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21)
逢此时,帐门突然被人掀开,将正愣神的严璟吓了一跳,他回过头便看见了大步而入的符越,脸上那一丁点残存的温柔登时散去,唇角向上勾出一丝浅笑,看起来却颇为冷淡。
符越看见严璟也吓了一跳,到了唇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他看了一眼正认真洗着长发的崔嵬,又看了一眼严璟的表情,轻轻摸了摸自己的鼻尖,开口道:我说今日军中整个氛围都不一样,原来是来了贵客。殿下到来还真是让我们整个大营蓬荜生辉。
严璟轻笑一声:阁下客气了。我也是今日闲来无事,四处逛逛,顺便探望一下阁下,还有您口中的那位不值一提的小校尉,李季。
第三十三章
符越面上的笑有短暂的凝滞, 但他毕竟不是崔嵬, 在应对这种事的时候要得心应手的多。他迅速调整了情绪, 朝着严璟微躬身:那事是我们做的不地道,我当时也是怕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并不是故意欺瞒。幸好殿下大人有大量, 原谅了我们。
原谅了你们?严璟轻哼了一声, 重音落到那个们上,似笑非笑,我这人最是恩怨分明,就事论事。侯爷救过我的命, 我与他之间的误解也就一笔勾销, 至于阁下,我还是要先问您是哪位, 是不是也是军中一位小小校尉?
符越唇边的笑意有些保持不住, 心中忍不住思忖,那一日自己还真的没看错, 这瑞王还真的是个锱铢必较之人。
二人正僵持间,崔嵬总算洗好了长发, 他随手抓过一条干布巾, 漫不经心地擦了擦发梢上的水, 抬起头看见了站在帐门口的符越, 讶异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符越:
他将呼之欲出的叹息咽了回去, 保持着礼貌朝着严璟先点了点头, 而后才道:我是有事情找你, 却没想到瑞王殿下在此,一时冒失。说到这儿,他又忍不住看了严璟一眼,早知殿下今日到军中来,你也不用一大早就赶着让人将那外袍送到王府。好歹是自己亲手洗的,亲手奉还不是更显诚意?
严璟侧目朝着崔嵬看了一眼,重复道:亲手洗的?
符越想起那一日崔嵬在河边洗衣服的场景,唇边忍不住又漾出了笑:可不是。我们将军瞧着殿下那衣服不管是料子还是工艺都是上好的,担心手底下的人失了分寸把衣服洗坏了,便自己抱着那衣服到河边洗了一个晌午。不过要我说,这军中最有可能把那衣服洗坏的人其实就是我们将军,从小到大,他哪做过这种事情。
严璟闻言忍不住挑眉,目光偏转先是落在崔嵬手上,而后慢慢向上,停在他脸上,不知为何脑海中就出现了这少年抱着那件墨绿色的外袍坐在河边,有些无措却又十分认真搓洗的样子,或许当时面上的表情就像现在这样,一张小脸微微皱起,就好像在跟谁较劲一样。
崔嵬抬起头,对上严璟看过来的视线,一时只觉得有些窘迫,抽了抽鼻子却又不知要说些什么,干脆转向符越:你不是有事要找我吗?是那姑娘你问出进展了?
符越先是看了严璟一眼,看出崔嵬在此事上并不避讳这人,才朝着崔嵬道:属下方才与那位姑娘聊了聊,确实问出了些东西,您要不要听一听?
崔嵬甩了甩头上的水,点头道:也好,你先回去等我,我稍后便到。
好。符越挑眉,视线扫量了一下崔嵬现在的样子,偏转目光看向严璟,殿下要不要与我一起先过去?
严璟掀起眼皮笑了一声,摇头道:还是不了吧,毕竟我连阁下姓甚名谁都不知道,还是等你们将军一起更安全些。
崔嵬一面擦头发一面漫不经心地听着二人的对话,闻言手里的动作不由顿住,朝着严璟脸上看了一眼,这才想起自己方才似乎疏忽了什么,立刻道:是我忘了介绍,这位殿下先前见过,是我在军中的副将,也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符越。
哦,原来是符将军。严璟朝着崔嵬笑了一下,目光转到符越脸上,其实我还想听听看符将军这次会编个什么名字呢,要我说,李季这个名字其实还可以,符将军不如叫李仲?
碍于这人的身份尊贵,符越深知自己不能拿他如何。有意回怼上几句,竟然觉得无法辩驳,符越终于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朝着崔嵬抬了抬手:将军,我先过去了,告辞。说完,头也不回地便出了帐门。
崔嵬头上还滴着水,却也没顾得上擦,他见符越大步走了,回头小心翼翼地扫量了严璟的表情,颇感抱歉地问道:殿下是不是对那日我与符越欺瞒你一事仍然十分介怀?
严璟对上他那双眼立时否认:那日在村长家分别的时候,我已经说了,你我之间的所有误会皆已勾销,我虽然不是什么言出必行之人,但也不会再这事上食言,在这之后,我可还针对过你?况且,编名字骗我的不是符将军吗?说到这儿,他微微挑眉,总不会是你授意的吧?
崔嵬立刻摇头:崔嵬断不会做这种事情。
那不就得了,与你无关,我又为何要与你计较?严璟轻轻笑了一下,至于符将军嘛,我只是瞧着他人有趣,有意结交而已。你瞧着我们二人的身量武艺,还怕我把他怎样吗?
崔嵬看了看他的表情,又回想起自今日再见面,这瑞王确实要和善了许多,再不似往日那般或是冷嘲热讽,或是阴阳怪气,便真的放下心来,松了口气。
他将干布巾扔到一边,顺手将方才没来得及穿的外袍拿过,边穿边道:其实符越那一日也是为了免生枝节,怕殿下您将此事怪到整个西北戍军头上,平白给两方增加矛盾,确实是没什么恶意的。您若是真的不介意,我便放心了。我与符越自小一起长大,可以向您保证,他确确实实是个很好的人。
确确实实是个很好的人。严璟点了点头,沉吟片刻,抬眼看向已经换好外袍,正对着铜镜整理自己长发的崔嵬,今日那外袍真的是你亲手洗的?
崔嵬抬手摸了摸自己鼻尖,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原本是不放心他们手下没分寸,把好好的衣服洗坏了。但自己动手的时候才发现,这事儿其实还真不怎么容易。我洗了大半天,也不知道究竟洗干净没有,殿下您若是不放心,可以让府里的下人再洗一次。
侯爷的手本是用来横剑杀敌,庇护河山的,给人洗外袍或许此生就这么一次了,我若还挑三拣四,也太狼心狗肺了吧?严璟站直了身,垂眸看向崔嵬,有劳侯爷了。
严璟如此认真反而让崔嵬更加不好意思,他急忙摆手:不过是一点小事,况且我做的又不好,殿下不必如此的。
嗯。严璟笑了一下,眉眼略微弯了弯,冲淡了他眉间的冷漠,让整个人看起来更柔和了几分,他朝着崔嵬上下看了一眼,侯爷既然已经换好了衣服,那我们便走吧。
崔嵬从他那个和煦的笑容里回过神来,低头又理了理袖口,掀开帐门,将严璟先请出去,然后跟上了他的脚步。
那红衣少女倒也算是个奇人,一个人进到这戍军大营也丝毫不见怯意,二人进到帐中的时候,她正坐在矮桌前,一面喝茶一面吃东西。符越坐在她对面,微微眯着眼,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听见脚步声,少女抬起头来,朝着崔嵬二人点了点头,放下手里的碗筷:多谢宣平侯招待,只是可惜,这么好吃的饭菜没有酒配着。
军中不可饮酒,所以便也没有酒招待姑娘。崔嵬蹙起眉头,朝着符越看了一眼,符越轻轻笑了一下:这姑娘实在有趣的很,倒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毫无遮掩。
严璟目光在帐中环视一圈,最后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目光抬头朝着那少女看了一眼:既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总该先留个名字吧?
少女抬头看他,回道:你们可以叫我阿依,这是我阿娘替我取的。我父汗为我取的名字,说了你们也听不懂。
你父汗?严璟似笑非笑,看来阿依姑娘还真的是出身惊人,怪不得敢来找宣平侯议亲。
另一边符越已经朝着崔嵬低低解释起来,这位名叫阿依的姑娘的确是北凉人,并且是个出身不凡的北凉人,正是北凉汗王的女儿。因为其母是一位当年被掳到北凉的魏人,所以从小耳濡目染,对魏国也十分的了解,并且说得一口流利的汉话。
严璟侧耳听完,与崔嵬目光相对,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径直朝着阿依问道:既然姑娘是北凉的公主,为何又千里迢迢跑到云州来要嫁给宣平侯,你总不会不知魏国与你们北凉之间并没好到可以结亲的关系吧?哦对了,姑娘之前还说,只要宣平侯娶了你,你就可以帮着他灭掉北凉。总不会是因为仰慕宣平侯威名,所以为了他甘愿背叛自己的母族吧?
阿依抬眼看了看严璟,又看了看崔嵬,最后又瞧了瞧符越,干脆道:我现在不想嫁宣平侯了,反正他也不想娶我。但是我可以帮你们灭掉北凉却是真的,不过也不是灭掉北凉,毕竟我们部族里那些老老少少是无辜的。我可以帮你们除掉北凉未来的汗王,这样还不够吗?
未来的汗王?崔嵬微皱眉。
符越朝着阿依看了一眼,低声解释道:北凉的老汗王快要不行了。
第三十四章
按说依着北凉与魏国之间的恩怨过往, 北凉的这位老汗王也应该算是老熟人, 但在座的几个人因为年纪的缘故,并没有直接与之打交道的机会。崔嵬他们在西北与北凉打过不知多少仗, 有过许多的冲突,但却没有一次是这位老汗王直接带领的。
因而,他们只知道这位老汗王年岁不小了, 常年待在北凉的都城, 深居简出, 却不知道居然已经到了不行了的程度,因此听闻此消息, 崔嵬先是讶异,随后又道:纵使如此,又如何?
我父汗年岁大了, 野心也就小了。阿依道, 两年前那一战落败之后, 他从心底对魏国就产生了畏惧, 因此哪怕这两年两国之间摩擦不断, 却也没有大举兴兵的打算。但族里的旁人却不这么觉得, 尤其我那位异母哥哥近半年来,因为我父汗身体的缘故, 将许多事都逐步转交给他处理,他在边关的动作也越来越大, 宣平侯不会没有察觉吧?
崔嵬微微侧目, 朝着符越看了一眼, 符越几不可察的点了点头,表示默认。西北戍军常年驻守边关,北凉的一举一动都被看在眼里,这半年来两军之间的摩擦确实要远多于过往,北凉派来的细作也越来越精锐,让西北戍军愈发的警醒,防备着北凉更大的动作。
阿依察觉到自己的话得到了证实,便继续说道:我那位哥哥与我父汗可不一样,他从心底里就仇视你们魏人,恨不得将你们全都杀光,一个不留。若是他继了汗位,你我二国之间必有一场恶战,那时候宣平侯还不需要我的帮忙吗?
崔嵬在军中数年,从不畏战,却也从来不好战。只要北凉能安守本分不越雷池,崔嵬也并没有主动出击抢夺对方土地的打算。毕竟,两国之间只要开战,就避免不了血腥与厮杀,避免不了生灵涂炭,边关的百姓都会被牵扯其中,苦不堪言。
当然,如若北凉真的要发难,他及西北戍军也不会有丝毫的怯意。
崔嵬这边思绪已经飘散,在脑海之中开始衡量起两军的战力,以及后续的安排。在旁一直安静的严璟终于开了口:姑娘就算真的想要与宣平侯联手,也总要给一些让人信服的理由吧?不知姑娘的阿娘有没有教过一句汉话,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哪怕姑娘的父汗死了,换兄长继位,姑娘不也依旧是北凉的公主,我们因何要相信于你?
阿依端起桌上的茶碗喝了一大口,简洁明了回道:因为我那位哥哥现在已经在暗中布置,等我父汗去世之后,就会立刻将我嫁给苏农部族那个四十余岁有好几个妻子的首领,以换取他们的臣服。
严璟微微挑眉,生在皇家,这种事他倒是没少听过见过,上一辈的几位姑姑,倒如今同辈的三个妹妹,这些看似地位尊崇的公主却连自己的婚事都做不了主。嫁给什么人,不能嫁什么人,背后什么样的势力勾结,帝王如何制衡,都用在了几个小女儿家的终身大事上。
天家的人同样的有许多身不由己,严璟看得太多了,以至于此刻听阿依提起,竟也没掀起什么波澜。
反而是那边一直在思索的崔嵬突然抬起头来:苏农部族的首领?是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壮汉?
阿依愣了愣,而后摇头:我并未见过他。
崔嵬看了符越一眼,得到对方点头确认之后,才继续道:若是为了此事,你倒不必担心。苏农部族的人现在应该在忙着选新首领,一时半刻也没有别的心思和精力了。
什,什么意思?阿依一直看着崔嵬,听完这几句看似波澜不惊的话,却莫名觉得少年的眼底起了几分杀意,只看得人胆颤。
严璟反倒是逐步习惯,他想起了方才崔嵬盔甲上的血迹,低声问道:你们今日
嗯,崔嵬应了一声,又解释道,那一日掠边的便是他们的人。
严璟怔了怔,那一日在村长家,这少年语气坚定地向村长保证,以后再不会被北凉人侵扰,他是信的,却没料想到,这才回到西北几日,便着手此事了。
崔嵬抬眼发现阿依的怔愣,以为她不相信,朝着帐门的方向抬了抬下颌,认真道:他的头被我们带回来了,你若是不信,我叫人送来给你瞧瞧。
严璟瞧着他神色认真的模样,忍不住笑了一下:我想阿依姑娘不是不信,只是没有料到而已。现在人都死了,姑娘回去也不用再担心会被强迫嫁给谁了吧?
阿依咬了咬唇,又轻轻呼了口气:没有苏农部族,也还会有别的部族。而且,我憎恶我哥哥也不是这一日两日的事,我父汗在世的时候,他不能将我如何,我父汗去世,他必不会善待于我。而且,只有杀了他,才能救我阿娘。
怎么?严璟问道。
你们可知道收继婚?阿依轻声道,本来我父汗继了汗位之后,已经将此废止,那我那个哥哥却执意要将其恢复,并且打算在我父汗去世之后,续娶我阿娘。族里的许多元老都很支持他,所以我只能杀了他。
崔嵬愣了愣,忍不住转头去看严璟,严璟微微眯眼,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半晌,他突然笑了一下:这么听起来,姑娘说的话倒是还都听可信的。但有些事也不能只听姑娘一人之言,是吧,侯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