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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唐风华 第266节

  杨广为扬州总管时身边便收拢了大批南方士人为幕僚,只不过这些人多是文臣少有武将,大隋又是以武立国,不谙厮杀的文人在朝堂上先天弱势。哪怕是在杨广登基之后,这些藩邸旧臣依旧很难得到重用。直到此番杨广南狩,这些江南士人才得以扬眉吐气,在朝堂上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乃至可以和关陇勋贵分庭抗礼。
  和势力根深蒂固的关中贵族相比,杨广所信用的这些江南士人底蕴欠缺,是以必须共同进退才能与之颉颃。如此一来,自然而然便有头领诞生,众人围绕在头领左右,为其摇旗呐喊,头领则充当纽带,把这些大臣连成一线,集众人之力与北人争夺权柄。其中武人首领自然是荣国公来护儿,文臣首领便是号称“南金之贵属于斯人”,又被称为“今世潘、陆”的内史侍郎虞世基。
  虞世基出身会稽虞氏,亦是东南名门子弟,少年聪慧饱读经史,才子之名闻于江南。只可惜好景不长,随着南陈灭国,显赫一时的虞氏也随之衰败。家族产业毁于兵火,虞世基则被迫随军入关中,做了亡国之民。因家贫无以自给,只能靠帮人抄书谋生。
  直到杨广经略扬州征辟虞世基为幕僚,他的日子才算好过一些。随着杨广登基,虞世基也逐渐得到提拔,南狩之后更是与苏威、宇文述等人并驾齐驱,成为朝中贵人。随着宇文述病亡苏威被逐,如今朝堂之上文臣多以虞世基为尊,江南士人更是唯其马首是瞻。
  此刻虞世基府中,一场风暴也在酝酿之中。两位峨冠博带的文官满面焦急地望着虞世基,其中年纪稍长者一边擦着额头汗水,一边催促道:“茂公,形势危殆不容耽搁,还望茂公早做决断。即刻拟诏发郭下兵民,以荣国公父子为节度,擒逆党宇文化及等,再发羽林殿脚攻杀关中骁果。再若迟疑,只怕大势已去再难挽回!事关江山社稷,亦关乎我等性命,且不可迟疑!”
  这两人与虞世基一样,都是朝中江南籍文臣。年纪稍长者为御史大夫裴蕴,年纪略轻的则是江阳令张惠绍。
  论及官职身份,张惠绍不能与裴蕴、虞世基相比,也没资格在虞世基面前对坐。不过其父乃是南陈尚书裴忌门下,而裴蕴则是裴忌之子,两下便有了关系。按照自东汉至南北朝的规矩,不拘文臣武将,只要拜入他人门下以门客自居,便从朝廷官员变成了对方的“私人”。官职前程由恩主负责,自己也要对恩主尽忠。其子弟也可以算作恩主子弟的“私人”,需要为主家效力。世家门阀能够控制天下百年,让自己手握重权更拥有庞大财富,与这种规矩密不可分。
  随着那场毁灭天下的兵火,很多规矩被破坏乃至连根拔起,昔日门下如今自立门户,乃至凌驾于主公之上的情形也屡见不鲜。至于是否遵守这个规则,就全看自己的想法。张惠绍与裴蕴,都严格遵守着这古老严苛的世家规矩,张惠绍以裴蕴门客自居,裴蕴也对张惠绍予以关照,虞世基也就只能对张惠绍以礼相待。
  张惠绍能成为江阳令,自然是裴蕴的保荐,其作为江阳令之后也要给裴蕴足够的回报。是以两下往来频繁,或是书信或是派亲信仆人往来,张惠绍自己更是时不时偷入江都拜见恩主,以示自己不忘根本。只不过连裴蕴自己都没想到,张惠绍给自己的回报并非财帛田土,居然是告发这桩足以天翻地覆的大阴谋。
  “骁果军汉苏六,虽为关中子弟,却和下官有些渊源。其当年乃是游侠儿,随人贸易南下,酒后杀人被拿入官,论律理应问斩。下官看他是个豪杰,便手下留情,将他偷偷放走。本以为就是随手做个人情,没想到这厮居然是个有心的,更没想到他居然知道下官城中住处。”
  张惠绍向虞世基介绍着情形,生怕对方不信,便将始末说得格外详细:“今日清晨他便来到下官居所,将这桩大逆不道之事和盘托出。这厮被下官放走之后,靠着自己的勇力胆魄,居然成了宇文化及府中家将,还为宇文化及杀了不少人。宇文弟兄将他引为心腹,有事不会瞒他。这两兄弟已经谋划停当,今晚带兵谋逆,引大兵入宫犯驾。数万关中骁果,尽为其羽翼。一旦发动,只怕便是天翻地覆的危局。当今之计,唯有先发制人而已。”
  裴蕴道:“不错!宇文兄弟少谋无智,自己断送了性命。他们只想着谋逆,却未曾顾及己身。两兄弟如今还居于城内,这便是最大的破绽。任他有百万雄兵于外,只要我们先下手为强,斩下他全家首级,数万贼兵不战自溃!茂公请即刻拟诏发兵诛灭盗贼,不可拖延!”
  与靠着武功起家的关陇贵族不同,这些江南士人虽然经过乱世兵火,依旧保持着曾经的风雅仪态。平日里格外注重仪表,遇大事也要沉着冷静,不可失了风度体面。裴蕴身为名门子弟,更是其中翘楚。然则此刻的裴蕴却再也无法维持自己的风度,两眼冒火声嘶力竭,人几乎陷入癫狂之中。恨不得按着虞世基,让他按着自己的意思行事。
  两人在朝堂上共进同退,彼此之间交情深厚,原本不至于如此。可是今日虞世基的表现却让裴蕴大失所望,以至于怒火中烧。从听到张惠绍的禀报到现在,虞世基并没有明确的表态,甚至连一句整话都没有,只是不住点头。如果不是确信他在听,裴蕴甚至怀疑他还未曾睡醒,又或者是又犯了江南名士的老毛病,偷偷“服散”。
  作为朝堂上的伙伴,裴蕴对于虞世基手段心里有数,说好听些其可以算作“遇事沉稳”,实话实说便是遇事毫无主见慌了手脚,不知该如何是好。虽说会稽虞氏也算是名门望族,可惜衰亡的太早,虞世基的历练不足,根本不足以列居高位。
  强行被架到这个位置,难免害人害己。往日靠着揣摩上意勉强可以维持恩宠,如今让他对付叛贼,确实有些强人所难。不过自己已经替他想好了办法,他只需要照做即可,为何还是如此?
  就在裴蕴忍不住想要念一句“畏首畏尾身其余几”之时,虞世基终于开口了。
  “圣人……圣人今日在迷楼宴客,怕是不会召见我等。没有圣人旨意,如何发兵?”
  “事急从权,怎能如此墨守成规?圣人诏旨本就出于茂公之手,你拟诏与圣人拟诏有何差别?荣国公乃是明理之人,只要晓以利害,他必然会奉诏出兵讨贼!待等贼党诛灭,圣人必有封赏,绝不会怪罪茂公!”
  “公台之意,让予矫诏?”虞世基的眉头深锁,过了好一阵才问出这么一句。
  裴蕴的呼吸为之一窒,强忍着没有发作,继续劝解道:“并非矫诏,而是救驾。数万虎狼一旦哗变,只怕大祸就在眼前。非常之时,必行非常之事。茂公熟读经史,个中道理不用予多言。”
  “矫诏就是矫诏,不管所为何故,都是大罪。”虞世基摇了摇头:“平日代圣人拟诏乃是公务,诏书虽出自予之笔下,其中言语皆是圣人心思。今日圣人未曾下旨,予又怎敢妄加揣度?再者说来,依二公之计,不经圣旨便要斩杀宇文兄弟,这更不是小事。试问,骁果苏六如今何在?”
  张惠绍连忙道:“他生怕被宇文弟兄发现端倪,送了消息便匆匆离去。”
  “这便是了。既无人证又无物证,如何能擅杀重臣?苏六言语不知真假,随便就斩杀重臣,只怕会弄巧成拙。设若朝中大臣群起而攻,你我如何自处?此例若开,日后朝堂之上人人自危,江都城内永无宁日。至于那几万北地骁果,未必人人都有反心,二三宵小闹不出声势。可若是一味以兵威相迫,便是忠心之人为了活命也只能做困兽之斗,几万兵马只剩造反一途。到了那个地步,便真的无可收拾,我等也是朝廷罪人。这等大罪,又有谁能承担?”
  裴蕴这时才明白虞世基言语里的意思,他并非不相信骁果军会谋反,也并非不愿意依从自己的计谋,他只是不想承担责任。
  说到底还是这位喜怒无常的天子行事太过随性,就连自己这些身边亲信,也摸不透他的脾气。尤其不久之前的那场宫中变故,更是让朝中文武心中恐惧。比起暴君,让人琢磨不透的随性君主更让人难以亲近,更不敢为其效命。
  深夜进宫的宫娥,莫名其妙丢了性命,骁果军将未受责罚,相反倒是不再追究之前的种种不法。皇帝的行为变得越来越难以揣摩,功过赏罚全靠自己心意不依法度,虞世基显然是怕自己的平叛之功抵不上矫诏之罪,稀里糊涂丧了性命。
  这……糊涂东西!
  裴蕴几乎忍不住要破口大骂,把虞世基骂清醒过来。他难道就不知道,固然矫诏有可能丧命,可是一旦坐视兵变发生在,自己同样难逃一死。那些关中人早就看自己这帮江南人不顺眼,若是让骁果军杀进来,还有自己的命在?
  可是不等裴蕴开口,虞世基却已经起身说道:“事关重大还需从长计议,张公还请仔细访查,等我们手中有了实证再行动手。予此刻方寸大乱,就不留二公久坐,咱们还是各自行事吧。”
  第七百零九章 屠龙(七十四)
  以近乎驱逐的方式,生生赶走了裴蕴、张惠绍二人之后,虞世基也不复之前的从容。他在房间里来回走动着,如同一头困在笼中的野兽,又像是知道自己大限将至的待宰牲畜。
  他虽无长才,但终究为官多年,于江都城内的局势并非全无察觉。从一开始就相信张惠绍所言属实,也知一旦兵变发生,等待自己的将是怎样的结果。不过终究少了几分决断,事到临头需要做主的时候,却怎么也下不了决心矫诏发兵。
  固然乱兵进城自己难逃一死,可是自己矫诏发兵,同样有可能面临灭族大祸。思来想去,他想到的化解之道只有一个:将计就计因势利导。圣人想要乾纲独断,不想让外人分权,自己就随他心思,把所有事都交给圣人做主。圣人不说话,自己就什么都不做这样总是无错。即便骁果军谋反,也只管随他去。江都城有城墙可守,城中也有殿脚羽林可用,杨广更是早在一年前就秘密训练了三百精锐甲骑,名为“给使营”。
  这三百骑由肉飞仙沈光为统帅,能杀善战骁勇过人,论及战力在寻常骁果之上。有这么一支强兵在手,再加上城墙依凭,足以周旋一夜。自古来兵变讲究一鼓作气,只要撑过今晚,乱军士气低落,自然难以为继,到时候再调兵遣将不愁不能诛灭乱贼。自己不用承担矫诏之罪,还可以保住性命,岂不是一举两得?对比而言,裴蕴那个计划变数太多风险太大,非智者所为。更别说其中涉及善杀大臣之罪,很容易让圣人生出忌惮之心,自己真按裴蕴所言行事,即便不死权柄也必然不保,到时候岂不是白白便宜了裴蕴?
  矫诏有罪救驾有功,不能放着功劳不立。来回转了十几遭之后,虞世基终于下定决心,招呼了身旁仆役,不多时自己的三个儿子便被仆人带入书房之中。
  虞世基膝下四子,长子早丧,如今跟在身边的乃是虞熙、虞柔、虞晦三人。与其他江南士人子弟一样,这三兄弟熟读文章不谙厮杀,乃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听得父亲讲述兵变之事,三人便全都变了脸色。
  虞熙在朝任符玺郎,不过他秉承江南世家风范,这个官职只为领俸不到任,至今没见过符玺的模样也不知自己公廨所在。不过其素有风骨亦有胆略,听到这消息虽惊不乱。“大人既受皇恩,理当为国尽忠。如今大乱将至,我辈别无所能,惟有以性命报答君恩而已!”
  虞世基眉头一皱:“为父并非此意。如今江都情形虽险,却也未到我阖家死节的地步。为父是打算让你们三兄弟守城御敌,也不需要你们亲临战阵,只要运筹帷幄调度军士,等到退了贼兵,少不得论功行赏。我虞氏一门还指望你们几个发扬光大,怎可妄语舍弃性命?简直岂有此理!”
  虞熙素来孝顺,可是此时一反常态,面对父亲的咆哮半点不慌,正色道:“大人此言谬矣。孩儿弟兄三人皆无武略何以典兵?且关中数万骁果皆虎贲之士,江都弹丸之地又如何自保?今日之事已非人力所能挽,唯与圣人同生死而已。圣人若能压服乱军,大人还可安然度日,若天不佑我,便只有满门尽忠。”
  虞世基看着次子,心头也是一阵动摇。或许儿子说得没错,是自己把事情想得太过容易,又或者高估了江淮骁果的战力。设若真如虞熙所言,变乱一生江都不保,自己一家岂不是要被斩尽杀绝?又有谁来延续虞家血脉?
  虽说自己的胞弟虞世南因为与自己不和,如今日子依旧寒苦,两兄弟也不住在一起,倒是可能延续虞家家名。可是自己这一支的血脉,又怎能如此轻易的断绝?毕竟是乱世中走出来的人,到了下决断的时候绝不会心软,他思忖片刻立刻对虞熙道:“二郎即刻收拾细软离开江都,我安排家将护送你回家乡去。等到此间事了你再回来。若是……若是果真如你所言,咱们虞氏也不至于断了香火。”
  虞熙并未动地方,语气平静地说道:“大人这话又差了。圣人待我虞氏有大恩,大难当头弃主君而去是为不忠,置大人于险地不问是为不孝。不忠不孝之人,又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非但不能延续虞氏血脉,反倒会辱没门庭。叔父素有贤名,且与宇文士及相善,纵有变故亦可自保。我虞氏有叔父在,自不会断绝香火。孩儿今日只求忠孝两全,还请大人见谅!”
  说话间虞熙朝着虞世南正色一礼,让虞世南也没了话可说。儿子在自己面前犯不上装模做样,此时的态度自然是发自真心。
  忠臣孝子?自己已经有很多年没见过这种人,没想到老天却把这等贤良降于自家。看着儿子端详良久,虞世基终摇了摇头,一声长叹,道了一声:“痴儿!”随后又看向两外两个儿子:“你等之意如何?”
  虞柔、虞晦齐声道:“孩儿愿效兄长忠孝两全,更求大人成全孩儿手足之义!”
  虞世基看了看三个儿子,脸上忽然露出一丝苦笑:“也罢!为父有子如此,夫复何求?百年之后未必有人记得大隋,但肯定有人记得我虞氏满门忠烈,孝义双全!既然如此,为父成全你们的心意。我江南子弟纵然赴死,也要死的从容,不可辱了会稽虞氏的名声。来人,准备香汤!”
  他大声呼喝着门外的仆役,准备效法昔日江南的名士,沐浴更衣燃香抚琴,等着生死裁决。可是招呼两声,门外并没有仆役答应,就在他纳闷之时,门忽然被推开,封德彝、马文举一前一后自门外闯入。
  往日里封德彝在虞世基面前毕恭毕敬如同一条家犬,如今却是趾高气扬威风八面。在他身后的马文举则如同凶神恶煞,战袍上更满是血污。鲜血顺着直刀刀锋滴滴答答落在房间内的木板上,血腥气瞬间在房间内弥漫开来。
  虞氏父子四人并未表现出惊慌,虞世基先是愣了片刻,随后脸上露出一丝冷笑:“封德彝!你想必就是逆贼安排在老夫身边的细作?之前你与北人交恶,不惜背负佞幸骂名,便是为了今日?”
  “不错!”封德彝语气阴森可怖,“某乃是北人,又怎会甘心为南人效力?要怪就怪你自己有眼无珠。念在咱们宾主一场,我也替你了断一桩心愿。你那后妻性喜奢华又不安于室,引美少年入宅,还把前夫之子带到你家中抚养,平日里没少惹你发怒。今日我发了慈悲,替你把他们都料理了。马将军这刀上的血,便是他们的。稍后,你父子四人的血也会落在刀上。你可有什么要说的?”
  虞世基冷冷一笑,并未像封德彝想象的一般求饶或是逃走,只是略略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自己保持端正。随后道:“此时提妇人做甚?今日虞氏满门殉主,还可得个忠义之名。但不知日后你这小人人头落地,又会落个怎样名声?”
  封德彝目光一寒,朝着马文举使个眼色,后者提着刀便朝虞世基走来。虞世基面色从容直视刀锋,其身后三子也是一般保持坐姿,无一人畏惧惊叫。今世潘、陆,江南士人的首领,成为了这场灾难中第一个被杀的显贵。
  片刻之后,望着血泊中的四具无头尸体,马文举皱了皱眉头:“这南人中倒是也有几个硬骨头。”随后又向封德彝问道:“裴蕴那些人若是再回来该当如何?”
  封德彝摇头道:“世家中人在意体面,今日既然不欢而散,三两日间不会随意登门。只要斩了这厮,昏君便又断了条臂膀,我们的大计眼看就要成了。”
  说话间他又看向案几前的笔架,目光中露出几许兴奋又有些许激动,几步来到笔架前取下一支紫毫,随后便开始研磨。
  马文举有些疑惑地问道:“此计果然可成?”
  “放心!虞世基平日代拟圣旨,也是由某动手代笔。虞世基的字迹某能模仿七分,何况那些殿脚御林又不识字,容易糊弄。这份诏书一到,保准那些兵马烟消云散。”
  “万一昏君得到风声阻挠又该如何?”
  “昏君自己躲在迷楼里快活,又怎知外间变化。”
  得意的封德彝开始奋笔疾书,很快一份命令守卫宫禁以及迷楼的殿角、御林军移防他处的诏书已经完成,只看那些军兵是否上当,又看杨广能否做出反应。望着虞家父子的尸体,封德彝心中一阵说不出的畅快。在他眼前,虞氏父子的鲜血如同波浪般外扩,不停地扩散蔓延,蔓延到房间之外,直到吞噬了整个江都!
  第七百一十章 屠龙(七十五)
  天色渐渐黑下来,迷楼内更是早早点起了灯烛。
  徐乐进宫时已经快到晌午,本也想着尽快告辞离开,却不想一耽搁就耽搁到这般时候。他此时越发感到杨家二娘确实是个累赘,如果不是有这么个负累,自己早就一走了之,又何必被强留到此时?更不必忍受这等折磨。
  原本三楼的屏风、书架都已移去,那些藏身其后的武士内宿也自然随之撤离。原本暗藏杀机的房间,变成了临时的宴客所在。
  美酒、佳肴、各色瓜果如同流水般送入。皇家的宴席本就隆重,杨广又性喜奢侈,这酒宴开起来就没有穷尽。只要他不下旨意停止,内侍就得不停地供应食物,同时撤去残羹冷炙。至于这个过程中有多少食物无端浪费,又要消耗多少财货,根本不在杨广考虑番为之内。
  徐乐身为李家斗将又是李世民好友,酒宴参加了无数,却从没见过这等奢华排场。明明只有几个人,耗费的酒食粗算下来,也足以养活上百人。若是徐家闾那等苦寒之地,这种酒食折算的钱粮足够全村百姓半年开销。
  他终于相信之前在晋阳听到的说法,一旦皇帝来了兴头,酒席可以通宵达旦持续几天几夜。按照这种穷奢极欲的方式举行宴会,狂饮烂醉几日倒也不算稀奇。
  徐乐可以猜到,杨广举行这种宴会有讨好自己的意思,也是为女儿践行。考虑到经此一别很可能天人永隔,略作铺张无可厚非。饶是如此,徐乐心中还是如同堵了块大石头,乃至面对满桌珍馐也提不起胃口。
  身为帝王,杨广的反应未免太过无能。左右不过是有人意图谋反,只要派遣精兵猛将前往捉拿也就是了。谋大事却不知保守机密,连主事之人身份都暴露在外,这种谋反与儿戏有何区别?
  话说回来,这种谋反都无力压制,这皇帝当得还有什么意思?依徐乐的性子,与其在此饮宴践行,还不如点起人马出阵讨伐逆贼,不管是生是死,都强过在此浪费时光。
  这酒越喝越没味道,他便干脆停杯不饮,步离紧随在他身边,跟着徐乐行事。这小狼女向来是个贪吃的性子,又是第一次见到这等珍馐,本来是吃得停不了口。可是再怎么能吃,食量也终归有限,再感受到徐乐的心思也就没了吃饭的心情。
  徐乐放眼望去,萧后与杨家二娘虽然面上强作欢笑,但是瞎子都能看得出,两人笑容后拼命压抑的悲伤愁苦。若不是碍着杨广在眼前,两人怕是早已抱头痛哭泣不成声。骨肉亲情人之天性,徐乐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对,也不觉得古怪。只是生逢乱世人人不幸,帝王之女更是早该有这种觉悟,现在悲伤未免太迟。只能说这位二娘被保护得太好,以至于少了必要的磨练,事到临头便有些不知所措。
  杨广算是这些人里看上去最从容的一个,举杯狂饮不止,似乎心情很是愉悦。这位帝王号称海量,不过此时看上去,已然醺醺然有了几分醉意。
  徐乐看得出来,这位帝王并非真的不知死活,不过是借酒浇愁而已。试图用狂饮让自己忘却愁苦乃至危难,于酩酊大醉中度过难关。放在寻常人身上,这种行为都只能算作懦夫,于堂堂帝王而言,就更是丢人现眼。徐乐不觉得他可怜,只觉得令人生厌,不由得皱紧眉峰。
  眼看已经掌起灯烛,徐乐终于忍不住道:“时辰不早,我等该告辞了。”
  “不!不准走!没有朕的旨意,谁敢离开这里半步?”杨广用手一拍案几,含糊着说道。
  萧后轻拂袍袖,示意内侍全部退出暂时不要进入。等到内侍尽去,萧后才对徐乐道:“今晚是本宫和圣人为二娘践行,经此一别后会无期,还望体谅一二,让我们多盘桓一阵,多看二娘几眼。”
  “骨肉亲情难以割舍,徐某自然明白。是以徐某告辞就是,二娘大可留下。”
  “不!她不能留下!”杨广看向徐乐,“你既然答应了带她走,便不能让她和你分开。你们也不必等到明晨,今晚就走!沈光给你安排得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夜晚开船与白日没什么分别,不用担心他们驾不得船。”
  徐乐没想到连沈光安排船的事都为杨广所知,心中颇有些惊讶。更让他吃惊的还是杨广的安排,本以为二娘同行,肯定要选在白天,为何选到夜里?他不相信这是临时起意,或是杨广无奈下为之,这里面肯定有道理所在。
  杨广道:“白日人多眼杂,任是你有通天手段,也难逃别人耳目。朕让她随你走,便是希望她能以百姓身份安度一生,别让人知道她真正身份。是以自然是要在夜里走才行。等你们离开江都之后,朕就会下旨宣称公主病故,也免得人们惦记。”
  “父皇!”杨二娘闻言,怯生生喊了一声。杨广看看女儿也是一声叹息:“若你不是生在帝王之家便好了,就不必受这等苦,也不用隐姓瞒名度此一生。这是你的命数,非人力能挽,要怪就怪父皇不能照顾好你们就是。日后你的命数如何,就看徐乐的本事良心,为父怕是顾不得你了。”
  徐乐看他这副样子,心里既是可怜又觉得可恨,正准备发作,杨广却已经踉跄着站起,又朝徐乐招呼道:“你随朕来,有话对你讲。”
  两人一路来到窗边,望向远方那昏暗的灯火以及漆黑夜色。杨广低声道:“你是不是一位朕很无用?明知道叛贼是谁,却不敢派兵捉拿?”
  徐乐哼了一声并没作答。
  杨广冷笑一声:“你这混账小子又懂得些什么?这是帝王的手段,亦是天子的权谋。若是只有宇文家谋反,朕自然可以捉拿。可如今是所有关陇勋贵一起造反,朕又能如何?难道杀光他们?如何杀得成?又如何敢杀?又有谁去杀?骁果军北人数量远胜南人,朕一旦下旨攻杀,宇文兄弟就会趁机发难,挑动城中南北军束甲相攻。到那个时候结果又当如何?这一关朕不知道该怎么过,也未必过得了。朕只能期盼老天再保佑一次,让宇文弟兄的计谋不能成功,骁果军的忠心可以战胜贪欲。若是老天不肯保佑,今晚便是朕最后一次吃酒。朕问你,任你再如何英雄,若是知道今晚这顿酒席乃是你在人间最后一餐,又该当如何?”
  第七百一十一章 屠龙(七十六)
  望着杨广那副理直气壮的嘴脸,徐乐心中既觉得好气又有些觉得可怜。身为帝王本不该是这般模样,杨广当日能取代杨勇成为天子,又能执掌天下多年,自然不会不知道天子应该是什么样子。如今变成这般模样,只能说是天数。所谓大隋气数已尽,并非神棍巫师借鬼神为凭信口妄语,而是自皇帝种种倒行逆施以及天下乱象所得结论,若是有人能看到此刻杨广的模样以及言语,就更会对这种说法深信不疑。
  徐乐算不上博学之士,不过跟随阿爷学武艺兵法之余,也曾听徐敢讲过前朝兴衰旧事。在徐乐看来杨广此时的心思行止,和那些亡国之君毫无分别。不但没有应对手段,也失去了应对胆魄,在生死难关面前不想办法化解,而是以美酒佳肴自娱,说穿了和等死又有什么区别?身为男子汉大丈夫,在生死关头不想着保护妻小也不想着自救,乃至连拼命死斗都不愿意,只想着穷尽享乐,再就是盼望老天保佑自己逢凶化吉。这等人还能有什么作为?
  之前徐乐听阿爷讲起那些朝代衰亡时,心中亦有疑虑。那些亡国之君哪怕即位之初少不更事或是行事荒唐闹得天怒人怨,但总归是一国之君,手中既有兵权,身边亦有亲信大臣辅弼。若是能迷途知返,未必没有一搏之力。可是那些人到了败亡之时,大多表现得孱弱无能,很快便失去江山。直到眼见杨广这副模样,徐乐才算找到了答案。
  那些人想必和杨广一般,在穷途末路之前,自己先丧了志气。身为一国之君不肯设法自救,指望外人自然就是这个下场。徐乐看着眼前的杨广,心中自是鄙夷,却又有些恻隐。倒不是徐乐好心太过,实在是大丈夫恩怨分明,这段时间杨广待自己不薄,自己予以报答也属应当。再说那些骁果军本就横行不法,之前有军法条例约束尚敢胡作非为,此番倡乱更会加害无辜,江都及周边郡县百姓都难免遭殃。自家便是毁于王仁恭巧取豪夺之下,又怎忍心看到其他百姓无辜被祸?
  徐乐心中一动顾不得许多,脱口道:“太上皇又何必效此小儿女态?与其想着这是最后一餐,还不如放开手脚大战一场,把这些乱军诛灭,或是让他们不敢再生反心。北地骁果军虽众但是人心不齐,让他们厮杀拼命都不容易,更别说行大逆不道之举,就更不是所有人都能下的决断。只要太上皇带领一支精锐甲骑杀入骁果军中,以天子剑斩杀首恶,余者必跪地请罪不复为乱。就是不知太上皇有没有这个胆量,又是否有这个本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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