货不对板 第4节
“听我妈说的。”
李老师的母亲是同安医院心内的教授,她原本有意给自己闺女介绍下这位小年轻,后来一打听,才知道项臻年纪不大,竟然已经有儿子了。
后来知情人又讲,那儿子不是他的,是他爸收养的孤儿。户口也是跟着老警察。但是李教授还是觉得不妥,不管是收养还是亲生,都不能让好好个闺女给人当后妈去。
项臻听科室主任闲聊说起过这一茬,不过他没往心里去,更没想到自己早上注意到的那个女孩就是李教授的闺女。
他送完安安后一路大步跑着赶去医院,刚好准时赶到。
同事看他跑出一身汗,在一旁笑着提醒:“长久不锻炼的人突然剧烈运动对身体有害啊。”
“我还缺锻炼吗,”项臻无奈道,“这几天天天上演生死时速,我这运动鞋底都要磨平了。你昨天值班怎么样?”
“别提了,折腾一宿,还有个在抢救室闹事的,”同事苦笑道,“走,交班去。”
有人总结内外科的工作区别,说外科就是手术手术手术……内科就是说话说话说话……
项臻初次听说时很是不忿,后来从实习开始,就发现这句话还是有点意思的——查房、下病历写医嘱,跟病人和家属解释病情,接收新患者,问病史,处理应急事件,带实习医生,专业的本事在身上,对外的本事全在嘴上,不停的说说说,对同事要简明扼要节省时间,对家属要语言平实鲜明易懂,还要照顾好各方情绪。
同事交班前接的这位家属情绪就相当暴躁且执拗。对方是位需要长期血液透析的肾衰患者,然而医生跟他商量的话他说听不懂,手术文书迟迟不签。
项臻接班后先去收住院,忙完去那病房里看了一眼,结果病人和家属都在那待着呢。那病人是个中年妇女,一旁的家属是个小年轻,看年纪应该是孩子。
管床医生正在准备置管同意书。见他来查房,耸耸肩无奈道:“项总,病人不想做动静脉内瘘。”
“让你做什么你做什么就是了,”年轻家属不耐烦地嚷嚷,“怎么这么多事呢!我们不做什么瘘!”
“我看看,”项臻拿过病例,回头对这人笑了笑,解释说,“最终选择哪种方式自然是你们决定,我先尽量把优缺点给你讲明白了,你有什么想法也跟我说说,一块分析一下怎么样?”
家属没说话,只警惕地看着他。
项臻道:“就透析效果而言,你选择的留置导管和动静脉内瘘都能充分透析,效果相差不大。”
家属松了口气,拿着手机道:“就是嘛,我朋友他妈就是做的导管。”
项臻看他一眼:“但动静脉内瘘是血液透析通路的首选方式,这个好处是血管穿刺痛苦少,手术安全,感染机会少,一般能维持四五年,不影响洗澡。长期留置导管效果一致,但感染、血栓栓塞的发生率要高。只不过很多人做不了动静脉内瘘。”
“为什么?”家属问,“是因为贵吧!”
“不是,”项臻摇了摇头,“这个手术对身体要求比较高,心功能和血管功能差的做不了,尤其是老年人。你家属还年轻,身体条件也好,总要多为以后做做打算。”
他的眼神平静柔和,那家属目光闪闪躲躲,倒是一旁的患者说话了。
“听你的,医生,我就做这个了,”患者神色沉静下来,眼神看着前方说道:“手术钱我自己想办法,就拜托你们了。”
项臻见这俩人关系怪异,长相不似母子,便点点头通知管床进来处理。他还有其他的病人要看,查完房要去处理一沓的会诊单,下午还有教学任务……实在没有过多精力放在这俩人身上。
一直等到晚上快班的时候,他才从护士长那听到那俩人的关系。
“的确是母子俩,”护士长唏嘘道,“病人二十几年前从孤儿院收养了这个儿子,一路供吃供喝供上学,又帮他找了工作,现在好,病人一出事,那儿子立马翻脸了。”
“他还是不同意手术?”项臻惊讶。
“同意了,但他要他妈把房子转到他名下,说要不然万一他妈出点事,他接那房子还得交遗产税。”护士长叹了口气,“你说是不是养了个白眼狼。”
护士长说到这想起项臻家也有个收养的孩子,压低声道:“项医生,你这天天在医院,跟孩子的交流少,以后有机会要注意引导啊,先教育他要孝顺,要知恩图报,可不能以为养他就是应该的。”
项臻从来没想过这一层,笑了笑:“安安挺懂事的,不怎么让人操心。”
他说到这才想起现在已经过了放学的点,犹豫一下,给梁老师发了一条短信。
项臻:“梁老师,安安今天听话吗?作业做的怎么样?”
他发完以为要等会儿才能收到回复,刚把手机放兜里,就听震动声响。
梁老师:“不听话,不咋样。”
梁老师:“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项臻你儿子怎么跟你一样烦人!”
第5章
李老师这段时间帮了梁鸿不少忙,因此这天项臻走后,她便笑着要求梁鸿请吃饭。梁鸿左右无事,心里也觉得该请一请,于是痛快答应下来。
中午俩人敲定时间,约着傍晚六点半在校门口的串串香见。
梁鸿原本打算的挺好,学校四点半放学,江安安在教室写作业,他去送学生到校门口,等家长领完孩子,自己再回来打扫卫生检查教室门窗,做完这些江安安应该也已经写完作业的。到时候俩人一块出去,江安安回家,他去吃饭,两不耽误。谁想计划赶不上变化,等到放学的时候,江安安对着课本愣是不写字。
这天布置的作业又不多,梁鸿问他,江安安就咬着铅笔愁眉苦脸道:“老师,外面太吵了,我注意力不能集中。”
梁鸿:“……”得,那让他去自己办公室得,那边安静。
等把人拎去办公室,江安安在办公椅上左扭扭右扭扭,仍是不写。
“又怎么了?”梁鸿快没好气了,“我椅子上有钉子还是你屁股上长跳蚤了?能不能好好坐着!”
“我紧张,”江安安立刻坐正了,一脸委屈,“老师,我一紧张,我就写不出来。”
梁鸿气乐了,过来站他跟前看,指着作业问:“这一道,照样子写句子会不会?”
今天下午刚讲过,江安安不敢说不会,嗯了一声点头。
梁鸿指着试卷,问:“斜斜的什么?”
“斜斜的刘海。”
“嗯……也可以,”梁鸿问,“还有呢,还有斜斜的什么?”
江安安说:“斜斜的眼睛。”
“……”梁鸿深吸一口,气沉丹田,问:“斜斜的眼睛什么样?来来来,你给我表演一下。”
江安安翻着白眼道:“就这样”
梁鸿:“……”
江安安说:“我们钱老师就这样,有一双斜斜的眼睛。”钱老师是他们的体育老师,江安安个头小,运动能力又弱,上周体育测验跳高跳远都没及格。钱老师在办公室说起过,话里话外对这孩子不喜,江安安倒也有来有往,扭头就造句编派老师。
“这样不好,”梁鸿心里哎了一声,看着他引导道,“钱老师是老师,你要尊重老师,不能这么写。”
“可老师笑话我,”安安放下笔,双手撑着椅子,歪头瞅着梁鸿,“我就特别喜欢你和李老师,你俩特别好,不会笑话我。”
孩子虽然年纪小,但是心里已经开始形成自己的是非观,梁鸿有意引导,却又经验不足,怕自己盲目给他讲道理讲得以后他不跟自己说心里话了。
他思索片刻,揉了揉安安的头发道:“体育测验不合格的话平时多去操场练练,我们不能改变别人的态度,但是可以让自己越来越好,你说对吗?”
江安安点头:“对。”
梁鸿稍感欣慰,又听江安安说:“梁老师,我觉得我跟着你就越来越好了,你能让我多跟着你一会儿吗?”
梁鸿没多想,点头应承:“能!”
江安安立刻高高兴兴开始写作业,梁鸿也在一边高高兴兴看着。等这孩子写完,心一软还带他一块去赴了李老师的约。李老师也很喜欢这孩子,边吃饭边注意他吃的东西有没有辣的,不好消化的,容易过敏的……
谁知道这简直成了噩梦的开端。
……
梁鸿嫌打字太慢要表达的内容太多,果断开始给项臻发语音。叽里咕噜说完一长串,最后崩溃道:“你知道你儿子多讨厌吗?”
他捏着嗓子学小孩说话,细声细气道,“哎梁老师你结婚了吗?没有呀?李老师你结婚了吗?也没有呀?哎呀你们都没结婚呢?梁老师你给李老师夹菜呀!李老师你真漂亮,我们班的同学都特别喜欢你!我们梁老师也特别喜欢你!……”
梁鸿气得嗷嗷叫:“你造吗你造吗?你儿子多牛!我特么进去一坐,说的话总共没超过三句,他从一进门到吃完饭小嘴巴拉巴拉巴拉几乎就没停!江安安不去婚介所干真是屈才了啊,现在把他介绍给宋也,什么联谊会读书沙龙,那不得来一对成一对,呵,我看让他去非常勿扰得了,24对男女嘉宾面对面一坐,给你儿子一话筒,得嘞,五分钟全搞定!孟非都得靠边儿了!”
他气哼哼说完,见那边没回话,没好气地喊:“喂!哎!你不说话啊?你不说话什么是什么意思?”喊完等了会儿,项臻还是没回复。
梁鸿干脆把手机一扔,喂猫去了。
项臻其实想听听语音的,无奈放了个开头,值班室电话就响。呼吸科的病人突然咯血,没安排上床位的狼疮脑病的小孩在急诊做了激素冲击,家长对此情绪很大,已经在那闹起来,下午刚收住院的直肠中分化腺癌的大爷突然休克……
项臻连晚饭都没吃就开始了自己的夜间值班,等忙完这些后回到办公室,哪里还有精力去想孩子。
同事帮留的晚饭已经凉了,项臻累地只想去行军床上躺一躺,却又惦记着不吃饭就得吃胃药,只得拿开水把饭烫一烫,谁想刚倒上水,抢救室又来电话。
“老总吗?抢救室来了一位30岁男性,急性心梗!”
项臻心里咯噔一下,一手抄起刚放下的工作手机和门卡:“知道了,马上到!”
这位病人的心电图上已经红旗飘飘了,项臻推开抢救室的门时,一位胖乎乎的中年男子正在跟医生聊天:“我就看他做那题,死活就不会!老师刚讲过,我去接他的时候老师还提醒,晚上就是不会。哎可把我气死了。”
“那你也不能这样啊,”值班医生劝他,“孩子还小,要慢慢来。你看你现在,把自己气住院了吧。”
“我是想开了,”那人嗨了一声摆摆手,“等我出院了,他爱咋地咋地吧,我不能为了看他作业自己把命搭上。”
项臻听地哭笑不得,进来没说话,看了眼监护仪,还好血压和心率都算正常。
“既往病史问过了,”值班医生道,“抽烟喝酒,高血压,无家族史无糖尿病。”
“你最近三个月有没有做过大手术?”项臻见他摇头,继续问,“胃溃疡呢,有无便血过?最近有磕碰外伤吗……”
病人把头摇的像拨浪鼓,乐呵呵道:“都没有都没有,医生,我吸氧后就好了,就是没太有力气,是不是没什么事?”
“你这急性心肌梗死的可能性较大,需要做支架,”项臻看了眼心电图,上面提示下壁stemi,不敢耽搁,回头快速喊值班:“硝酸甘油先给上,阿司匹林肠溶片300mg、硫酸氢氯吡格雷、瑞舒伐他汀钙片……”
项臻念了几种药的名字和用量,让值班给药打印签字单,自己走到外面,飞快地拨通了值班三线李教授的电话。
此时半夜一点,外面北风呼号,项臻知道李教授应该已经休息了,好在等了两秒,电话接通了。
项臻压低声,言简意赅地说明情况。
“确定吗?”李教授问,“心电图发来看看。”
项臻把照片发了过去。
“我现在就去,你去谈家属,家属同意后马上把病人送到冠造室!”
这种情况十分凶险,病人这会儿虽然谈笑风生,但心脏仍处在堵塞状态,必须用最快的时间进行再灌注治疗。项臻最头痛地就是和病人家属沟通,这次果不其然又遇到阻力。
“我老公才三十四呢,”抢救室外等着的是病人妻子,一开始沟通态度很好,听项臻说完费用后就不满了,抱着胳膊道:“他就是让孩子气的,中医上讲这就是急火攻心,要不是心疼他刚刚疼的厉害我才不会让他来医院。现在他能说能笑的,你就要求做手术,是不是开玩笑呢!”
“这不是在开玩笑,冠状动脉造影是看你丈夫的血管是不是堵了,”项臻道,“如果血管堵塞不及时手术打通,他的心脏就会大面积坏死,情况坏的今晚都过不去……”
“你说话注意点啊!”那妻子皱眉,斜了项臻一眼,“呵,一个小支架国产的就一两万,谁知道你们这里有多少油水。我老公干it的一个月熬夜熬死才挣多少钱,来你们这一趟人好好的……”
项臻只得继续解释,值班医生早已经开好了单子,此刻也过来劝导解释。最后还是抢救室外另一个病人家属说她:“你听人医生的。这心梗可不是闹玩的,说猝死就猝死了。”
那妻子柳眉一拧,大概嫌这话不吉利,心里却又松动了几分,不情不愿道:“行吧,做就做一个吧。”
她这边好歹同意签字,那边李教授已经从家赶回了医院。冠造室准备就绪。
项臻松下一口气,顺次拨通其他副班和护士电话,通知急诊。
这位病人的情况比预想的要严重的多。手术结束时已经将近凌晨三点,项臻往外走,又被人叫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