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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华 第92节

  李漕司一任五年已经到了时候,原本秋天里就该进京述职,另委他用,可朝廷却拖了下来。
  “没得姑娘吩咐,没敢多问。”郭胜急忙欠身答道。
  “去问问,和他说,唐继明在两浙路,大伯不宜再在江南一带。”
  郭胜一个怔神,“只怕吏部已有定论……”
  “真有定论,你不问,金拙言也会透给你。”李夏斜了郭胜一眼,郭胜被她这一眼看的低下了头,他又疏忽了。
  “朝中这会儿……乱着呢,还有两件事,想办法点给金拙言,其一,南安军目前不宜轻动,这一趟,彻底清理好高邮和盱眙两军,就足够了。”
  郭胜紧拧着眉头,看着李夏,不得不低低问道:“南安军不宜轻动,姑娘能不能指点几句?不然,不好和金世子说,金世子为人过于精明……”
  金世子可不是他家县尊,没有实料,含含糊糊可是唬不住的。
  “你在太平村时,是见过一族一姓一呼百应,根本不辩是非曲直,甚至连利害都不多想,热血上头,只认那一个姓氏的。”李夏看着郭胜,“你游历天下,没去过南安吗?”
  郭胜呆了片刻,随即领悟,“我懂了,姑娘放心。”
  “第二件,想办法告诉柏景宁,福建军,练兵容易,打不了仗,让他到太平村这样的地方去挑人。”李夏接着道。
  郭胜一个错愕,连连眨着眼,片刻,微微屏气问道:“姑娘,这信……怎么透都行?”
  “嗯。”李夏极其肯定的嗯了一声。
  郭胜松了口气,这就好办了。
  “一进腊月,咱们就启程吧,尽快赶到京城。胡磐石现在只在两浙路一地盘据,从两浙路到这高邮码头,到控在手里,要多久?”李夏盘算了片刻,问道。
  “磐石一多半的人手要跟在金世子身边听用,磐石自己,也要先盯着金世子那边的事,最快,也要到明年出了正月,稳妥点,要到明年二月末。”郭胜答的极其谨慎。
  “太慢了,跟金拙言说,让他找陆仪,拨些人给胡磐石,到明年入夏之前,最好能把这条运河控在手里。”
  这会儿,北边应该已经危机逼近,过了年,大约就要议起和亲的事了,姐姐的亲事,从前年到现在,议了四五家,总是有这样那样的事,最后功亏一溃,她很担心,担心有些事,还要和从前一样,可姐姐这一件……无论如何,她都不许姐姐和从前一样!
  她得有所依仗,有人可用,这条运河,得连通到京城去。
  “是。”郭胜沉声答应。
  “还有。”李夏沉默了好半天,看着雀跃的蹦了两下,眼看再背上一遍两遍,就能背好书的六哥,低低道:“告诉金拙言,不要只盯着南边,这里有柏景宁,还有江家,是急不得的。
  帝国之患,南北都有,问问他,北边今年一年天气可好,那位大头领,现在怎么样了。”
  郭胜眼睛瞪起,又急急的眨了几下,强压着心里的震动,咬着牙,自以为十分镇静的答了声是。
  李夏斜斜的看着他,“从今天春天起,往来高邮码头的北方客商,不就在议论北边那些闲事?风调雨顺,水草如何肥美,牛羊如何便宜,那些大小头领如何在你打我我打你,北边那些狼,是三顿饱饭一吃,就要老子天下第一的。”
  这是金拙言的话,郭胜听的不停的眨眼,北方客商的议论?他怎么不记得?他听到过吗?这议论的,是北方的客商,还是从北边飞来的鸟儿啊?
  ……………………
  郭胜被李夏交待了一连串的麻烦事,再怎么紧赶着忙,也一直忙到进了腊月好几天,才带着从胡磐石手里挑了又挑的十几个人,护卫着徐太太母子,一行四五条船,启程赶往京城。
  这一趟进京,比横山县赴任高邮,一路上更加惬意,李家这几条船,到哪儿都顺顺当当,只是郭胜忙的几乎没在船上过。
  他是等到胡磐石赶回高邮,才护卫着他家姑娘启程,胡磐石急带人从两浙路往下,一路横扫,他则一边顾着金拙言那边暗中之事,一边会合了陆仪拨过来的几十个人,从高邮往北,一路清理。
  第213章 到家前一天
  他要在春节前,把这条河打下来,然后交给胡磐石打扫细处,理顺控牢。他觉得,进了京城之后,他肯定就没有精力再顾及胡磐石和这条河了,在进京城之前,他必须让自己没有后顾之忧。
  李夏和李文岚的课,暂时停了下来。不过,就算不上课,郭胜还是打发人把李文岚要背的功课,要写的文章,一点儿不少的送过去。偶尔郭胜闲下来,在船上的时候,就把两人接过去,好好上一课。
  只是不管李文岚怎么要求,郭胜都没带他和李夏下过船,当然,行程太紧,以及,天儿太冷,都是正经原因。
  徐太太一行几条船,有风扯满帆,没风就多雇纤夫,早行晚歇,走的很快,祭灶后两三天,就进了京城地界,这一天午饭后没多大会儿,就泊进了长垣码头,今天好好歇一晚,明天一早启程,过了午后,就能泊进京城南水门了。
  徐太太又是轻松又是紧张的歪在临窗榻上,透过窗户缝儿,看着外面繁忙热闹的长垣码头,和洪嬷嬷,李冬说着话儿。
  “明儿就能进到京城了。”徐太太声调都有些不稳了。
  “可不是,总算又回来了。”洪嬷嬷更加激动,用帕子用力按了按眼角,“也不知道老太太到了没有,这一眨眼,二十好几年没见过老太太了,还有京城,十好几年,也不知道京城变成什么样儿了,听说北大直桥那一带,咱们走后隔年,一把火烧了……明天咱们就能回到京城喽!”洪嬷嬷抹一把眼泪,笑上几声。
  李冬有一下没一下做着针线,看着这会儿还没进京城,就激动的失了态的洪嬷嬷,和一脸期盼的阿娘,抿着嘴儿笑。
  这些年,虽说她这亲事总也不顺,不过,家里都这么好,她这件事,是小事啊……
  李夏和李文岚坐在打横的矮榻上,李文岚背几句书,瞄一眼窗外,这些年,他跟着郭先生隔三岔五的往外跑,回回都极有意思,特别是舅舅在的时候,回回出去,一玩大半天,甚至一天,开心极了,现在在船上一困二十来天,李文岚只觉得自己闷的快要长绿毛了。
  郭先生这会儿在哪儿呢?这儿是长坦码头哎!极其有名的长垣码头,好多好多诗词文章里都提到的长垣码头,先生不带他去见识见识么?
  李夏托着腮,看着明显兴奋远远多于担忧不安的阿娘,和激动的光顾抹眼泪的洪嬷嬷,唉,伯府,对她们一家来说,就算大伯娘在,也不是善地啊。
  还有姐姐的亲事,最好,四月之前能定下来,哪家好呢?她看中的,好象都有点攀不上,攀得上的……哪个能配得上姐姐呢?
  姐姐这脾气,太好了,这脾气太好的毛病,实在讨厌。
  在李文岚的望眼欲穿中,洪嬷嬷的大儿子,如今跟在李文岚身边做小厮的赵庆沿着跳板,从隔壁船上跑过来,隔着帘子,愉快的叫道:“太太,先生说,今天太阳好,又没有风,先生说想带六爷和九娘子到码头上走走,先生说,这长垣码头也算是处古迹儿,很有几分看头。”
  不等徐太太答话,李文岚愉快的哇了一声,扔了书,跳下榻就往外跑,跑了两步,一头折回来,一边冲李夏胡乱招着手,一边弯腰去拿鞋,“阿夏快走……阿娘,我能不能带妹妹……”
  李文岚鞋子穿了一半,才想起来得先跟阿娘请个示下,急忙跳着脚转向徐太太,急急的请着示下。
  李冬笑出了声,徐太太手指点着李文岚,又气又笑,“你看看你,这么几天功夫,都把你憋出病来了,我要是说不,看你这样子,还不得当场跟我哭起来?”
  “阿娘,行不行?行不行啊?”李文岚根本顾不得听清楚徐太太的话,只顾急着问行不行啊。
  “行行行!去吧,照顾好你妹妹,你们两个都别淘气,这儿可不是高邮县。”徐太太一边笑一边挥着手。
  洪嬷嬷早就下了榻,和苏叶一起,帮李文岚和李夏理好衣服,又挑了大毛斗蓬给两人穿上,再拿了手炉,叫了李夏的丫头青果进来,仔细交待了,再隔着帘子吼了儿子赵庆几声,才打发急不可耐的李文岚,和不急不慢的李夏出了船舱。
  看着两个人出去了,徐太太烦恼的按着太阳穴,和李冬低低抱怨道:“你看看这两个小的,一个懂事的让人……你妹妹太懂事了,聪明太过,我总担心……”
  “阿娘,”李冬知道阿娘担心什么,急忙打断阿娘的话,“阿夏还好,不算太聪明,她就是话少,眼睛又太亮,看着人不说话,好象什么都看懂了,其实她不懂,阿娘别多想。”
  “我也这么觉得,她才多大,懂什么?就是那个样子,看着聪明的不得了。”徐太太立刻顺着女儿的话调整自己的想法,慧极了,就不是什么好事。“你看这岚哥儿吧,过了年都十三岁的人了,你看看!还跟六七岁上一个样儿,你看看刚才,书都扔了,你五哥十三四岁时,哪象他这样?”
  “阿娘,六哥儿怎么能跟五哥比?五哥是老大,再说,五哥这样的,阿娘有一个就够了,这不是阿娘自己说的么?”李冬笑道。
  “那倒也是,你五哥这样的,李家也就他一个。”一提到大儿子,徐太太立刻打心底笑出来,“三四年没见五哥儿,不知道长高了没有,长变了没有,明儿见了……”徐太太一句话没说完,眼泪下来了。
  ……………………
  李文岚牵着李夏的手,小心的从宽宽的跳板上走上岸,郭胜带着两个长随,已经等在岸上了。
  李夏看着明显瘦了一圈的郭胜,郭胜里面一件蓝灰长衫,外面一件藏青灰鼠里斗蓬,长身直立,神清气爽,迎着李夏的目光,微微垂了垂眼皮,侧身让过两人。
  李文岚仰头看着郭胜,一脸心疼,“先生太操心了,多谢先生。”
  第214章 雪与火
  郭胜背着手,弯腰看着李文岚笑道:“有一点儿别的事,都妥当了,多谢六爷关心。”
  李夏听到都妥当了,嘴角笑意隐隐,郭胜这把牛刀,才真是初一尝试,锐不可当。
  “这长垣码头景色不错,咱们先走一圈,看几处文章诗词里常常提起的景致,再到那边码头看一看,听说那边正在卸今年春节要用的烟花,看个热闹。再到那边的望远阁歇歇脚,喝杯茶吃几块点心。”
  郭胜直起腰,看了眼李夏,再看着李文岚,说着这一趟的安排。
  李文岚不停的点头,“我知道望远阁,望远阁的红豆糕最好吃,还有咸豆花!还有莲蓉酥,都是一绝!”
  “一绝真说不上,文人诗词,可不能信。”郭胜信步往前,一边笑一边说,“那些赞美之词,多半是借物喻情,离开京城多年,或者是进京城赴考赴任,长途劳累,到了这长垣码头,眼看就要回到,或是扑入京城的繁华富贵之中,这心情,自然是看什么都好,吃什么都美。夸这望江阁这个一绝,那个极品,要说的,都是那份兴奋和向往罢了。”
  “嗯,我懂了。”李文岚听的十分认真,“就象那些闺怨诗,其实都是哀怨自己被朝廷忘了。”
  “对!”郭胜看起来心情极好,笑出了声。
  李夏被李文岚牵着手,一边走一边四下看。
  直到太子死那年,年年春节操办宫里诸般热闹,以及京城上元节城里城外的花灯烟火的,都是江皇后。她很擅长,也很喜欢操办这样的事,年年银子如水般流出去,换来令人眩目屏气的奢华热闹。
  在这长垣码头看着装卸烟火是大事,是谁来了?
  郭胜和李文岚说着诗词文章,世事人情,李夏牵着李文岚,心不在焉的听着,看着这看看那,一行人不紧不慢的逛了大半个码头,上了望远阁。
  这会儿的望远阁,十分热闹,三楼早就满了,二楼也只有正中间有一两个位置,三个人只好在一楼挑了个临窗的位置,点了李文岚向往已久的红绿豆糕,咸豆花之类,又要了两壶茶。
  红豆糕确实不错,不过,这望远阁最好的,还是这个位置,偏在一隅,斜对着码头,前面却是几乎一无所遮,看全了大半个码头,和码头上杂乱却又暗含着章法停泊着的大小船只。
  透过林立的桅杆,波光荡漾的河水,和冬日萧索的对岸景致,衬托着热闹繁忙的码头,如同一幅热闹而又冷漠的画卷。
  一楼已经是这样的景致,不知道三楼看出去,又是如何。
  李夏紧挨窗户坐着,出神的看着窗外的美景。
  她也看过很多文人词臣坐在这望远阁里写的诗词,坐在这里,却是头一回,这份热闹和冷漠如此和契,这份色彩浓丽的苍凉,让她这样的人,都生出了几分想写几句的冲动。
  码头上泊着的一只货船上,一个个衣衫褴褛的孩子,手脚都拴着绳子,连成长长一串,沿着窄长的跳板,摇摇欲坠的往岸上走。
  最前的孩子已经上了岸,跟着最前带路的壮汉走出了十几步,船舱中,还在不停往上走出一个又一个麻木摇晃的小孩子。
  “先生!你看!看那边!”李文岚也看到了那一长串的孩子,目光从那群孩子褴褛到不能遮体的衣服上,看到一只只光着的脚上,再从脚上系着的绳子,看到系着每个人双手的那根绳子,震惊无比。
  郭胜漠然看着那串孩子,回头看了眼紧盯着那群孩子,一脸余悸的青果,“你当初,也是这么被带到高邮县的?”
  “是……不大一样,光捆着手脚,没串一起,也没坐船,是车……”青果声音极低。
  李夏看了她一眼,将那碟子红豆糕托起来,“都过去了,你尝尝这个,是比咱们家做的好吃,都吃了吧,我记得你很爱吃这个。坐下吃。”
  “是。”青果接过碟子,顺着李夏的指示,斜签着坐在李夏旁边,低头吃着红豆糕,不再往窗外看。
  “太可怜了。”李文岚拧回头,看着郭胜,眼泪几乎要掉下来。
  郭胜正看着漠然看着窗外的李夏,他是从比这群孩子更不堪的地步,走了好些年,一路走过,姑娘呢?他总觉得,她一直在俯看着所有人,和这个人间,大处悲悯,小处,却极其冷酷,比如现在。
  楼上一阵急促却整齐的脚步声,李夏和郭胜齐齐回头,几个护卫急而不忙的冲下来,接着是一群俊秀小厮,一个穿着件青莲色织锦缎面白狐里斗蓬的高个少年,如群星捧着明月一般,急步下来。
  少年背着手,青莲色斗蓬往后扬起,露出里面的雪青长衫。
  娇艳的青莲雪青,映衬着少年如雪的肌扶,和几乎完美的面容,却没有丝毫阴柔之意,反而让人感觉到一股刺骨的犀利,和扑面而来的烈焰一般的气势。
  李夏直直的看着少年,那一回她头一次看到他,他也是这样年纪,也是雪青长衫,也是白狐,不过是银白缎面,也是这样,人如雪气势如火……
  少年迎着李夏直直的目光看过来,勾起嘴角露出丝隐隐的笑意,笑意还没露全,人已经出了望远阁。
  李夏轻轻抽了口气,没想到……她该想到了,烟花,一向是江家的船运送,好象从几年前开始,宫门以外,年年都是他经手操办的了。
  “先生,这是谁?真是……太……”李文岚看的目眩神摇,往郭胜身边靠近些,低低道:”先生,他太好看了!比我好看多的多了!太好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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