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肆 第77节
陶然走到床边拉开了窗帘,窗外就是高低起伏的楼房,再远便是长海大学,全都沐浴在小雨中,雾蒙蒙的一片。
他回头说:“天都亮了,平哥,你还不起?”
余和平不说话,也没什么动静。陶然走到床边,趴下来拍了拍余和平的胳膊,余和平睁开了眼睛,迷怔一般看着他。
陶然看见他这个样子,心头有些酸,笑着说:“还不起来。”
余和平坐了起来,耷拉着脑袋,忽然又哭了起来。陶然愣了一下,手便搭在他的肩膀上。
“我可能生病了。”余和平沙哑地说。
“怎么了?”陶然轻声问。
“我心理不正常,像个疯子。”余和平说。
“胡说八道,谁说过你不正常了?”陶然说,“我看你很正常啊。”
余和平垂着头,两只手缠在一起。
“其实我一直都很佩服你,如果我是你,经历你经历的那些事,现在还不知道是什么样子呢。可能早就崩溃了,真的,平哥,我真的很佩服你。”陶然说,“你就是太妄自菲薄了,你比你想的要好。”
陶然说着就站了起来,说:“快起来,我专门来找你的,你总不能一直躺在床上吧,我妈说想见你呢,她今天中午包饺子。”
余和平掀开被子穿衣服,陶然就走到窗口,拉开了一点窗户给房间透气。雨声更明显了一点,余和平抬头朝陶然看,见陶然双手插在兜里,背着光站着,清瘦俊秀,身板挺直。这样的陶然,总是让他自惭形秽。
比不上,这辈子都追不上。陶然拥有的人生,他这一辈子都达不到。
中午的时候梁成东回来了,见余和平和陶然出去了,就跟梁母商量了一下余欢的事。梁母说:“也不是我狠心,你跟她只是谈朋友,又没到谈婚论嫁的地步,她出了这事,你还是要联系她的亲戚朋友过来,让她家里人管。咱们帮忙着照顾余和平就已经够了,你说呢?”
梁成东说:“她家里没什么亲的人了,她男人死了,父母也早就不在了,就一个哥哥,跟她关系也不怎么样,我倒是见过一次,但是他哥哥一家人都在长明县,如今不知道怎么样呢,长明县都被淹了,现在也不方便回去。”
梁母叹了一口气,觉得这就是一块烫手山芋,撒手不管吧,于心不忍,可要管,这生死大事,还牵扯到那么多医疗费。
“交警已经判了,那司机负主要责任,那姑娘年纪不大就开了一辆好车,家里也不缺钱,人也算负责任,说医疗费都算他们家的,花不着咱们什么钱。”梁成东说,“我跟她也算缘分一场,不能扔下不管。”
梁母点点头,说:“我知道你不是个会攒钱的人,要是急着缺钱用,我给你,我攒了不少呢。”
梁成东点点头,一夜没睡,眼睛都是红血丝,胡茬也冒出来了。梁母闻见他身上都有味了,让他去浴室冲了一下,换了一身衣服,才又赶到医院去了。
余和平跟着陶然去他家了。是刘娟的意思,她觉得下雨天也没地去,余和平就是一个人呆出毛病来了,来他们家,热闹一点,而且她也实在可怜余和平,想看看他。
余和平很少有机会深入了解一个家庭,如今接触了陶家,只觉得这一家人简直就是他梦寐以求的家,父母慈爱,儿女孝顺,和谐美满。
他如果生在这样的家庭里,会不会和现在不一样。
中午他们要吃饺子,刘娟擀面皮,陶然在旁边包,陶建国呢,就在卧室里看电视,典型的中国传统家庭模样。
余和平问:“我能跟你一起包么?”
“刚才就想让你帮帮忙,没好意思叫你。”陶然说着就给他让出一点空。余和平赶紧去洗了手,坐在旁边学包饺子。
他没包过,不会捏,陶然就很细心地教他。刘娟在旁边看,两个男孩子虽然都坐在那里包饺子,给人的感觉却是不一样的。她的儿子陶然坐的笔直,清瘦温和,余和平则有些内向和女气,这样对比,陶然就显得更有男孩子样,更优秀一些。其实论模样,余和平并不比陶然差,就是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阴翳和病态。
余和平总是包不好,捏的歪瓜裂枣一样。陶然指着他包的几个说:“妈你看平哥包的饺子……”
余和平脸色微红,抬手蹭了一下鼻子,那面粉就蹭到鼻子上去了。陶然拿起来一个说:“和平牌饺子。”
余和平不好意思地咧开嘴角,露出一点微笑来,白白的牙齿,纤细的脖子,乌黑的头发,软糯而病态的好看。刘娟就想,如果把余和平交给她,余和平可能会被她养成和陶然一样优秀的孩子。
余和平在陶家过了一个很舒心的上午,吃了午饭他就要回去了,刘娟还让他带了一份饺子:“给梁老师他们尝尝。”
“里头还有你包的呢。”陶然笑着说。
这一次包的饺子很多,刘娟让陶然给盛昱龙也送一份。陶然打算先送余和平回去,再往周家去一趟。因为下雨的关系,公交车上很很空,他们俩一前一后,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陶然怕盛昱龙不在家,于是就先给他打了个电话。结果盛昱龙说:“你要是再不给我打,我就要给你打一个了。”
陶然靠着座椅说:“你给我打电话干嘛,没什么正经事。”
“下雨天没事干,打麻将都老想你。”盛昱龙说。
陶然看了看前头坐着的余和平,说:“我等会去找你,我家今天中午包饺子,我妈让我给你送点。”
“早说,我过去吃。”
陶然手指头在车窗上划着,问说:“我是去周奶奶家呢,还是去你家?”
盛昱龙愣了一下,赶紧说:“我家,我家,我这就回去。”
陶然挂了电话,忍不住笑了出来,笑声里都是甜情蜜意,被前头的余和平听见了。余和平看着窗外来往的车辆,还有街边店铺朦胧的灯光。
盛家和梁家并不完全顺路,余和平就对陶然说:“你不要送我了,我自己能回去,来回倒车太麻烦。”
陶然点点头,说:“那我下一站就不下车了。你路上小心点。”
余和平走到公交车门口,扭头对陶然说:“你帮我谢谢陶叔叔和刘阿姨,我刚才没好意思谢他们,也谢谢你。”
“客气了。”陶然说。
车站到了,余和平下了公交车,撑开伞跳到站台上,回头朝陶然挥了挥手。
余和平朝梁家走了过去,路上很多积水,只能沿着路边用石板铺成的小路走。远处传来长海大学的铃声,路边的树木都笼罩着水雾,清冷的不像夏天的天气。因为下雨,小区外头的街上几乎一个人都没有。余和平走到家门口的时候,正好碰见梁成东出来。面容憔悴的梁成东看见他停在门口,说:“和平,我跟你说件事情。”
快乐是短暂的,只有苦涩格外长久。他也只有这一上午的好时光。余和平手里的袋子掉在地上,饭盒里的饺子滚落出一两个来,是他包的,捏的变了形,面目狰狞而可爱。
而陶然在靠近红房子小区的时候,透过车窗看到了撑着伞往家走的盛昱龙。他立即站了起来,好像一下子就高兴起来了,等公交车在下一个站台停下来的时候,他立即下了车,撑着伞往回走,走了几步却忍不住了,开始跑,一边跑一边冲远处的盛昱龙喊道:“盛昱龙,盛昱龙!”
他跑的快,雨丝都飘落他脸上去了,可再清冷的天气也掩不住他青春的爱情:“盛昱龙,盛昱龙!”他大胆而肆意地直呼他的名字,从未想过人的名字也有这样让人兴奋和甜蜜的力量。
第107章 秋来水涟涟┃死别
梁成东回来, 是因为大夫说余欢情况不乐观,可能撑不过今晚了,让他尽快通知家属过来。
他想了好长时间, 还是打算让余和平来见一面。只是他一直担心余和平的精神状况, 大夫刚交代了说不要让他受刺激。
他回来先跟梁母商量了一声,梁母说:“母子一场, 还是该让他见一面,他去陶家了, 还没回来。要不你往陶家打个电话?”
“我还是亲自去接他, ”梁成东说, “我今天晚上可能不回来,不用等我。”
梁母点点头,叹息了一声, 说:“和平这孩子,怎么这么可怜。你也不要太难过了。”
结果梁成东刚出门,就碰见了回来的余和平。
余和平怔怔的,弯腰捡起地上滚落的饺子, 拍了拍上头的泥,可是拍不掉,他就拿手擦了擦, 问道:“你说什么,她……要死了?”
“没有,大夫只是说不乐观,让我们有个心理准备……和平, 你跟我一起去看看她,好么?”
梁成东去看余和平的神情,却看不大清楚,余和平垂着头,只有手指头微微颤动,但是没有说话。
梁成东就说:“她可能真的撑不过去了,去看看她,别让自己将来后悔,好么?”
余和平抬起头来,脸上带着惊慌无措,梁母说:“和平,听你梁叔叔的,去看看。”
余和平似乎想笑,但脸色难看的很,他笑不出来,只是说:“好好的,怎么会出车祸呢,她是不想活了,自己……还是因为我……”
“都不是,和平,跟你没有关系,你妈妈也不想这样,都是意外。”梁成东最后还是说了一个善意的谎言,他告诉余和平:“她是今天早晨出的意外,过马路的时候不小心被撞了。”
余和平把手里的袋子给了梁母,两只手攥起来,大拇指蹭着大腿,看了梁成东一眼。
梁成东知道他这是答应了,便回头对梁母说:“我带他过去。”
梁母点点头,对余和平说:“和平,别太伤心了,好好陪着你妈妈,听话。”
余和平没说话,跟着梁成东往楼下走,手里的雨伞还在往下滴着水。梁成东拿过他手里的伞,揽住了他的肩膀。
等到坐进车里之后,余和平双手按着眼睛,仰头躺在椅背上,似乎在努力呼吸。梁成东有些担心他,说:“你没事吧?”
“梁叔叔,你告诉我实话,她是不是要死了?”
梁成东说:“不乐观。”
余和平听了没有说话。梁成东发动了车子,余和平有些惊慌地看向窗外,嘴唇抿得紧紧的,一句话也没有说。
到了医院,梁成东就带着余和平进去看余欢。余欢戴着吸氧面罩,头发被剃光了,全是扭曲的缝合线,余和平只看了一眼,就颤抖着后退了几步,胸膛剧烈起伏着,靠在了墙上,不敢再去看。
梁成东按住了他的肩膀,余和平张大了嘴巴,却发不出声音,他甚至有些发懵,抓住了梁成东的胳膊。
余欢的眼睛眯着,似睁非睁,但睫毛在颤动着。
在余和平的印象,他的母亲一直都是一个美丽的坏女人,她在他心里有多坏,就有多美丽。他看惯了男人为她疯狂的模样,可是如今那一头迷人的长发不见了,只留下丑陋而恐怖的伤口,这极大地刺激了余和平,他对于余欢的怨恨,在刹那间消失无踪,他只觉得畏惧,不是畏惧于余欢,而是畏惧这变幻无常的命运。他曾经那么痛恨的人,如今这么脆弱的躺在那里,好像随时都会消失。
他握紧了拳头,嘴唇颤动着走到了病床前。余欢的眼睛似乎在看他,又似乎没有看他。
梁成东趴到病床前,轻声说:“余欢,我把和平带来了。”
余欢的睫毛微微动了动,似乎要睁开眼睛,但终于还是徒劳,只有睫毛掺杂着浑浊的泪水,不知道是为谁而流。
梁成东对余和平说:“跟你妈说句话。”
余和平红了眼眶,声音有些发抖,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头,问:“说什么呢?”
“想说什么都行。”梁成东说,“我在外头守着。”
他说完就走了出去,留余和平独自在那里。余和平有些恐慌,扭头看梁成东关上门,似乎想站起来,他抿了抿嘴唇,又坐了下来,看向余欢。
多么陌生的一个女人,他几乎都不认识了。
她会就这样死了么?
余和平伸出手来,似乎想要握住余欢的手,可是触碰到的时候忽然又收了回来,垂下头说:“你……”
他不知道要说什么,他甚至觉得有些可笑,像是在做梦。他在那坐了很长时间,才说:“虽然从小时候,你每次打我骂我,我都在心里想,你怎么没死啊,你怎么还不死,可是……可是我真的又很怕你死了。”余和平说着就笑了出来,脸上有些扭曲,说,“你说我是不是很矛盾,就像你一样。”
他不知道余欢能不能听见他说的话,自己却陷入一种情绪里面去了,眼泪盈满眼眶,他趴在病床上,说:“你这是报应么?还是我的诅咒灵验了?如果是你的报应,如果是我的心愿达成了,为什么我这么难受,妈,我……”
他们两个都好好活着,做一辈子的仇人,不好么?
“不是我选择你做我母亲的……”余和平忽然很委屈地说,“我也不想当你的儿子,可是……可是……你怎么总是说是我的错呢,我们为什么不能像其他母子那样呢……是我命不好,连累了你么?那个人,真的是为了我死的么……你现在这样,也是我诅咒的么?我……”
余和平的眼泪滚滚而落,落在他的手背上:“要是的话,我跟你说对不起啊,下辈子离我远远的,再找别人当你的儿子吧。”
一只手忽然触碰到他的头,他噙着眼泪抬起头来,看见余欢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那双眼睛却好像没有焦距一般,只白皙的手指摸了一下他的头。他立即抓住了那只手,像是要抓住余欢的最后一缕魂魄。他似乎听见余欢隔着吸氧面罩要说什么,他却听不清楚,他立即趴上去,耳朵贴着面罩,问:“你要说什么,我听着呢。”
余欢的声音那么微弱,一切都像是在做梦一样,他听见余欢说:“……当初你……爷爷……奶奶,要带你走……我……我该……该答应的,可能当时……答应了,这……这一切都……”
每个呼吸在氧气面罩里头都那么粗重,掩盖住了本就虚弱微小的声音,余和平的眼泪和口水都流了下来,面目狰狞地从床上起来,他好像有一种预知,知道余欢要死了,在那一刻,他好像什么都忘记了,无所谓爱,也无所谓恨,只急着要让余欢听见他的呼喊,一遍又一遍地叫:“妈,妈,妈……”
最后他叫不出来了,面目扭曲到无法发声,哽咽堵住了他的喉咙,他在跟一段岁月死别。
余和平,余和平,余是她的姓,平是他的名。
他因爱而生,出生的时候,余欢也曾双目温柔,注视着他,许诺给他她能给予的一切。
怎么会到这个地步,怎么走到了这个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