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节

  大丫鬟暗松口气,敛去审视苦笑道:“姑娘无碍。太医留了两副安神补气的方子,说是可用可不用。”
  她虽恼恨钱至章多事,却不能露在脸上,更不能得罪对方,边说边蹲身福礼,“多谢钱侍卫关心,也多谢钱侍卫救命之恩……”
  钱至章闻言心头一热闪身跨进屋内,见于海棠靠坐在矮塌上脸色虚白,浓眉不由狠狠皱起。
  对比这里的清冷,临时安置念甘然的厢房内,却有不少太医进出,更有周皇后等贵人坐镇。
  钱至章眼底浮起不忿,脱口道:“你等着,我这就去求见姜贵妃,我会负责!”
  你什么你!
  坏人好事就罢了,难道还肖想着救命之恩以身相许吗!
  大丫鬟气得发抖,不防钱至章擅自进屋,忙抢到矮塌前挡住于海棠,似羞恼似害怕,抖着唇打断道:“钱侍卫!”
  “钱侍卫,海棠纵然身不由己,惟愿不连累钱侍卫。”于海棠不着痕迹地扯了扯大丫鬟的衣摆,抬头仰望钱至章,虚弱一笑,“钱侍卫几次舍身援手,海棠铭记于心。只想从此以后,能安安稳稳地做女官,也盼钱侍卫的前程名声,不因海棠而受牵连……”
  钱至章看着她难掩酸楚的笑容,一时疼惜一时惭愧,咀嚼着身不由己、安安稳稳的话外意浓眉更皱,错开视线盯着大丫鬟,“姑娘之前请我帮忙传去宫外的那些闲话,并非于女史授意姑娘的,我猜得对不对?”
  大丫鬟闻言似更害怕,闪躲着眼神道:“钱侍卫慎言。奴婢当时找您不过是闲聊家常,哪有什么闲话。”
  她当然暗示过娥皇女英的闲话,但那都是钱至章“聪明”自己意会的,可不是她一字一句教的。
  她越是逃避否认,钱至章越是肯定自己的猜测,不能明言怨怼姜贵妃,对于海棠的痛惜更甚,“姑娘不必再瞒我!于女史和单姑娘是好友,听说流言只会替单姑娘焦急担忧,岂会添油加醋地利用单姑娘的流言?一定是椒房殿授意姑娘,背着于女史放出闲话!
  早前大盗掳人案闹得那样大,是不是也是椒房殿想让四皇子挣功劳,于女史不得已才出面?现在又想拉拢靖国公府,正经女儿舍不得送人做填房,就又将主意打到了于女史身上,是也不是!”
  他不仅今天救了于海棠,也是时常护送于海棠出入宫廷的侍卫头领,更是早前救于海棠免于被人劫持,又随于海棠长跪椒房殿,为于海棠作证的那一个。
  桩桩件件串联到一起,钱至章只恨自己为人臣子,不能替于海棠讨要公道,语气满是懊恼,“于女史一心只求安稳度日,又怎会去做女官?这女官,只怕也是有人容不下于女史,想借此将于女士挤出椒房殿,好一人独大!”
  话外直指七皇女暗中捣鬼,才害于海棠做不成陪读。
  大丫鬟垂眼咬唇,掩去嘴角险些藏不住的笑意。
  钱至章见她默认,看向于海棠的眼中情不自禁透出怜爱,“于女史身不由己,我自然不会和那些人一样,也做出逼迫于女史身不由己的事。护卫宫中安危本是我的职责,我不该提什么负责不负责的混话,还请于女史原谅我方才失言。”
  于海棠轻轻摇头,柔弱笑容不乏坚毅,“钱侍卫高义,海棠即感激又倾佩,何来怪罪何来原谅?只是海棠虽孤身无靠,却也不需要他人同情。”
  她仿佛受尽屈辱,偏偏一身风骨丝毫不减。
  钱至章肃然起敬,强压下心底不能对人言的情意,抱拳道:“于女史高洁,今后我必定仔细护卫于女史周全。今日之事,于女史才是最苦最难的那一个,外头若有什么风言风语,我也必定不会坐视不理!”
  他似下定了什么决心,流连地深看于海棠一眼,转身大步离去。
  “不知所谓!凭他有什么资格负责,也不想想家里早有妻妾儿女!”大丫鬟又好气又好笑,唾弃完钱至章,又忍不住遗憾道:“可惜这钱侍卫真真是个愣头青,不然钱家也是京中有数的官宦之家,姑娘若是能借此嫁入钱家,也没什么不好……”
  宫中禁军并侍卫,多由勋贵官宦子弟选拨而出,钱至章的家世确实不错。
  大丫鬟早看出钱至章的心意,否则怎会找上钱至章,放心让钱至章“帮忙”放出闲话。
  爱慕者耿直而热忱,又是宫中侍卫,即能用又好用。
  于海棠不甚在意,根本不将钱至章的“承诺”放在心上,重新靠回矮塌,面无表情道:“钱家虽好,比起靖国公府又算什么?”
  她之前连徐月重的面都没见过,百般算计,无非是冲着徐月重的家世。
  单凭单怀莎的只言片语,她就能想象出靖国公府是怎样一番锦衣玉食、富贵逼人的景象。
  龙椅上的人会换,历经几朝的靖国公府却代代绵延不断、权势不减。
  她谋的,是权贵地位、舒心日子,从来无关风月。
  皇宫,四皇子,她通通看不上。
  如今谋不成武勋顶尖,她还有文臣翘楚可选。
  魏相是首辅宠臣,刘乾是帝师清贵。
  魏家和刘家,似乎都有尚未婚配的嫡出公子……
  于海棠边计较,边看了眼大丫鬟,安抚道:“事已至此,无需多想。幸而我给自己多留了条后路,姜贵妃提拔我做了女官,即便事情未成,于椒房殿也没有损失。我只需好好做女史,对椒房殿无害,对我们来说也只有好处。”
  大丫鬟忙点头,反过来宽解道:“比起旁人,倒是念大姑娘做了世子夫人更好。凭姑娘和念大姑娘的交情,也算是在宫外多了个靠山。”
  于海棠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厢房传来动静,大丫鬟探头探脑看过一圈,回来禀道:“姑娘,单姑娘不知怎么晕了过去,叫人抬着送进厢房,交给了靖国公夫人……”
  于海棠美目微转,轻轻嗤笑一声,不等主仆二人再说,就见姜姑姑面色不虞地推开房门,停在门外道:“念大姑娘醒了,于女史也不必在此处多留。娘娘有命,令奴婢好生送于女史回去安置,于女史请吧。”
  她的眼神,仿佛在看即不值钱、又无用处的死物。
  于海棠注意到她仍自称奴婢,心头微松,满脸羞愧地低声应是,不胜娇弱地扶着大丫鬟,跟上姜姑姑毫不顾惜的飞快步伐。
  外头宴席已散,于老夫人亲自搀扶念甘然,好歹知道喧哗宫廷不是小罪,否则恨不得一路心肝肉地嚎出宫去,念家马车处的动静引人侧目,周氏不能跟于老夫人发作,只将气撒在念秋然身上,撵着念秋然上于老夫人的车,“帮忙”照顾念甘然。
  更无心和裴氏多说什么,勉强笑了笑全了礼数,忙忙登车离去。
  裴氏的笑容也有些勉强,看也不看晕死的单怀莎,目不斜视地上了马车。
  安和公主没出宫,此刻正和周皇后一起,边听周姑姑禀报暖阁之事,边跨进万寿宫后殿。
  陈太后也才刚回宫,放松靠向窗下炕头,指了指地上高椅示意二人落座,开口问,“都处理清楚了?”
  周姑姑忙将于海棠如何不慎落水,念甘然如何慌忙救人,徐月重又如何凑巧路过,和钱至章先后跳水救人的过程说了。
  “鬼才信是凑巧。姜氏倒还掌得住,偏姜姑姑打杀那些服侍不力的下人时,脸色那叫一个难看。生怕别人看不出她七情上脸似的。可惜母后无缘亲见,姜姑姑那脸色,真是比今儿唱戏的还精彩。”周皇后漫不经心地笑,笑够了才微敛神色道:“闺誉有损的是念大姑娘,不是于海棠,儿臣和姜氏倒不好直接出手处理。
  于老夫人心疼念大姑娘,要靖国公府给个交待。靖国公夫人倒是答应了,只说等回府问过靖国公,商议个周全法子,必定会给念大姑娘一个交代。余下的,儿臣不好多话,更不好多管。”
  念家有个颇得皇上青眼的念驸马不假,但靖国公府同样是颇受皇上信任的重臣。
  周皇后就算想偏心念家,确实不好胡乱做主。
  但是,不得不给个交待,和心甘情愿负责,其中差别不可谓不大。
  尤其对念甘然来说,靖国公府的态度几乎能影响她日后过得是好是坏。
  除了念秋然,安和公主对几个侄女并没有特别的好恶,倒也不曾疑心念甘然。
  她不认为念甘然有那么大的能耐,能在皇宫这样的地方做手脚。
  于海棠落水多半不是凑巧,念甘然落水大概就只是恰逢其会。
  她心下不无唏嘘,随即又生出恼意来,多少有些迁怒念甘然,“单怀莎不知廉耻闹那一场,安安在那里费心费力地摘干净徐月重、保全靖国公府的脸面,甘然倒好,救人不成自己成了被徐月重救的那个,姜姑姑脸色难看,靖国公夫人的脸色只有更难看的!”
  她听周姑姑说完,哪里猜不到单怀莎是想拖公主府下水,逼靖国公府不得不给公主府个说法,踩着自家女儿的名声成全自己?
  女儿顾念裴氏的体面,念甘然却错有错着,转头就落了裴氏的脸面。
  真是一笔烂账!
  安和公主竖起眉毛瞪女儿,“你晓得为徐月重开脱,怎么不晓得为自己开脱!”
  这是恼念浅安只解释徐月重的事,却没掰扯清楚柳树恩的事。
  单怀莎一晕,事后再想辩白都没处辩。
  结果瞪来瞪去,只见女儿倚着陈太后歪在炕桌上,因后来一直陪着陈太后吃席说话,不知不觉贪杯喝多了,一张小脸叫果酒熏得红扑扑的,半醉不醉地实在娇憨可爱,脾气顿时消散得一干二净。
  “还不给我端正坐好!”安和公主色厉内荏地斥一句,点着女儿的眉心气笑不得,“单怀莎说的那些话,有几分真几分假?我怎么不知道你和柳树恩私下有来往?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
  念浅安被安和公主戳得七歪八倒,忙乖乖坐好,小眼神却只往陈太后脸上瞟。
  陈太后被她看得心里发毛,又心虚又好笑,咳嗽一声道:“树恩,就是小六。”
  第147章 小可怜儿
  周皇后最先反应过来,并不觉得陈太后这么说是信口逗她们玩儿,她和周姑姑对视一眼,短暂愣怔很快被肃然代替,眉梢一挑,问的却是,“皇上可知道?”
  到底是亲母子,关系再不亲热,首先关注的就是楚延卿假借身份在外行走,会不会惹皇上不喜。
  陈太后最爱的就是周皇后看似惫懒,实则看事清醒,眼角立时堆满笑纹,“眼下还不知道。哪天皇帝知道了,总有我给小六做保。”
  有她这个太后给楚延卿撑腰,皇上和言官都可以闭嘴了。
  脸上虽在笑,语气却有些恼,明显还在气皇上骂了她爱孙两顿的事。
  周皇后低眉一笑,目光落在念浅安仍带稚气的装扮上,笑容颇有些玩味。
  她一派平静,安和公主仍有些愣怔,难得问了句傻话,“外祖母,您这话我怎么听不懂。柳树恩不是小六的暗卫吗?”
  陈太后一脸严肃,“我可从没说过树恩是暗卫。从始至终,都是你自己这么说、这么认为的。”
  她只是没有否认,但也从没承认过。
  终于反应过来的安和公主:“……”
  陈太后这不是耍赖吗!
  然而大历朝最尊贵的女人明摆着要耍赖,她还能怎么着?
  安和公主转头继续瞪女儿,“你早就知道?”
  念浅安也一脸严肃,“七夕那晚才知道的。”
  要是承认她早就知道,非得被安和公主迁怒不可,她才不替陈太后和楚延卿挨揍呢!
  “这么说,单怀莎的话不全是诽谤?”安和公主若有所思,想到念秋然的性子,对七夕夜市的说辞不疑有他,只问别的,“小六微服出游倒也罢了。出入东郊、进出你名下铺子却是怎么回事?”
  念浅安偷瞄一眼,见陈太后也面露好奇,已然肯定陈太后所知有限,遂继续睁眼说瞎话,“小表舅出入的是徐家别业,他找徐大哥是为三怀山农女遭劫的事。那天会从铺子后门进出,只是临时借我的地方躲一躲,具体是因为什么事儿我就不知道了。”
  驰古阁还不能暴露,她掺和进飞鱼卫的事更不能说。
  安和公主闻言不瞪女儿了,心知皇子有什么事儿不是她该过问的,想了想忽然笑起来,“哪天皇上知道了,大家也就都知道了。小李氏要是知道柳树恩就是小六,少不得悔青肠子,偏不能露出来,可千万别把自己呕死!”
  当初春宴落水对柳树恩避之不及,后来费尽心机做成三皇子妾,到头来救命恩人摇身一变成了嫡出皇子,小李氏估计真能呕死。
  安和公主笑得贼欢快,她和陈太后一脉相承相当护短,看徐氏顺眼就看李菲雪也顺眼,巴不得再打一次小李氏的脸,竟很有些迫不及待地瞅着周皇后,“你儿子惹出来的事儿,你得做主,趁早让’柳树恩’的身份大白天下,省得带累我家安安的名声。”
  周皇后奉上白眼,表示你家安安本来就没什么好名声。
  见安和公主果断回以白眼的念浅安:“……”
  怪不得远山近水俩二货能被拨去绮芳馆做大丫鬟,安和公主此时也挺二的。
  然后就听周皇后满不在乎地笑道:“要我给小乌龟做主还不容易?让小六娶小乌龟就是了,名声不名声的一床锦被尽遮掩不是?”
  安和公主仿佛听见了天大的笑话,“小六好歹要叫我一声表姐,娶我的女儿算什么事儿?你这笑话一点都不好笑,你这话唬弄外人就算了,别拿来跟我淘气。”
  满脸不以为然的亲昵,偏拿宗室最说不清的辈分说事儿,显见没想过,也不愿意女儿嫁回皇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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