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明的野玫瑰 第40节
然而,当她抬头望过去时,他的目光又毫无征兆地消失了。
她只能看见一团圣洁、辉煌、仿佛太阳般闪耀的白光,如同清澈华美的霞光般笼罩着主祭坛的殿顶。
一个低沉、淡漠的声音在她的身后响起:“那是神的恩赐,可以让主祭坛永不日落。”
艾丝黛拉回头一看,是阿摩司,曾经的老熟人。
几年不见,他的面部轮廓变得更加冷峻锋利,举手投足也变得更加高雅大方,眉眼却仍然像从前一样狭长而英俊,显得几近美貌。
他穿着剪裁合身的白色法衣,领边、宽袖和衣摆的边缘均由金线缝制。
即使是一个从不了解神殿的人,看到他的第一眼,也会认为他是一个品德高尚、兼爱无私的苦修者。
有的教士修行一辈子,也磨砺不出这样神圣不可侵犯的气质。
他今年才多少岁,就变得像在神殿里待了一辈子似的波澜不惊,似乎任何事都无法牵动他的感情一般。
这样的人,无趣又有趣。
无趣和有趣都在于……艾丝黛拉玩味地想,就算她一把扯开他的领口,他第一反应都不会训斥她,而是皱着眉捂住散开的领口,然后用一只禁欲的手扣上去。
要是他不是至高神使之首,她肯定会这样逗他一下。
可惜,他是。
她不能像对待其他人一样,对他开一些恶劣的玩笑。
至于在他的面前,她逃跑女王的身份是否会败露……艾丝黛拉则完全没考虑这个问题。
在她看来,他们几年前的相处是如此短暂且不愉快,哪怕后来她加冕为王,他在旁边看完了整个加冕仪式,也不可能认出现在的她。
毕竟,当时她用了巫术遮掩外貌,现在又长开了不少,就算他的记忆力极佳,也不可能直接认出她,顶多会觉得她有些眼熟。
假如艾丝黛拉能听见阿摩司的心声,就会发现,她完完全全地揣测错了。
这可能是她生平第一次对人心揣测失误。
他不仅认出了她,还知道她究竟哪里长开了,长变了。
她比从前更加饱满的额头,更加浓密的眉毛,更加卷翘的眼睫毛,还有那金色玻璃珠般的虹膜,幽黑如墨玉的瞳孔,小巧娇美的红唇……几年过去,他居然一点儿也没有忘记她的外貌,就连她侧脸靠近耳垂的那一颗小痣,都记得清清楚楚。
他想起颂光经里骇人听闻的魔鬼。她不是魔鬼,却像魔鬼一样对他具有致命的诱惑力。
他完全遏制不住对她的动心。他这样违背戒律,也许,死后会下地狱,但即使他沉沦至地狱最肮脏最可怕的那一层,仍会记得她那令人心动的侧影。
阿摩司闭了闭眼,刚想转移话题,带她在主祭坛走一走,忽然,一片巨大的阴影掠过了他的头顶。
主祭坛不可能有阴影。
他眯起眼睛,冷冷地看了过去。
是那团黑雾。
它真是胆大包天。
它居然敢在至高神殿的主祭坛露面,还化为一条蛇鳞散发着梦魇般幽黑雾气的巨蟒,无声无息地缠紧了艾丝黛拉的身体,挡住了他投向艾丝黛拉的目光,以一种野兽般冰冷又粗暴的眼神,自上而下地紧盯着他。
艾丝黛拉对它的出现毫无反应,说明它用了一些无耻的手段,蒙蔽了她的感官,使整个主祭坛只有他能看见它。
它以这种只有畜生才想得出来的可笑方式,向他宣告对艾丝黛拉的独占欲。
……这卑鄙、下流、下作的黑雾。
阿摩司冷漠地看着它,缓缓攥紧了一只手。
第37章 “那您抵御得住……
艾丝黛拉饶有兴趣地打量了一圈主祭坛,回头却见阿摩司正冷淡地盯着某一处,神色几乎有些敌意。
她从来没有在他的脸上见过这样的表情,不由有些好奇:“殿下,您怎么了?”
“没怎么。”阿摩司移开目光,喉结滑动着,大步走到她的前面,“你初来乍到,我带你参观一下主祭坛吧。”
不知什么事影响了他的心情,他的口吻变得几近生硬。
艾丝黛拉一眨眼睫毛,倒是不介意阿摩司冷冰冰的态度。
不知是否她的错觉,她总觉得阿摩司的冷脸并不是给她看的,更像是给……周围的空气。
她记得,她以前喜欢逗弄他,就是因为他总是露出这种会激起她玩兴的表情。
比如,有一次,她在他的面前吃一个巧克力蛋糕,深棕色的糖霜如同山峰的青苔般覆盖在绵软的奶油上。
她对甜食完全无法抵抗,立刻用手指挖了一块沾满巧克力糖霜的奶油,送进了嘴里。
她享受地品尝甜蜜时,他却合上了双眼,仿佛她吃的不是蛋糕,而是一只血淋淋的、被残忍肢解的羔羊,他对这样罪恶的画面感到痛苦,只有闭上眼睛,才能维持内心的平静。
这位冷漠严肃的阿摩司殿下可能这辈子都不知道,他那副沉默的、克制的、高雅的表情,对她的诱惑有多大,她几乎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压抑住内心的恶趣味,没有像猫用爪子玩弄垂死的耗子一样玩弄他。
艾丝黛拉不知道的是,她根本不用像猫玩弄耗子一样玩弄阿摩司,只需要几个眼神,就能让阿摩司为她心乱如麻了。
为了不让自己失控,阿摩司头也不回地走在了她的前面,避开了她和那条下作的蛇的目光。
他刻意不去看她,不去想她,不去嫉妒那条紧紧贴着她的蛇,不然在恐怖而暴烈的妒火炙烤之下,他会做出什么,他自己都不知道。
阿摩司忘了,他并不止脸上这一双眼睛。
即使他目不斜视地望向前方,仍能看见后面的情况。
那条蛇在她的身上缓慢地移动着,缠绕着。
它只是蒙蔽了她的感官,并没有隐形,冰冷坚硬的蛇鳞摩擦过她温润白皙的皮肤时,仍会留下红艳艳的印子。
它似乎知道他的眼睛无处不在,他看向哪里,它就用蛇身遮住哪里。
一想到它那如冷肝脏般滑腻的蛇鳞,会渐渐吸收她皮肤散发出来的温热,他的手指就因嫉妒而震颤起来。
他没有像之前那样攥紧拳头,因为他的情绪在逐渐失控,力量也在逐渐失控,要是用力攥紧拳头,骨节肯定会发出碎裂似的声响。
他不想引起她的注意,让她察觉到这条蛇的存在。
可嫉妒并没有因为他的忍耐而消失,始终如残酷的火焰一般,在他的心头烈烈燃烧。
有好几次,他都忍不住想,反正他已经违背至高神殿的清规戒律了,喜欢上了不该喜欢的人,陷入了世俗之爱。
他都这样堕落了,为什么不能再堕落一点儿呢?
他为什么不能像那条卑鄙的蛇一样,无耻地接近她,靠近她,直到能闻到她头发上的玫瑰色香气?
他知道,这个世界不可能变成那种人人和爱的理想世界,神职人员也不可能个个虔诚仁慈,神也不会因为人的心中有一点儿恶,就对他降下严厉的惩罚。
所以,他为什么要费尽心思地维护神圣和圣洁呢?
他是人,生来就是凡胎肉体,流着浑浊腥臭的血液,除了头脑比畜生更敏捷外,很多地方都与畜生毫无区别。
不然此时此刻,他为什么想一把扯掉手套,以一种畜生式的粗暴,一拳狠狠打在那条蛇的头上。
那条蛇是他的,她也是他的。既然它可以卑鄙无耻地纠缠她,为什么他不行?
这时,一个声音打破了他魔怔了似的思考:“殿下,有一份文书需要您签署一下。”
是他的助手。
阿摩司短暂地恢复了冷静,低声问道:“什么文书?”
“您忘了?也是,您这么忙,忘了也很正常,是至高神殿外部的一个教士。他前年考进了至高神殿,进入至高神殿时,他在外部的祭坛发过誓言,为了侍奉神明,决心一辈子保持贞洁,再也不和世俗的妻子和亲人来往……”
艾丝黛拉微微歪了歪头,问道:“至高神殿的教士一辈子不能结婚,也不能和亲人来往?”
助手答道:“是的,艾丝黛拉小姐,但除了至高神殿以外的教士都能结婚。只有至高神殿的教士不行,因为一旦踏进这座神殿,就代表你的世俗身份已经死了,你彻彻底底变成了神的仆从。神的仆从不是谁都能做的,你必须对神付出绝对的忠诚和贞洁。”
阿摩司没有说话。
艾丝黛拉一脸兴味地说:“所以,那个教士……没能守住自己的贞洁?”
保持忠贞,对至高神殿的教士来说,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助手点点头,语气自然地说道:“是的,他没能把持住,屈从了诱惑,和他过去的妻子见面了。两个人私通了将近半年,才被身边人揭发检举。按照规矩,他将被流放到边境的教区,也就是弗朗兹代理神使的教区,终身不得返回至高神殿。
“原本一个星期后,他才会踏上前往边境教区之路,但弗朗兹代理神使刚好在这里,也同意带这位有罪的教士一起离开,我就来找殿下了。”
说完,助手把手上的文书递给阿摩司:“殿下,请您过目。”
阿摩司接过了文书,变幻出一支羽毛笔。
助手并没有说完。
除了被流放,那个教士将再也见不到他的妻子,哪怕他们曾是亲密无间的夫妻关系。
虽然他被流放到了偏远的教区,但仍要遵守至高神殿教士的守则。
他不能再结婚,也不能再接触女子,更不能再产生任何世俗的感情;同时,他还失去了一切晋升的机会,这辈子都将是一个孤独的、身份低微的普通教士。一旦他再次因为感情问题而被人检举,等待他的,可能将是无可饶恕的死罪。
阿摩司签过很多这样的文书,但没有哪一份,比手上这份沉重。
他要在艾丝黛拉的注视下,在这份冷酷无情的文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这一签,是否代表他从此以后,再也没有机会向她表露爱意?
也许,有一天,她察觉到他的心意后,会以一种讥讽的表情谴责他的道德低下,表面上是整个至高神殿的表率,实际上却早已违背清规戒律,对一个女子动了世俗的感情。
在这种情况下,他居然还签署了那么多份,和他有着同样情况的教士的判决文书。
当他居高临下地判决别人的命运时,就没有想过控制一下自己卑劣的感情吗?
当他毫不犹豫地流放别人时,就没有想过也流放一下自己吗?
他凭什么享受和别人不一样的命运,就因为他的体内有一丝强大的神性吗?
“殿下,殿下……”助手从来没有见过阿摩司在处理公务时出神,不禁有些担心,“您是不是太累了?需要我去传唤医官吗?”
“不用。”阿摩司简洁地答道,两三下签完了文书,还给助手,转头看向艾丝黛拉,“还想参观主祭坛么,不想的话,我想失陪一下。”
话音落下,他对上了那头畜生略显得意的眼神。
也是,他说这话的语气太粗暴了。艾丝黛拉一定对他产生了不好的印象。
阿摩司闭了闭眼,把目光移向了别处。
他仍然对那条蛇感到难忍的嫉妒,想要杀死它。他胸腔内恐怖的妒火就没有熄灭过,可处理完这个教士的事情后,他实在没有精力再面对艾丝黛拉了。
疲惫的时候,最容易失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