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山蝴蝶 第122节
他着一件藏青丝绸质地的唐衫,上头密布着抽象的松与鹤的图案。温少则着一身肃然西装,长途跋涉尚未来得及沐浴换下,只ni刚才过来时给他带了条干净的黛青丝质领带系上。温少足够高大,无可否认是个成功体面且威严的男人。
他比那松鹤唐衫的青年高出半个头。
两人一同峙立于唐人街牌楼屋脊下,当小六爷满面春风的转过头同淮真笑着说“妹子,此事从此与你不相干”的那一刹那,他七十英寸的身高足足生出七百英尺的气势。
温少也转过头,笑一笑,也说,“梦卿,这里不关你事,回去吧。”
同样的话,由他讲出,语气却弱了一大半,也许天生少有人能如小六爷硬气到骨骼里,又或者温少终于发觉自己的底气不足。
两人在牌楼屋脊下暂时相安无事,各行其是。
人到齐,便一齐都走了。
唐人街还没什么地方是华人去不得的,淮真想偷偷跟去,被云霞死活拦了下来。
她生气:“都说与你不相干了,你去干什么?”
淮真道,“季叔季姨都在那,不知姓温的老狐狸后头还有什么损招,不去看看怎么放心?”
云霞道,“妈妈本就犯了错,看你一天天在跟前活蹦乱跳的,因为当初错事心里一天不好过一天。再坏再差,能去牢里呆几天,罚点款,往后与你相处起来心里也舒坦。”
过了会儿,她又说,昨天小六爷找到家里来商量时,阿福本都想叫淮真同温少去了,觉得他那么富,跟着他不吃苦。罗文立刻骂他,说即便云霞是你我生的,命也是她自己的,不由我们主宰。那种中国男人,不知多古板,将女人当男人附庸。广东乡里人尤其古板,瞧不起闺女,他出洋多年尚能好一些,他家里人,怕是更不把女人当人看待,比梁家凯那小子更甚。你也给闺女相过亲,即便挑夫婿,像这种男人,即便再有钱,跟着他能好过到哪里去?便劝阿福,错在她,认错就是,不论如何也不能将你交到他手上。
思来想去,淮真仍觉得小六爷这事不靠谱,问云霞,“你觉得小六爷说的那些都是真的吗?”
云霞道,“小六爷那张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张口就来,我都不信……”
淮真道,“既然你都不信,凭什么他觉得温少会信?”
云霞仔细想了想,“保不齐他心里真的有鬼,正给小六爷猜中了?”
淮真也不知这里头几分真假,只觉得心里惴惴的,“若是有隐情,当然小事化了,为什么又要闹官司呢?”
淮真终究不放心,想着手里还有温少在机场给他的几百美金,哄着云霞和她一道去了仁和会馆,花了几十块找来个机灵跑腿的,让他跟去安良堂看看,一有消息,立马来阿福洗衣通知她两。
之后,两人便一齐蹲在阿福洗衣门口的阶梯上等,从中午等到黄昏,等得手脚发冷,心里直打鼓。
内河码头敲九点钟前后,仁和会馆的人来了,却只说叫她两先睡下。
两人都着急,问那边情况怎么样?
仁和会馆的人说,下午洪三爷从洛杉矶来了,就在刚才,温少的律师也到埠,两边一同在安良堂商量呢,一时半会也还回不来。
两人还想问什么,仁和会馆的人又说,小六爷叫你们别急,急也没用,睡个觉,等到天亮,就什么都知道了。
淮真哪里还睡个好觉,被云霞呵斥着草草洗了个澡,被子也懒得铺,和衣躺在云霞床上将就睡了个囫囵觉,睡前炭炉也忘了熄。两人只顾着琢磨安良堂那边怎么样了,也没功夫聊别的事情。
半夜惊醒,睡衣外头披上大衣便拖着云霞陪她去仁和会馆找那小伙问话。那小伙也替她们挂着心,叫她们别担心,回去待着,一有消息他立刻上门来。
到早晨五点半钟,仁和会馆的人又来敲门,只叫云霞将昨天季太太煲的等淮真回来喝的鸡汤热一热,再炒个菜,拿食盒装两人的份,同他一起送到市区警局去。
淮真问什么事。
仁和会馆的人便说,季太太往后得在警局呆上一段日子。
淮真问他是什么罪名被捕的。
来人不肯说。
云霞二话不讲,回屋去热鸡汤。淮真想同她一起去,仁和会馆的人却不肯,说阿福与小六爷都叫淮真呆在家里等消息,哪里也不准去。淮真气得当街踹了他两脚,说你干什么吃的,拿我五十块钱就这么办事的?
仁和会馆的小伙一直喊冤,说这是小六爷吩咐的,他若是不听仁和会馆差遣,到头来工作丢了,只得屁滚尿流乘船回乡放牛去。
淮真没办法,只得在家里傻等着。
到中午云霞回来了,看起来倒一点也不着急。
淮真问她究竟定的什么罪,要关多久?
云霞便说,交了洗衣铺的账簿上去,给妈妈安了个前年底逃税的罪名,得在警局拘上两星期,这两周爸爸都得去陪着妈妈,只得我两在家里。
淮真一开始想不明白,怎么温少查起唐人街拐卖少女的老底,最后给假造纸儿子的罗文落了个逃税的罪责?
仁和会馆的小伙道,“到底温少还是网开一面。”
淮真问他:“怎么说?”
小伙道:“听说两边律师来了,温少却不肯闹上法庭去。两下商议,最后决议庭下和解,两边各让一步,小六爷也得将安良堂的不法贩卖的底交出来,将洪爷名下所有妓女都叫到安良堂,温少一一问她们有谁想回乡去,他立刻为她们购置月末返回南中国的船票。”
淮真来了精神,问,“然后呢?”
小伙道,“当场四百多女仔,年纪最老的二十四、五,年纪小的十六、七,竟没有一人肯乘船回乡。温少便又问,撕毁女奴身契,安置到救助会,以自由人身份开始上学的又有谁?”
淮真问,“有几人?”
小伙道,“不过二十来人。”
淮真又问,“剩下的人呢?”
小伙道,“剩下来的,温少便道,他资助唐人街为她们新开一所学校,请人教她们英文,念书,念到毕业若仍找不到工作,便叫小六爷由仁和会馆为她们在制鞋工厂寻个位置替她们安置自己,问小六爷肯不肯帮这个忙,小六爷当然答应。安良堂协助拐卖、偷渡的,都一并送去警署,交由市警察定罪了,蹲三五年号子也是少的。”
淮真问,“姜素也在其列吗?”
小伙道,“据说她哮喘重症,拖到今日也没几年了,有西医院医生的凭据,究竟要不要坐牢,仍得由白人的律法定夺。至于季太太……”
云霞道,“到底是温少怕带累淮真,所以胡乱安插了个别的罪名,让她吃点苦头,免得她忘性大,是好事。意大利人昨夜一听说吃了官司,跑的比谁都快。妈妈气坏了——也算给她长个教训。”
小六爷的话究竟几分真几分假暂且不论,但不论几分真假,都在温少心里激起了点什么。父母亲究竟有没有卖掉梦卿,倘若家人咬死不认,他也再难求证;可是从前父母待梦卿如何,他却比旁人更加清楚。
儿媳走失,温家人当然有错。
看守儿媳疏漏虽有错,但错不至大到使温少悔恨。
若温家人看上去只错了一分,那必得让他们多错一些,却要在温少心里埋下种子,赌他不敢也无法求证。
人的恨倘若落到实处,温少因愧疚从此也无法面对梦卿。
ni是下午四点钟来阿福洗衣的,温少没来,这也在淮真预料当中。ni问淮真,季家的经济能力恐怕难供她念完大学,所以温少最后问她一回,究竟肯不肯随他回温埠。
云霞从门后头探出头来,替她道,“若我是温少,便没脸来问。季家再穷,也有手有脚,不至出卖女儿。”
淮真想了想,叫ni等等,回到房间寻出那件给洗坏了的紫色短袄与绣鞋,连带那封信一起揣进一只干净布包,让他带去给温少。
ni说,“洪三爷与温少的律师仍还在清点安良堂的账务,等查清账目后,会有一笔钱转到你在富国银行的账上,约有八千美金。”
淮真当然知道这笔钱是从哪得得来的。
她说,“我会记得查看银行账户。”
ni又说,“如果手头拮据,尽可写电报到温哥华来。”
淮真道,“若是真穷到上街讨饭了,也许我会的。”
ni苦笑,又说,“温先生仍有一事放不下心——他希望你不要再去招惹那白人家的小子,他祖父不是好惹的。温先生希望你知道,他一心只想你平安。”
淮真想了想,说,“我也有一事希望能想让温先生知道:从汕头码头与仆妇走失那一天起,梦卿就已经死了。”
ni深深看她一眼,似乎不知应当从何处感慨。但也只说他一定原话转达,也请淮真多保重。
送走ni,淮真一回头,却见小六爷曲着条腿,坐在阿福洗衣穿堂的条凳上嗑瓜子,跟放高利贷的上门讨债似的。
一见她进屋,小六爷抬抬下颌道,“喏,五十块钱,给你还回来。”
贿赂仁和会馆打手被当场拆穿,淮真将钱叠了叠塞进衣服里,“小六爷可真大方。”
他也不客气,“那当然,小六爷做事你不放心,还背地里花钱找人盯梢着?”
淮真道,“我还不是怕小六爷年纪轻,扛不住。”
洪凉生地上瓜子壳落了一地,“小六爷在你心里就这么没本事吗。”
顿了顿,淮真问,“究竟温家人有没有做卖儿媳的事?”
洪凉生道,“谁知道呢?”
淮真又好气又好笑,“你这不也是剑走偏锋,还叫有本事?”
“说来我也想找个机会捣腾一下我爹和小妈遗留的产业,但一直找不着机会。他来了,也倒正好。”洪凉生笑一笑,“倘若他不曾做亏心,今日怎肯善罢甘休,连你面都不敢见灰溜溜地就走了。妹子,你说呢。哎……事不都解决了吗,还伤心什么呢?”
第146章 金山5
她去过一次花街,也去过市区警局,只去看了罗文,并没有见着约翰逊,和人问起,说他已回了华盛顿。当初她被关进来审问的警察还在,但并没人认出她来。
哈佛一年的五百五十美金的学费与身份证明、医疗证明一并加急寄过去,说东岸得三天才能收到,她不知为何急得不行,又去了帕斯域电报局,十美分一个字,发了三百多字的电报到恒慕义博士电邮地址下,询问几时可以入学。
恒慕义博士当晚回了电报过来,告诉她最早二月,让她在家里好好过圣诞、新年,还祝她中国年愉快。
一周后的回信里夹着八十八美金,说是帮她申请的奖学金得三月以后才能得到回复,恒博士仅代表个人给她一笔小小奖金,以中国新年利是的形式作为她在会议上表现优异的奖励。
罗文从警局回来以后,唐人街的几家洗衣铺都找上门来,说白人洗衣行不景气,意大利人也靠不住,不如唐人街的洗衣铺联合起来,将生意做大;上门洗衣统一上市定价,请几大工厂老板投资,自己也入股做股东;又能给安良堂以及一帮安良堂失业的四邑乡民一份活做,互为奥援,将危机挺过去。主意敲定那天,淮真将自己刚到账户的八千块钱扣除三年学费,统统交给阿福投资洗衣生意,反正也是投资,不如投资自家人,怎么也要做个最大头的股东。
之前赚得那笔钱,和西泽一起离开三藩市时统统取了出来,包括旅途中她给家人买的礼物和入学通知,都在在旅行袋里。几次见到黎红与雪介,她都觉得实在有点不好意思——去了一趟东岸,什么也没给朋友买。她等待着那些东西寄回来的那天,又着实很怕他把她的一切统统还回来了,就好像等不及三月来到,他对她的失望已经使他彻底灰了心似的。
恒博士隔天又经由她在电报上留的电话,打到她家里,说,“怎么没见到那份入学通知?”
她有点抱歉说:“入学通知弄丢了。”
恒博士诧异,“怎么会丢?”
她语气弱了很多,“总之就是……就是丢了。很要紧的话,我去找回来。”
恒博士想了想,问她,“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难。”
“他被迫回到家人身边去了。”
恒博士哈哈笑,用英文打趣,“年轻的美国抛弃了古老的中国!”
她也用英文承认,“是我的错。”
恒博士问她,“需要我的帮助吗?”
“如果一定需要入学通知的话,我去要回来。”
恒博士笑,“当然不那么要紧。如果因为他的家人没法同他联络,我很乐意为你效劳,替你转达一些话。他姓什么?”
她说,“穆伦伯格。”
恒博士惊叹一声,“现在我相信你们一定经历了相当多的不愉快。”
她最终没让恒博士替她转达任何话,她该说的在汽车里已经讲了;也没让博士替自己要回任何东西。但她也没拒绝,兴许恒博士能帮自己打听一下他近况如何也是好的。
过后两周她都没收到来自于恒博士的任何消息,云霞得在学校上课,周末才回家,只她最闲。因恒博士信教,怕跟着他念书犯忌讳,所以在社区教会给自己找了两份工打,替周末来教堂唱诗的学生们弹琴,以及领着社区小孩儿跟着乐拍唱一唱希伯来文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