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忆

  从国外飞回的罂粟女王, 直接来到约好的会客厅, 和纪无为面谈。这是一家古香古色的高档会客厅, 折扇屏风之后, 是竹木制罗汉床, 做工简洁大方, 镶有白玉檀板。外面是现代社会的车水马龙, 一墙之隔的里面却是琴音袅袅,茶香清绝。
  她穿着绿色的高领衬衫,遮住颈间的烫伤, 在春申城炎热的七月,打扮稍显独特。好在衬衫修身,布料又凉爽通风, 下身搭配一脚阔腿裤, 看起来时尚范十足。
  她的打扮日常而随性,和她一比, 纪无为显得用力过猛, 身穿标准的绅装三件套, 箭领衬衫搭配法袖, 翻折的袖口露出一排整齐的大理石色纽扣。他的衣领上, 甚至缀有一枚金色的胸针, 头发打理得整整齐齐,就连下巴上白色的胡子都剃了个干干净净,配上他那张几十年不变的娃娃脸, 像是个初出茅庐的小伙子。
  罗汉床上有一张小茶几, 两边各摆放一个蒲团。罂粟女王好奇地摸了摸,学着纪无为的模样盘腿落座,笑着说:“挺好玩的,在美帝国没怎么见过。”将近五十岁的人了,难得还有这份童心。
  她没有戴面纱,露出严重烧伤的脸,纪无为并不躲闪,双目灼灼地看向她,眼神里满是宠溺,叫来穿着广袖襦裙的服务员点单:“金骏眉,谢谢。”
  罂粟女王问:“什么是金骏眉?”
  纪无为说:“一种红茶,你从前最喜欢喝的。”
  除了家人,他是第一个不怕她的人,她对他很有好感,可他总是把她看作别人的影子,她便有些不开心,收起脸上的笑意,淡淡地说:“我在美帝国长大,只喝咖啡,你说的什么眉,听都没听过。”
  会客厅是诸夏国古式风格,茶单上没有咖啡这一项,纪无为体贴地说:“再为她上一杯清水。”
  服务员退下,纪无为和她聊天:“你说自己从小在美帝国长大,脸上的烫伤是怎么来的?”
  罂粟女王忽然双手撑着茶几,身体向前倾,蓦地贴近他的脸,“你就不害怕吗?这张不人不鬼的脸,我自己都不敢照镜子。”
  冷不丁和她距离这么近,对上她那双清甜的眸子,纪无为的心跳骤然加速,喉结微动,哑声叫道:“瑶瑶,别闹了。”这是他们认识的第二十七个念头,分开的第二十一年,他爱她尚且来不及,怎么会怕她?
  她又笑得很开心了,维持着上半身微微前倾的姿势,明明是一张枯树皮一样的面容,眉眼间却像是生出花来,有清香阵阵,风华无人能比,“你一直追着我叫瑶瑶,瑶瑶是谁?你死去的妻子?”
  “她是我的师妹,有丈夫和女儿的。”纪无为苦笑一声,她要是他的妻子就好了。
  罂粟女王哦了一声,上半身坐直,和纪无为拉开距离:“所以你喜欢她,她当你是备胎?”出于职业需求,需要了解各国时尚潮流,她闲时会刷一刷诸夏国时下的微博,网上流传的调侃说法张口就来。
  两个人的距离拉远,鼻翼间萦绕的她身上的幽香变淡了,纪无为有些怅然若失,解释道:“我和她的关系,不是你想的那样,她把我当哥哥看待。”
  罂粟女王扑哧一笑:“哎呀,还是个绿茶婊呢!我只把你当哥哥,这种不是上世纪的偶像剧女主,吊着追求者常用的做派吗?”
  听她这样诋毁自己,纪无为心里难免有几分好笑。他也不急,和她细细说起当年的事。
  罂粟女王听得津津有味,也时不时加上一些自己的经历。末了,纪无为问她:“你不觉得很巧吗?你是二十一年前发生车祸,汽车漏油起火后烧伤,因此失忆。瑶瑶也是二十一年前,在大火中葬身。你说你在美帝国长大,会说诸夏语是因为你大学参加过交流项目,来诸夏国留学两年,可你有小时候的照片吗?那场车祸之前的任何照片。”
  她非常遗憾地说:“我姐说我们家以前常常搬家,老照片都搬没了。”
  纪无为小心翼翼地从包里取出一本相册,递给她:“这是我整理瑶瑶遗物的时候发现的,你要不要看看?”
  有她在公园里抱着海豚雕像的萌照,扎着两个小辫子,穿着一身红白相间的裙子,虽然才十多岁,已经能看出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胚子。
  有她中学毕业时全班的合照,薄薄的刘海下,眉眼动人,马尾垂在脑后,青春靓丽,笑时嘴角弯弯,是人群中最引人瞩目的那一个。
  越是翻那本老相簿,她就越是心烦意乱,低头看了一眼手表,“我还有事,赶时间,先走了。”
  服务员恰在此时呈上泡好的清茶,纪无为问她:“要不要尝尝再走?”
  白瓷青花的杯盏中,传出阵阵蜜香,新鲜的茶芽在杯中飘着,外形细小紧密,细细查看,还能发现金黄色的茶绒茶毫。
  出于礼貌,罂粟女王端起那杯红茶轻呷了一口,眼睛一亮,由衷地赞道:“还不错啊,汤色金黄,入口……”
  纪无为顺着她的话说了下去:“入口甘爽,在甜醇中带着淡淡的清爽,好似玉液琼浆。”
  她的凤眸里染上惊疑:“你怎么知道我要说什么?”只喝了一口,她就喜欢上这杯金骏眉,这样的评价自然而然地出现在她的脑海,她也随之说出。
  纪无为笑了,笑容很轻很淡,像是一弯上弦月,光芒并不耀眼,却千百年如一日的静静地守护着那些没有星星的漆黑的夜,“我早就说了,这是你最爱的茶。”这样的评价,他听她说过不止一次。
  罂粟女王不慎失手打翻了那杯茶,神色惊慌:“我赶时间。”拿起手包匆匆离开,她的步伐很快,说是夺路而逃也不为过。
  纪无为目送她的背影,没有再跟上,温柔地收起茶几上的相册,心里甚至还有一丝窃喜。他想她不必逼着她承认水瑶的身份,他知道她是瑶瑶就好。那么她便不是唐天阳的亡妻,只是他一个人的瑶瑶。
  黑三角,方然和顾怀正在带头进行,数不清楚多少次的搜救工作,这次打捞的是一个湖泊,山洪有可能把任乔冲到里面。尽管可能性微乎其微,他们还是不肯放弃仅有的希望。
  这是一片极为广阔的湖泊,湖心有成百上千的小岛,上面错落着人家,时值傍晚,炊烟袅袅。忙了一天的搜救队,也开始分发晚餐。
  方然没有吃东西,而是在他们靠岸的这家小岛,一家挨着一家地问过去,其中有一个黑脸汉子,指着照片大声说道:“这不是独眼婆婆救回来的那个女人吗?”
  方然大喜过望:“在哪里?能带我过去吗?”
  听到这边有消息,顾怀连忙让贴身保镖推着他赶来,几人一起前往住在岛边的独眼婆婆家里。这是一座破旧的小屋,在村子的末尾处,门口有一棵大树,一条上了年纪的黄狗趴在树下乘凉,见到来人懒懒地抬了一下眼皮子,又继续睡着了。
  黑脸汉子和独眼婆婆交谈,那位佝偻着背,满头银发的独眼女人,防备地看着方然他们。直到方然掏出泰铢,她才说:“没错,我是救过一个女人,好几个月了,一直躺在床上养伤,我打算让她给我儿子当媳妇。”
  黑脸汉子小声地用泰语解释:“婆婆脑子不太好使,神神叨叨的,她儿子十几年前就死了。”
  方然快步冲进房间里,昏暗的小屋,只有一扇狭小的窗子,房间里不透气,湿热又闷。床上,躺着她心心念念要找的人,肤色由于长期不见阳光显得苍白,一头乌黑亮丽的秀发,不知为何成了银丝,但那张面容正是任乔不错。
  她扑上去,一把抱住任乔,哇哇大哭:“大乔!”
  任乔虚弱地咳嗽一声,“然然,我是个病人,你轻点。”
  顾怀没办法像方然那样拥抱任乔,表面看来不动声色,只有轻颤的指尖和眼睫毛,泄露出他内心的狂喜。
  为了感谢独眼婆婆对任乔的救命之恩,方然把她送进了全国条件最好的疗养院,她年纪大了,不方便照顾自己。
  因着还没找到谢承铭,搜救队并没有收工,仍在继续。时隔四个月都能找到任乔,让方然的信心大大提升,夸下海口:“阿承实力比你还强,一定不会有事。”
  任乔美目微微一黯,什么也没说。她选择隐瞒真相,一方面是因为她死而复生的事情,太过惊世骇俗,另一方面则是要麻痹仇人。假如她完好无损地出现在诸夏国,必然会引起他们的警戒,或许他们会猜测她已经发现了真相,因此打草惊蛇。
  她的伤势太重,不宜进行长途飞行回国,他们选择了就地治疗,暂时住进当地的医院。一接到任乔的消息,大家在几个小时之内,呼啦一下全部飞了过来。
  李秀丽泪水涟涟,站在床边看着任乔,怎么也看不够。任达也是老泪纵横,这些天他见神就拜,为的就是请求上苍保佑自己的女儿洪福齐天,这次能够逢凶化吉。
  变化最大的人要数陆沉了,四个月来,有任乔留下的灵植辅助,加上他日日夜夜从不中断的训练和对饮食的控制,他暴瘦一百斤。如今一米八几的个子,体重近两百斤,看起来比常人壮硕,绝对不会有人叫他死胖子。
  任乔点头验收:“不错,继续减!”
  陆沉一声哀嚎:“还减啊?”
  大家一起劝他:“别忘了,你可是要走偶像派路线的男人,未来的影帝!”
  他们各个都有说不完的话,围着任乔叽叽喳喳,听她讲这四个月的经历。她说一醒来就在独眼婆婆那里了,婆婆对她很好,帮她买药疗伤,但也把她看得牢牢的,为了留她做儿媳,不许她向外界传递信息,她卧床不方便,只能干着急。
  这些人里,只有秦奕然最为克制,劝道:“师妹身上还有伤,我们让她好好养伤,以后多的是聊天的时间。”
  李秀丽擦一把眼泪:“小秦说的对,瞧我,这么重要的事都忘了,我这就回酒店,那边有厨房,给乔乔煲汤。”
  他们呼啦一下散开,萧音音也在人群中,临走之前,回眸一笑,冲任乔俏皮地眨了眨眼,比了个胜利的手势。任乔提前回来过,是只有她才知道的小秘密。
  被爱意包围,任乔眼里的紫色光芒,淡去几分。他们相携离开,她习惯性地在众人中,寻找谢承铭的身影,这个念头恍如一锤重音当头砸来,她的阿承已经被害死了!
  其中甚至还有她的责任,如果她愿意去查一查那群寨民,如果不是她发现谢承铭入魔便急着和他划清界限,如果……
  她呵呵地低笑,笑声苍凉,一双凤眸被浓郁的紫色充盈,妖异而魅惑。
  任乔尚在人世的消息传回诸夏国,几家欢喜几家愁。军方秘密联系了任乔,重新为她举办了一场小型表彰会。adrian开心地放下手边的所有事情,亲手为任乔设计了一件裙装,作为礼物送来。杜家和唐家,却有人彻夜未眠,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思索着如何应对。
  因着任乔的伤势原本就是伪装出来的,复原地很快。回到诸夏国后,属于云起的办公楼层,小五敲响总经理办公室的门,他始终觉得这次的意外发生得太过诡异:“队长,我后来查过那一周的天气预报,被我找到了痕迹,有人动过手脚,我很怀疑……”
  任乔递给他一段代码:“我从情报机构风声里买来的,你看看。”风声是她信口胡诌的,为了解释这段代码的来源。
  这段代码对于小五来说,十分熟悉:“这是一种传输时的加密代码,必须要在发送的终端才可以看到,传输中途被拦截很难被破解。当初云墨斋出事,我查那个内鬼的电脑,里面就是这种加密代码!妈的,有人一直在搞我们黑曼巴蛇队?”
  联想到半年以来的所有遭遇,他下意识地问:“是唐天阳?当初对云墨斋出手,一计未成,又出一毒计!虎毒尚且不食子,他居然对自己的亲生女儿下手?他还是人吗!”
  任乔这边有所有资料,这段重合的加密代码是周云青破解出来的,也是偶然破解这段代码,他才有救回任乔的机会,根据他那边的结果,传输终端属于蓝若。这段代码恰恰说明,当初云墨斋的事情,同样出自蓝若之手,而不是唐天阳的杰作。只能说早在那个时候,唐天阳刚一放出那段视频,蓝若就已经盯上她了。
  可任乔没有解释,她需要小五有这样的误解:“我想搞垮唐家。”入魔后,她完全被仇恨支配,想要报复的心情太过迫切,不惜对并肩作战的队友隐瞒部分真相。
  “当然,他都想要你的命了!要不是你福大命大,这次根本躲不过去。不仅仅是你,阿承现在都没找到,我和然姐当时也差点死在去小寨的路上,他对付的是我们所有人!被这样欺负到头上,我们还不出手,那是等着他下一次奸计得逞。”小五急匆匆地跑出去,“我这就去找然姐商量!”
  尚显熹微的金色晨光隔着窗棂照在任乔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她勾唇一笑,紫色在黑瞳里流转,顾盼生辉,流光万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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