是叫儿子沈致警醒些,不要参与,防备观察着就是。
  颜绍古见到同僚热情举荐,压住兴奋寻常度日,虽有些担忧但想着事情一定会苦尽甘来,最终一定会来的,也未将这等细枝末节放在心上了。
  皇上阅览了上书奏请颜绍古为张掖的折子,压了几日,后命御史中尉例行纠察三品以上官员行止。
  这年终尽是些喜庆的事情,百官不明所以,立即忙着为颜绍古歌功颂德,藏短补拙,甚至将各地报来的雪灾地震的折子都压了下来,等着过了年再去奏报。
  沈陌拿了一壶酒进来,见嘉平的出阁宴倒成了那颜绍古的就职庆功宴一般,讥讪的神情瞬间一闪而过,躬身上前朗声说:“颜大人于社稷有重德厚望,就只待陛下明裁,颜大人今日可要多饮几杯,过几日我们可是要喝回来。”
  堂上轰然大笑,沈淮佯作气恼,斥他不懂规矩。
  沈陌憋着嘴,将酒壶塞到沈淮手上,退了几步才乐呵呵说:“颜大人备好上好的竹叶青,过几日我便向秉绶将今日喝的酒讨回来呢。”说完,一个箭步蹦出大堂,在众人喧笑声中不见踪影了。
  第四十四章 飞燕雪梅
  沈陌作为雍国公府嫡孙,自幼和京中世家子弟有一个狐朋狗友的圈子。小时候,一大群人猪嫌狗不爱,走到哪里便如同黄蜂一般祸害到哪里。
  如今长大了,各有各的机缘和造化,作为同龄人,他们越来越变得不一样,“朋友”这个词也只是曾经的美好的回忆,他们长大之后,都要为背负起家族使命,开始权衡利弊。
  所以他的这帮酒肉朋友听闻他从甘凉回京,还是立了军功的,便便三天两头的约他出去庆祝一番。
  颜秉绶从沈陌回京后,约了他几次,都被他拒绝了。
  沈陌回来还没有“庆贺”的机会,一是沈致根本不可能让他有闲散时间去吃喝玩乐。大醉一场,过了宵禁回家,面对现在这个让他头皮都发麻的大哥沈致,沈陌根本不敢往那儿想;二是沈陌这次去了趟甘凉二州,不知为何对这些聚会酒宴的,似是越发的没了兴致。往日里和这些世家子弟在一起,论轮诗文,谈酒说朝政聊女人,现在想起来还不如待在家中让人心中踏实。
  今日也一样,邵峰、张歆和颜秉绶三人说是要看看陪嫁的两匹宝马,沈陌忙将他三人往马厩中一送,赶忙着过去前院招呼客人去了。
  还好沈陌没错过今日最是要紧的,他过去的时间刚刚好,正是元穆进府前来迎亲。
  迎亲的排场很大,顺着街道十里红妆,鼓乐齐鸣,欢声笑语,热闹非凡。
  元穆乐得笑开了花,一直咧着嘴傻笑着,一直往团扇后面够着望去,引得大家大笑起来。
  元穆这才觉得自己失了仪,忙端正了身形,低头看着沈嘉平的袍子下露出的一双脚尖。
  新娘盈盈碎步上了轿子,新郎威风凛凛骑着高头大马,鼓乐随着花轿一路将这欢喜撒向城中的每家每户,昭示着一対新人幸福的开始。
  沈致身为送亲使,随着送亲队伍已经出了门。沈陌跟在后面,刚一抬腿,迈过门槛,管家程道琛将他一把拉住,额头全是热汗,口中白气喷薄而出,心急火燎地道:“小少爷,不好了,姑娘嫁妆里面那两匹马飞燕和雪梅都不在马厩。小少爷,您看……”
  沈陌当即明白,邵峰他们三个人肯定是骑马出去了。沈陌心中暗暗咒骂了这三人几句,对着急得团团乱撞的程道琛道:“程伯,您先回去。我这就去找。马上回来,不会误了嘉平的婚礼。”
  沈陌三步并作两步,飞身上马,疾驰而去。
  长安驰马的最佳之地就数乐游苑,道路平坦,风景秀美,更兼有几个温泉泉口,许多贵族子弟都去那里驰骋游玩。
  冬日的乐游苑并没有几个人,再是驰马的好地方,也没人在敞天敞地的宽道上赛马受冻,沈陌猜想他们肯定去了这里的祝风楼,一路直接奔着祝风楼去了。
  酒楼门前站着两辆华壁宝盖的牛车,瞧着像是大司马府的车架。
  沈陌绕过庞大的车架,看见车架旁飞燕和雪梅正刨着前蹄,鼻中不断地很“哼哼”,心下一喜,翻身下马。
  他正将缰绳圈在拴马桩上,直接冲进祝风楼大门,因是走得急,迎面撞上了一人,老熟人,元崇。这元崇和元望在雍国公府喝的不省人事,被府中杂役送了回家,不成想又到了这里。
  元崇和元望酩酊大醉,走路东歪西倒,嘴里还叽里咕噜地对各自身旁的美人调笑着。
  被沈陌这么一撞,当即便要倒下去,身边的美人成了肉垫,一声娇声响起。
  沈陌惊得似小鹿一般,敏捷地躲在一旁。
  元崇也没起身,沈陌眉头一皱,像是避着瘟疫一般,绕着他们走进祝风楼。
  到底是从小玩到大的,邵峰几个果然在那儿。一曲破阵子,颜绍古兴致所至,舞剑助兴。
  张歆见颜绍古雄健壮美,动作潇洒刚劲,恨不得也跑上去舞上一番,不断地拍手叫好。
  邵峰身旁的佳人正身若无骨地贴在他胸口给他喂酒,一杯水酒三杯入了口,七分顺着邵峰那敞露的胸膛留下,将衣服湿了一大片。
  沈陌进来,颜秉绶收剑上前,招呼他一同饮酒。
  沈陌忙道:“元穆已经接了亲过去,飞燕和雪梅原在嘉平的嫁妆礼单上,现在也必须送到元穆府上去了。小弟先送过去,回来再和三位兄台一同畅饮。”
  颜秉绶和张歆忙连连致歉,说是一时贪酒,忘了时辰,本该他们送回去的。
  邵峰听了,一把推着怀中美人,一杯酒全撒在裤子上,站起来,手指指着沈陌,酒气伴着怒火嚷嚷道:“不就是匹马嘛,有甚了不起的……”
  张歆忙上前捂住了邵峰的嘴,对着沈陌赔笑。
  沈陌隐下鄙夷的嘴角,对着颜秉绶和张歆笑道:“小弟忙着送亲,这就告辞了。”
  这时,众人听得窗外大叫一声。沈陌一听,这是元崇的声音,闻声和几人赶忙出去。
  原来是元崇出门,一时尿急,迷迷糊糊地便到祝风楼门口的小河里直接解决一下。
  不料他刚尿到一半,庸迷的双眼一睁,一身酒气登时化作冷汗,浑身汗毛倒起,河边的透明冰层之下,竟是一张人脸。
  一群人闹哄哄聚在河边嗡嗡嗡地小声议论着,连酒楼二层也推开窗张着脖子望去。
  沈陌几人到了河边,河中回水处已是全都结了冰。冰下两具尸体清晰可见。一具男尸俯首向下,半截衣服飘在冰层之上,尸身肿胀圆鼓的肚子被冰下尚且流动的水泡的扭曲歪斜,另一具女尸面目模糊不见五官,一条腿半截不见,另一条裤腿在冰层水流晃荡下一晃一晃地微微动弹着,更是阴森可怖。
  元崇和元望二人喝完酒,经过这一番惊吓,浑身酸痛发软,连美人都抛在一旁,二人一同乘车回去了。
  颜秉绶和张歆催着沈陌赶快回去,将飞燕和雪梅送到元穆府上去,千万不能误了时辰。二人将这事报了官,等着府衙的人过来。
  不一会儿,京兆衙门的田玉虎带着几个衙役赶来捞尸查看,衙役在周围一番勘验查看,还有另外一具尸体隐在草丛中水泽,遂询问周围围观之人,对其一一询问,做了笔录,将几具尸身带回府衙,聚着看热闹的人也逐渐散去,岸边恢复了之前宁静。
  白日的喧嚣归于沉静,夜晚的暮色和冷冽的寒风让所有在外的的人都归了家。
  沈陌将河中浮尸案对沈致说了。
  沈致沉默了半响,徐徐说:“兖州死尸案两条人命,颜绍古出去督办结束不过月余,现在京师又有三条人命。看来这京城将会风气云涌,改些面目了。”
  沈淮眉心紧攥,惋惜地说道:“这颜绍古身为灵丘郡守时也算是造福一方,可惜进了京,联络朝中诸多大臣,举荐他为大鸿胪卿。这贾结英刚刚递上去致仕的折子,陛下尚未定夺,他便如此行事,未免有些心急了。人心难测至此……”
  沈致威武刚健地立在父亲身旁,问道:“贾鸿胪卿致仕的折子也递上去了这么久,陛下一直放着,是何道理?”
  “陛下做事一向是边走边看,随意而为,但每一步都有深意,多等几日再看看,定会有结果。你谨守本分,打点好大鸿胪府就是。”
  沈致躬身应是,接着问了一句道:“父亲,现在孙庆云逃出廷尉府,屠博在董安呈一案中的确是参与的不多,据廷尉传出的话,屠博那几日在北京巡边,对这份书信的事情并不知情,他只是将所有书信都送到了董安呈的将军府,其余的事情并未参与。”
  沈淮敲了敲自己的老寒腿,最近几日越发不好了,接过沈致手中的暖炉,搁在膝头,不咸不淡地道:“这屠博的确可能并未参与董安呈一案的计划,但是若是他对整个计划一无所知或是对书信毫无察觉,那也是不可能的。只能说,这个计划对他有利,他放任了整个事件的发生。”
  沈致道:“目前查到的也只是这些,我们跟踪屠博,也没有发现什么确凿的证据。只能证明屠博和孙庆云的确有联系。”
  沈淮将暖炉膝上挪了一点道:“整个事件的主谋应该是卓氏坊,而卓氏坊现在实际的掌控人是赵维庄,屠博这么做应该是向赵维庄投诚之举。”
  “听闻赵公爷早年还是国朝名士,后来在战场上杀敌也是军中的英雄人物,受众人敬仰。”
  沈淮心道“是啊!”,自己还曾和他并肩作战,沈淮想起就是便有些伤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觉得身心俱疲。他吩咐沈致早点睡,看见他走了,眼前回忆起旧日种种。
  自己当时也是所谓的名士,沈淮不由得冷笑了一下。
  那时是他们那一群人的时代,自认为有着众人皆睡我独醒的忧国忧民情怀,有着傲人的才情,伟岸的家国天下胸怀,敏锐地感触着大魏的细微变动,伺机而行,赵维庄更是如此。
  曾经一同并肩作战,同生共死的人,走着走着,心中便失去了怜悯民众和军中士卒的决心和勇气,赵维庄逐渐不择手段,任性纵情,不将风评放在眼里,对如今朝中的所谓的名士打击报复。
  沈淮记起他们最后一次交心谈话,还是十来年前了。他说:这些蠹虫一天到晚只知道叽叽喳喳,放浪形骸,藐视凡尘,对弱者嗤之以鼻,对强者吹毛求疵,寻弊索瑕,不论多大的事情,每次弹劾起来差点整个万言书以示清流不浊,字字都书写着文人的狂傲骄纵。
  现在的赵维庄藐视这些人,认为他们不务实际,光耍嘴皮子功夫,每次都要将反对他的人除之而后快。
  第四十五章 嬉皮笑脸
  朝中弹劾屠博的奏章,如同雪片一样飞到了皇上的手中。眼看着屠博即将身死名灭,不料皇上一道旨意,董安呈一案孙庆云乃主谋,现在主犯已逃,命全国悬赏缉捕,捉拿归案。屠博有失职之过,不堪试守张掖郡守,改任以三百石任张掖郡府副校尉。曹福林以四百石试守张掖郡守,试守一年,郡守兼军事。
  屠博本是以述职之名进京,结果就这样胆战心惊地在大鸿胪馆舍住了一个冬天。虽说是尚未面见天颜,但能够功成身退地活着回去张掖,也是值得庆祝的事情。不过对他来说,绝望胜过了这份喜悦。
  屠博在大鸿胪馆舍住的时候,和孙庆云见过几面。
  屠博为官一向谨慎,和卓氏坊相交一向小心,但是孙庆云是以赵维庄的名义过来的,他不得不在这风口浪尖上出去和他见了一面。
  那日屠博按照孙庆云给的地点去了,孙庆云直截了当地就问了一句话:“公爷的意思很清楚,但是不知道你是不是想清楚了?”
  屠博想更上一层楼,正是张掖郡守试守期间,不能出任何差错。可是现下董安呈战亡之事另有蹊跷,自己牵涉其中,那张掖郡守能不能保得住?自己的性命能不能保得住?
  他担心的事情太多,对任何事情的反应就慢了许多。
  孙庆云是个急性子,扯着讥讽的声音笑道:“怎么,死了一个董安呈,你心有余悸了,现在为了保住你,你必须把这些所有的事情都推到曹福林身上。你不忍心了?你不忍心,你如何全身而退?”
  屠博阴沉的脸能拧出水来,鼻子不屑地“哼”了一声,这种威胁的段数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他稳稳地说道:“董安呈之事,我并未参与过你们卓氏坊的半点筹谋,你们为了赵公爷,残害忠良,连董将军这等镇守一方的将领都要陷害,我在你们眼中又算的了什么呢?你今天过来不过是让我为你们继续残害忠良,继续扩大赵公爷的控制范围,想着要甘州的兵权罢了!梁国公逝去多年,朝中各个无不想方设法地夺取梁国公的甘凉二地军权。”
  孙庆云对他的说辞倒是应承,他坦白地说道:“那又如何?你们这些元朗旧部,还能守住甘州和凉州吗?就说凉州的季中封,元朗病逝后,他便投了外敌,将凉州大数土地交给柔然,在柔然吐谷浑的支持下还建立的西凉国,直接断了我大魏通往西域的路。屠将军,你们的忠君爱国也是审时度势的吧!忠的哪个君?爱的哪国民?估计都比不上自己的身家性命和钱袋子吧!”
  屠博听到心中十分厌恶,觉得和他说上半句话都能恶心到自己,忙坚定地说道:“你告诉赵公爷,陷害曹福林的事,我屠某是不会做的!他若是有本事,自己去取甘州诸郡,不必使出这些下作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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