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饮冰 第39节

  扑通。
  扑通。
  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太没出息,仅仅是被这个男人握住手腕就悸动得心跳如雷,她甚至有些喘不过气,却又不甘心地把这归咎于弄堂的狭窄,同时又不受控制地偷偷想着:就此时,就此地,如果他亲吻她,那……
  她不说话了,两人之间只有静静的呼吸声,暧昧在剧烈地翻滚,只差一点就要变成令人难以承受的激情,她很向往又很不安,最后他却忽而退开了,继续与她保持两步的距离,那一刻她好像松了一口气、可更多的又好像是遗憾和不甘。
  这实在太复杂了……
  她不单不懂他,甚至也开始不懂自己了。
  最终的结果是他们都在那个狭窄的弄堂里待不下去了,即便是看起来心如止水的他也难免受到那番未遂的激情的袭扰,深恐继续那样下去他会守不住自己的底线、做出太过唐突冒犯的举动。
  他们于是不约而同从弄堂口走到大路上去了,左右人声渐沸,那摧残人心的暧昧情致也总算随之消散了些许——可他们难道能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么?明明就发生了的,就在刚刚,那么热烈又那么隐晦,那么大胆又那么小心。
  情动的余韵还远远没有淡去,那大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一看都晓得这对美丽的男女是一对令人艳羡的爱侣,只他们两个还在掩耳盗铃,各自装作一副无事发生的样子。
  第63章 急转 “……那么怎样才能让你感觉好一……
  直到一声惊讶又不乏愤怒的声音打破了两人之间微妙的平衡——
  “哥?——你怎么在这儿?”
  白清嘉一开始其实没以为这一声“哥”叫的是走在自己身边的徐冰砚, 直到见他停住脚步回了头才恍然大悟,随他一起扭头去看时只见两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正站在他们身后不远处,其中一个看着文静些, 正微微皱着眉看她, 神情有些微妙;另一个扎着羊角辫, 瞪着一双圆溜溜的眼, 瞧着是有些生气呢。
  此二位不消说便是苏青和徐冰洁了。
  其实前年白小姐就曾在666号大赌场门前同这两位女学生有过一面之缘,彼时她们以为她二哥招惹了她们的同学, 还上前很是无礼地纠缠了一番,幸而她脾气坏,十分干脆地给顶了回去,不单没受一点气、还把徐冰洁给气哭了。
  可惜这般斐然的战绩却并未留在白小姐心上, 她是贵人多忘事,早就不记得当初那几个平平无奇的学生长什么模样了,此时还当这两位是头回见面的生人, 不仅毫无一度交恶的芥蒂, 还因为她们是徐冰砚的熟人而特意多给了两分好脸色、朝她们颠倒众生地笑了一笑。
  ……结果那两人的脸色却更糟了。
  她也没怎么多看她们,只又扭头看向了徐冰砚, 因念及他此前说自己还有个妹妹, 便猜测这两个学生中有一个是他的家人,遂问:“是你妹妹么?”
  徐冰砚也没想到会在此地碰到妹妹,他还没做好把家人介绍给白清嘉认识的准备,如今事出突然难免有些意外, 不过仔细想来这也没有什么不妥,遂坦然点了头。
  白清嘉颇有兴味,在两个小姑娘之间来回看,想了想问:“是那个扎小辫子的孩子么?”
  她今年不过才21岁, 却称17岁的徐冰洁为“孩子”,未免有些装大人的嫌疑,徐冰砚眼中含笑,看她的眼神十分温柔,应了一声:“嗯。”
  她见自己猜得准、好得意,还颇为神气地对他抬了抬下巴,那眼神仿佛在说:瞧我对你多好,还记得你说你妹妹性子活泼,果然一猜就猜准了。
  两人这番互动乍一看十分平凡,可那相处的氛围却处处透着难言的亲昵与暧昧,明眼人一瞧便晓得他们关系非比寻常,尤其徐冰砚望着白清嘉的那个眼神,分明是柔和疼爱极了的样子。
  ——这徐冰洁怎么能忍?
  她可不像白小姐一样健忘、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当初在赌场门前的纷争呢——这个女人的脾气坏极了!还有个当了赌棍的混账哥哥!她不是个好人!接近哥哥一定不怀好意!
  她气炸了,被几乎不合情理的愤怒撺掇着、像个小牛犊一样朝哥哥和白清嘉冲了过去,人还没来得及站定、质问已经脱口而出,劈手指着白清嘉问:“你是谁?为什么跟我哥哥在一起?”
  这番情景……实在很难不让人联想到那些抓到丈夫在外养戏子后暴跳如雷的正室。
  白小姐的眉已然高高挑了起来,意外之情溢于言表,徐冰砚亦是措手不及,完全没想到自己的妹妹会如此言行无状,神情立刻严厉了起来,训斥道:“冰洁!”
  老实说白清嘉还没真正见过徐冰砚严厉的模样,他毕竟一贯很迁就她,最“凶”也不过是当初她二哥出事时的做戏——其实哪里算凶呢?只是不笑而已,就已经吓得她做噩梦了。
  他对妹妹可没那么温柔,是真的沉着脸在训斥,一个冷峻的军官一旦端出这样威严的架势是很能镇住人的,譬如他妹妹就已经瑟缩了一下肩膀不敢再说话,诚然也是一副很怕他的样子。
  白清嘉眨了眨眼,此时还当他妹妹只是性子泼辣些、并不是针对她,于是就从旁劝了一句,对徐冰砚说:“没关系,认识了就好了,你别凶人么。”
  这个句尾的语气带了些许撒娇的意思,却不是她故意为之,只是方才两人之间的暧昧还未消散干净,男女之间特殊的关系让她有一种独特的权柄去影响他,这便成了小小的娇嗔,再顶用也没有,一下子便能化去男人的棱角。
  他一旦面对她神情便温和起来了,眼中还带着明显的歉疚,低声对她说:“我很抱歉。”
  怎么听都是哄人的意思。
  这就更让徐冰洁接受不了了!
  她哥哥性子那么冷的一个人,什么时候像这样温声细语地同人说过话?他甚至都不曾哄过她这个亲妹妹!这个女人凭什么?她凭什么得到哥哥的偏袒和疼爱?
  “哥!”她嫉妒得眼睛都要滴血,既委屈又愤怒,一时间甚至都不晓得怕了,拔高声音在大街上叫嚷,“你怎么能跟这样的女人纠缠不清?你知道她是什么人?她哥哥是个赌棍还糟蹋了萍萍!一家子都是吸人血的蝗虫!是坏人!”
  如此一番慷慨激昂的陈词引得满大街的人都不禁纷纷侧目,皆以为这是一出二女共争一夫的热闹戏码,与此同时白小姐也终于想起来徐冰洁这号人了——哦对了,当初赌场门前的确有个既无知鲁莽又爱撒泼耍横的小丫头,可不就梳着两条小羊角辫么?
  白小姐是什么样的性子?被人哄着敬着都不一定愿意给几分好脸色,何况像这样不留情面地被一通狠骂?何况若单骂她一个也就罢了,偏偏这话还捎带上了她的二哥——天晓得,她打小就同她二哥最亲,如今对方被迫流亡海外、她对他是愈发想念,哪能容得旁人这样无礼冒犯?
  “我当是怎么回事呢,原来上海滩竟这样小,偏偏又让咱们碰上了,”她眼中露出了几分冷笑,分明是已被触怒的模样,“上回我说的还不够清楚么?你的同学与我哥哥毫无关系,她是自己贪慕虚荣、削尖了脑袋也要往你口中的蝗虫堆里钻,这也能赖上别人?”
  徐冰洁闻言大怒:“你——!”
  “再者说了,”白清嘉却根本不给她说话的机会,口舌伶俐得能开出花来,“你哥哥同谁交往都是他自己的事,与你一个当妹妹的有何相干?别说我行得正坐得直问心无愧,就算真是狐狸变的确确实实要害得人倾家荡产丢了命,只要他心甘情愿旁人也就管不着,哪轮得到你在这里说三道四?”
  如此凌厉又嚣张的语气实在很难不让人震撼,徐冰洁简直是瞠目结舌,一个不留神又被气哭了,瞪着白清嘉连嘴唇都在发抖,骇得她的密友苏青一个劲儿从旁劝慰,连说着什么“别气了”、“别哭了”之类没用的话,说完又欲言又止地去看徐冰砚,还楚楚可怜地叫了一声:“冰砚哥哥……”
  冰……冰砚哥哥?
  白清嘉那双漂亮的猫儿眼都瞪圆了。
  好家伙,这怎么还藏着这么一出!
  她可聪明呢,一眼就能瞧出眼前这曲曲折折的关系来——他妹妹如今是摆明不喜欢她了,可却与旁边那个女学生十分要好,说不得还有要对方做自己嫂子的意思,而那女学生也没辜负这便宜小姑子的好意,瞧那一声肉麻至极的“冰砚哥哥”,真要酸得人起一身鸡皮疙瘩!
  她是气急了,虽则方才还言之凿凿地称徐冰洁为“孩子”,可其实自己才是真真正正的小孩子脾气,被人宠惯了哄惯了,哪儿受得了半点气?如今一见有人巴着徐冰砚那心里头就不痛快,又因徐冰洁的存在而感到被孤立,心里头可真是被搅成了一团乱麻,当下根本不想同人说话,甚至连徐冰砚的话也不想听,当即便冷着脸转身就走!
  讨厌,讨厌!
  他那么好,为什么偏偏却有一个那样讨人厌的妹妹?
  讨厌就讨厌好了,为什么还偏偏在之前就跟她生过龃龉?
  有龃龉也就罢了,为什么又偏偏喜欢另外一个也喜欢他的女孩子?
  讨厌,真讨厌!
  她走得好快,几乎算得上是小跑,很快就从喧闹的大街绕回了狭窄的弄堂,愤怒的步伐捎带起呼呼的风让她几乎听不见外面的声音,直到手腕忽然被人从身后拉住她才知道他来追她了,回头时正看见男人深邃的眉眼,英俊一如往昔,只是这回却又隐含着深深的忧虑和歉疚。
  “白小姐……”
  他的气息有些不平,明明是那么冷沉稳妥的性子,眼下却好像局促得拿捏不准措辞了。
  “我代我妹妹向你道歉,”他匆忙而诚恳地对她说着,“她一定是误会了令兄才会说出那样冒犯的话,我……”
  他根本还没说完、只刚开了一个头,她却已经不想听了。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么生气,气到心里像烧了一团火,明明徐冰洁刚才的那几句话也没有多气人、就连陆芸芸都做过比她更惹人生气的事,可她的怒火就是这样被挑起来了,已经一发不可收拾。
  为什么?
  因为不安?因为委屈?因为难以接受还有别的人在喜欢他?因为不愿意面对被他唯一的家人排挤的事实?
  她不知道,也没工夫深想,混乱的情绪让她不能自控,以至于对完全无辜的男人发了火,一把狠狠甩开了他的手,就像不讲道理的坏脾气猫咪一样蛮横。
  “道歉?”她甚至冷笑了一下,“不,我不要你道歉……”
  他的眉头皱得很紧,她能感到他的焦虑和无措。
  “或者你能给我一些时间么?”他给予她完全的妥协,又给出一个让她获得更多主动权的方案,“冰洁会明白事情的原委、我也会让她向你道歉……”
  这是最合情合理的做法,甚至连她也想不到他还能做什么更大的让步了,然而这个答案却依然让她不满、让她难受、让她憋闷得透不过气。
  他亦能看出她的抗拒,却不知道怎样才能缓解她的伤情,到最后他也没办法了,低沉的声音混杂着不容错认的抚慰和恳求,又问她:“……那么怎样才能让你感觉好一点?”
  “你告诉我,”他的声音越来越低,那么诚恳又那么温柔,“……都按你的意思办。”
  她的意思?
  ……她不知道。
  她的脑子已经是一片空白,愤怒渐渐消退,迷茫和委屈却又紧跟着涌了上来;她也知道他与这一切都无关,甚至直到现在他都还不知道她跟他妹妹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可她就是没办法克制自己对他的迁怒,也许是因为她在潜意识里知道他不会怪她,所以就将自己所有的任性都在他面前暴露无遗。
  “我也不知道……”
  她选择诚实地告诉他,与此同时情绪却更加低落,她甚至别开了眼睛不再看他,神情看起来特别冷清。
  “你让我静一静吧,”她最后说,“最近……我们也先不要见面了。”
  第64章 直下 “谁都救不了他。”
  那天的白清嘉特别果断, 甚至拒绝了徐冰砚要送她回家的请求,一个人叫了辆黄包车回到了白公馆,离开弄堂时她能感到他的目光一直在身后追逐她, 让她甚至不敢回头看, 内心已经感到了一阵强烈的负疚和难过。
  可她还是走了, 冲动的情绪占了上风, 回家之后就立刻躲进了被子里,昏天黑地地睡了一整个日夜, 醒来后便开始发呆,整个人像被抽空了,一点精神也提不起。
  ……她后悔了。
  真的后悔了。
  她不应该对他发脾气的,明明他完全与这件事无关, 而且那天也第一时间就来追她了;他并没有偏袒他的妹妹,即便当时争吵时她也说了很过分的话回敬那个小丫头,他也没有跟她计较, 依然很耐心地哄她安慰她, 到最后甚至是恳求她,把所有主动权都让给她了。
  可她却那么任性……竟然就那样转身走掉了。
  她怎么会如此荒唐?她应该要理智一些的!发脾气有什么用?结果只能是损害她跟他之间原本就不甚稳固的感情, 还少了一个对他陈述事实的机会, 回头还不一定被他妹妹怎么造谣编排呢——哦对了,还有她妹妹的那个同学,分明是一副喜欢他喜欢得紧的模样,她现在跟他耍性子一走了之、岂不正合了那个女学生的意?简直是上赶着给人家递刀子!
  她是越想越憋屈、越想越难受, 只盼那些了不起的西洋人能早些发明出后悔药来、她一定现在就去买一火车存在家里备着,时不时就拣出来吃两粒,将这些个糟糕的经历一股脑儿全抹去才好。
  可惜这些都是妄想,既定的事实已无法改变, 现如今她唯一的指望就是他能再给她递一回台阶,只要他来找她、或者给她来一封书信,那么她保证一定会立刻跟他重归于好,还会好心地说几句软话哄他,就像猫咪会用毛茸茸的尾巴去勾住被自己挠伤的人的手;倘若他能说服他妹妹给她诚恳地道一个歉,那么她说不准也能看在对方年纪还小的份上大度地不再同她计较了。
  她怀揣着这样美好的假想一日一日地等待了下去,可惜最终它们却一个都没有实现,那个占据了她一整颗心的男人好像也变得狠心决绝起来,接连大半个月都没有做出任何试图联络她的努力。
  一下子……就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了。
  而就在这样一段漫长的时光中,这个刚刚结束战争的国家已经又一次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一场更加骇人的狂风暴雨正在一步一步向它逼近,眼看就要把它整个吞噬……
  1915年2月至5月,袁政府与日方共计谈判20余次,就日方提出的《二十一条》进行秘密交涉。
  日方要求继承德国在山东的一切权益并加以扩大,延长包括大连、旅顺、南满及安奉两铁路的租期,限制除大日本帝国外其他国家在华开采矿山及修筑铁路的权力,禁止中国将沿海港湾与岛屿租借或割让给他国,甚至要求中国政府聘用日人为国家军事与财政顾问,警政系统与兵工厂均由中日合办。(1)
  此之为何?亡国灭种之大祸也!
  袁政府无能,虽对日方要求多有抵触,却无能悍然中止谈判,只能采取各种办法拖延时间并将日方一系列无理要求透露给国内各界,指望着以四万万人的民意倒逼日本放弃自己荒谬的计划,同时也寄希望于西洋诸国会看不下去并出手干预。
  可惜英法德俄还在欧洲打得不可开交,美利坚合众国又在遥远的美洲隔岸观火,拳头硬的强盗们没一个指得上,只有国内愤怒又可怜的民众能扯着嗓子喊一喊反对,用处却也是不大的。
  1915年4月26日日方提出最后修正案,5月1日北京方面坚决要求其删除其中对国家最为不利的第五号要求,日方被迫同意,又于5月7日向袁政府发出“最后通牒”,勒令北京于5月9日午后六时给出最终答复,否则将“执行必要之手段”;通牒发出后日本军舰便在渤海一带逡巡,又向奉天及山东一带增派兵力,日侨纷纷归国,大战一触即发。
  袁政府一看大事不妙,吓得魂都飞了一半,心想怎么都可以、只要不打仗便是好中之好,于是哪还顾得上什么国体尊严?当即便匆匆答应了。大总统还在5月8日召集政府要员开了一场会议,声称:
  “……我国虽弱,苟侵及我主权,束缚我内政,如第五号所列者,我必誓死力拒。……如今日人最后通牒已将第五条撤回,凡侵主权及自居优越各条亦尽力修改……因此,与初案相比已挽回许多……我国国力未充,目前尚难以兵戎相见。故权衡利害而不得不接受日本之最后通牒,是何等痛心,何等耻辱!……经此大难之后,大家务必认此次接受日本要求为奇耻大辱,本卧薪尝胆之精神,做奋发有为之事业……希望‘埋头十年,与日本抬头相见’。”(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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