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零年代白眼狼 第13节
“拉我儿子作甚?个黑心肝的小畜生,烧死也活该,偷粮放火,只差杀人咧!唔爹娘教训个瘟生,下十八层地狱油炸炸还欠够……”
她声音尖利,在夜里嘶声咒骂,一头花白的头发随着寒风披拂,明灭的火光下,黑灰和着眼泪鼻涕糊在皱纹密布的干瘦脸上,显得可笑又格外凄厉。
附近帮忙的队员听她这样喊着,手上都不由慢下来,窃窃私语。
孙家婆子平日是不太会做人,刻薄自私,拖油瓶在她家也就是饿不死,过得比以前地主家的长工都苦。如今遭报应了,连屋子都让那拖油瓶点了,真是不知哪世造的孽,冤家聚头。不过话说回来,小小年纪敢抢粮放火,真不是什么善类,如今也不知还有命没命。
曹支书恼了,瞪眼厉声喝道:“闹什么?火烧屋梁了,孩子人在哪儿?你还想闹出人命来,让老严把你们都抓起来送公社,吃颗花生米才肯安心是吧?”
孙婆子听着严杀头的名字浑身一抖,总算安分下来,嘴里喃喃咒骂着“讨债鬼”、“早死早超生”,到底不敢再闹了。
孙光宗站在曹支书面前,整个人萎了下去,蹲在泥地上,打着酒嗝结结巴巴地说:“人,人在,在屋里头。个白,白眼狼,点了我家屋子,烧死也活该!白,白费粮,粮食养他了!”
“你!”
曹支书气得仰倒,看着这样的火头也没办法。只能看着孙家这一窝子哭的哭,骂的骂,傻的傻,凄凄惨惨偏又让人恨得咬牙。
曹富贵听着孙光宗这酒鬼的刻薄话,心里一沉,拖油瓶真的就这么烧死了?明明,明明这小子在梦里活得很长久,在饥荒年头还跑到他家里头找扳指,后来才有了孙家着火的事,那也没烧死他,这小子命硬得很,瘸着腿都没饿死,还在花花世界混出头了。
怎么可能突然就死了?孙家这场火更是蹊跷,似乎比梦里提前了许多,莫非就是因为自己的作为和梦里的不一样了?
他总是不肯相信,那么个饿得半死都要跳起来咬人的狼崽子,就会这么轻易没了一条活生生的小命。
曹富贵喉咙里像是哽了点什么,心头郁郁,到底还是不甘心,远远沿着孙家那几间快烧光的柴草屋、灶间逡巡,呛到寒风烟灰,眼泪都咳了出来。这样子一看,屋里就算有人,除非是孙大圣下凡,否则那是铁定烧成灰灰了。
叹口气,抹了眼泪鼻涕,念了声罪过,曹富贵摇摇头转身要走,脚杆突然绊到了什么东西。
“咦?甚东西……嗷!鬼,鬼啊——”
凄厉的惨叫响起,直透云霄,比孙婆子彪悍的哭骂声更销魂万分。
一只漆黑的鬼爪子死死揪住了曹富贵的裤管,吓得他尖声大叫,两脚拼命乱蹬都没能挣开,一颗心扑扑乱跳,几乎要蹿出嗓子眼。用力挣了几下,也没见“鬼”有什么其他的动静,曹富贵这才回过魂来,哎,莫非不是鬼……他定睛一看,这特么是个人啊!
“拖油瓶!”
曹富贵惊呼出声,立时蹲下身查看。
拖油瓶浑身黑乎乎的,异样凄惨,又是泥又是黑灰,乱蓬蓬的头发燎焦了半边,消瘦的小脸被烟熏得漆黑,额头一片水泡。他似乎说不出话了,喉咙里含糊地嗬嗬有声,眼睛红肿,泪水止不住地流淌,腥红的眼珠死死地瞪着曹富贵,映着闪动的火光,像是有一簇憎恨而绝望的火焰在眼底燃烧。
恍惚中,曹富贵似乎又回到了梦中,涂满血色的火光,柴屋里血渍斑斑的粗大柴棒,地上徒劳而绝望的指痕……
他霍然站起身,跳脚放声大喊:“三阿爷,石队长!人在这里,在这里!还活着!快来救命啊!”
曹支书赶过来看时,拖油瓶已经晕了过去,好在总算逃出条命来。仔细一查看,才发现这孩子伤得不清。
他大约是在火起后悄悄逃了出来,身上有几处火燎着的烧伤,倒并不严重,反而是他的左腿,被生生打断了,扭曲无力地歪在一边。也难为他撑着这样的伤,还能从着火的屋里爬出来,生生从阎王爷手里挣出条命。
“娘希匹!打成这样,着火了也不管,这是要他的命啊!”
曹富贵破口大骂,很是唾弃孙家一窝子窝里横,只敢对小孩子下毒手的狠毒,拖油瓶他娘也是个没用的,儿子护不住,帮他逃走都不敢,真是窝囊到家。
曹支书骂了声娘,脸色也不好看,只是这时候救火要紧,孩子的伤幸好不致命,一时也顾不上,只能先让他躺在一边,等灭了火再说。
村子就建在溪水边上,十几个青壮奋力接力递水,又有曹支书经验老到,指挥着众人把孙家屋子近旁的篱笆、柴堆都移开,挪出条隔火带,众人齐心协力,折腾到半夜,总算是把火头完全浇灭。
孙家的屋子虽然没全烧光,柴屋和灶间是完全废了,主屋也被火燎过,又被水浇透,墙面和泥地上到处都是黑灰混着污水,一塌糊涂,暂时是住不得人了。
拖油瓶昏迷不醒,瘦小的身子孤伶伶地躺在一旁。
他的亲娘刘翠芬跪坐在不远处,抱着女儿绝望地啜泣着,却不敢挪动一步过来看看儿子到底怎么样。
队员们围着孙家一窝子指指点点,啧啧叹息,交头接耳,说什么的都有。
曹支书额头青筋暴起,指着孙光宗骂:“……你这叫虐待,知不知道!赶紧把孩子送公社卫生院!”
闹了大半宿,又是火烤又是寒风吹,孙光宗的酒也醒了大半,蔫耷耷地蹲在地上,双手笼在黑得发油的脏袖筒里,闷声不吭。
“你他娘是人不?你把人打成这样,还敢不送医,是存心想当‘坏分子’,要吃苦头是伐?”
石河生队长为了孙家这破事忙和半夜,还不得消停,又累又气,还要看这蔫货装样,实在气不过,怒冲冲地挥拳砸在孙光宗肩头。
孙光宗立时就栽倒在地,缩成一团,唉唉哼唧。
孙婆子一声尖叫,顿时扑了过来,揪着石队长的衣领扭成一团,杀猪般嘶声喊道:“杀人啦!生产队长杀人啦!没王法啊!”
孙留根也扑了过来,嘴里污言秽语地骂,对着石队长又踢又咬。石河生被孙家老的小的围攻,又不能真的动手打,一时之间弄得狼狈不堪。
曹富贵也急了,不过这种事情他是向来不糟手的,他立时大喝一声:“老娘们们上啊!把人扯开,围攻公家干部,这是要反了?!”
一群看热闹的妇女们这才反应过来,忙七手八脚地把撒泼的孙家婆子和孙留根这小子一起扯开,救下了石队长。
曹支书面孔铁青,冲着在地上耍赖的孙光宗大喝一声:“你送不送?不送的话,我让治保主带你去公社,叫公安教育你做人的道理。”
孙光宗逼得没办法,只得慢慢坐起身,恶狠狠地盯了一眼躺在一旁人事不知的拖油瓶,说:“没铜钿,屋里烧得精光,饭都没吃了,哪里来钱救这拖油瓶、白眼狼!公安要抲,阿拉一家就去吃牢饭,至少勿会饿死。”
第21章 救人
孙家在黄林支队是“倒欠户”,一家子就孙光宗两口子和他的傻子弟弟出工。孙光宗有气无力,时不时酒瘾上头;老婆虽然肯干,但身体单薄做不得重活;孙耀祖倒是力气牛一样大,可惜是个傻的。一个全劳力满打满算出勤一日10工分,他们家三个大人拢总一日只能赚一份半17工分,还不是日日都有。
两个已经出嫁的女儿不算,一家子七口人张嘴要吃穿,一年下来口粮吃得精光,还要倒欠队里钱粮。孙光宗又有酒瘾,三天两头就算没饭吃都要借钱沽点烧酒来喝,负债累累。能伸手借钱的亲友老早被他借得吓怕,还钱是一个铜钿没有,躺地上烂命一条。
这一场火下来,孙家连铺盖都烧光了,孙光宗说没钱,那倒是半分没有虚假。
曹支书看看石河生,他虽然是大队书记,但黄林村的一般事务还是要石河生这生产队长作主。
石河生为难地望了一眼曹书记,悄悄把人拉到一边,低声道:“曹书记,侬也晓得,阿拉队里积存不多,今年又特别困难,还要备春荒。孙家这烂底子,欠的账一笔都没还清过,再贴钞票……”
他向来声音旺亮,难得这样压着嗓子说话,很是难受,顿了一下,又道:“再说,这到底是孙家家务事,闹得凶了,其只会更下狠手,要么索性把拖油瓶丢出来……到时谁养?”
石河生说这话心里也憋屈,但世情如此。
年景不好,国家也困难,各家各户糊自己家的嘴都累得半死,哪里还有多余的善心再养个不相干的孩子?何况,孙家这只拖油瓶看着也不像是什么善类,平日里看人就阴恻恻,像是山林里的恶狼,谁知道会不会被他反咬一口?
说话间,孙光宗那里又闹了起来,却是几个队里的妇女看着拖油瓶的惨状不忍心,多数落了几句,孙婆子跳了起来,指着人家鼻子尖声骂:“侬介好心,侬出铜钿医,侬拖回去养!养个白眼狼,把侬一家子连皮连骨吃掉!”
连哭带骂,又颠又叫,来来回回的咒骂,无非就是几句,拖油瓶是个白眼狼,吃了她家的米,还要烧掉孙家的屋,和他娘一样都是讨债鬼!打死活该,想要孙家出钱给这白眼狼医,死都不用想。谁家要养,不管死活拖了养去,反正孙家是不会养这祖宗了。
眼见火已经救灭,看热闹也没啥好看的,再留下去说不定哪家还要背只拖油瓶上身,队员们悄摸的都偷偷散了。自家肚皮都填不饱,哪里有闲心去管孙家的污糟事。
曹书记听得直皱眉,看看快步走散的队员,憋着气让石河生赶紧处置,总不能闹出人命来。
石河生一瞪眼,拎起滩在地上烂泥一样的孙光宗,怒喝道:“我不管你家有没有钱,小孩放着不医,是要其命啊!公社侬不肯送,那就在队里医,费用从你家的工分口粮里扣!”
他转头喊老酒伯,把孩子交给他,让会计给报账,“铁蛳螺”拿下眼镜,揩去上头的烟灰油汗,没好气地瞪了一眼孙光宗,看看地上人事不知的孩子,到底没反对。
孙光宗也是债多不愁,欠队里的反正欠了也还不上,再多欠点也无所谓,开春分口粮总不能饿死他们一家子。他瘟鸡一样,有气无力地点点头,又缠着石队长不放,说是一家子没地方住,要队里救济。孙婆子、刘翠芬和几个孩子也在一旁哭哭啼啼,又吵又闹。
石河生被闹得头也大了,也不能看着队里这一家子睡野地冻死,只得让老酒伯整理一下风水庙,暂时让他们一家挤挤,等他们把火场清理好再搬回去。
老酒伯和孙二傻用卸下来的门板抬了拖油瓶去风水庙,孙家一串老老小小,带着从火场余烬里拾出的,一点勉强能用的东西,跌跌撞撞、眼泪鼻涕地跟在石队长身后,走远了。
余下的众人拖着疲累的身体,议论纷纷,也四下散去,各回各家,只余火场一片狼藉,寒风吹过,烟灰未尽。
“回去吧!”
老曹头摇摇头,叹息一声,叫儿子、孙子收拢家什回家转。
孙家这窝子当真是可怜又可恨,那个乔家的小孩也是可惜了的,被打折了腿又遭这场难,还不知日后如何。但是再可怜,如今这样的光景,又有谁家平白无故肯养这么个孩子?
曹富贵再三回头,看着拖油瓶躺在门板上,随着孙家瑟缩前行的身影,往村口风水庙远去,他转头看看自家阿爷疲倦又苍老的面容,张了张嘴,到底还是没开口,闷声跟着回家。
男人们拖着灌铅似的沉重双腿走到家中,孩子们已经睡下,张氏和王柳枝急忙迎上来,看着他们平安无恙总算放下一颗悬着的心。王柳枝接过男人背上的木桶,连声问长问短,被婆婆一声喝,这才讪讪走开,奔到灶头拿了热水面巾给他们擦洗一头一脸的炭灰泥水。
张氏端了几碗热气腾腾的米汤,看着他们喝下,问了几句。听说没出甚大事,她念了声佛,忙赶着大大小小的男人家去困睡,明朝还要上工,再不歇息哪里熬受得住?
夜深人静,曹富贵躺在床上,却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一闭眼,拖油瓶那双恨意滔天,映着血与火的眼就仿佛出现在他面前,死死瞪着他,又像是完全看不到他,恨透了世上的一切。恍恍惚惚的,曹富贵一时都分不清那双绝望入骨的眼,是噩梦中的,还是今晚看到的。
“娘希匹!”
他懊丧地猛然坐起,怎么也甩不脱梦中如同真实一般的可怖景象——血色的火光中,拖油瓶无力地挣扎着,在地上拖出一道血痕,终究还是被人丢下山崖,在阴森的夜里,绝望地滚落在野林之中,挣扎求活。
曹富贵坐在床上绞尽脑汁地盘算,如果这梦是个预兆,或者说真是将来要发生的事,今日孙家着火的事虽然是与梦里发生的时间有些不同,可照旧还是发生了,拖油瓶也像梦里一样被打断了腿。
虽说今晚他们暂住在风水庙里,并不像梦里,拖油瓶是在孙家的柴屋中被拖出去的。可如今石队长逼着孙光宗要扣工分、口粮医治拖油瓶,按这一窝子的操行,怕摊上个不会干活又要养活的瘸子,为了省点钱粮,说不得一发狠,就会像梦里那样把人给……
曹富贵越想越心焦,脊背发冷,想来想去还是不忍心就这么不管。
拖油瓶这小崽子和自己也不知有什么前世冤孽,自家借着他的手得了祖宗传下来的宝贝,偏偏又被他吓人的“经历”撞入噩梦里。不说一万,就是万一这小子真的被孙光宗给丢下山崖,哪怕是能逃出条命,总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再经历一次梦里那样的惨状吧?
“算阿爷上辈子欠你,今生还债!”
曹富贵愤愤骂了声,决心去风水庙探个究竟,求个自家安心。想明白打算后,他顿时神清气爽,头也不痛胸也不闷了。
只是孙光宗这家伙虽然是个酒鬼,浑身也没三分力,他家的二傻子可是壮得很,万一争斗起来,他可吃不消这大块头一记拳头。
半夜三更的,一时也没法子去叫自家的兄弟朋友们,曹富贵眼睛一转,把主意打到了自家二叔头上,打虎亲兄弟,救人么,叔侄俩并肩上。
他一咕噜起身,轻手轻脚下楼,趴到二叔他们屋的窗台下,轻轻敲了两下木窗棂,听着里头鼾声不绝,又重重敲了两记。
“二叔,二叔!”
“……谁?富贵?甚事啊?”屋里头鼾声一停,响起曹庆贤睡意朦胧的声音。
“二叔,我脚好像有点扭到了,哎呦,侬出来帮我看看。”
“哎,我马上来,侬等等。”
曹富贵哼唧几声,只听屋里窸窸窣窣穿衣下床,二婶嘟哝几声,而后,二叔推门出来了。
人都忽悠出来了,哪里还能放跑?
曹庆贤半夜三更的,莫名其妙就被大侄子拖着,腰上别了柴刀,手提煤油马灯,悄摸出门,说是要赶赴风水庙去救人一命。走在路上,他才觉着事情有点不对,救人是该要救的,可他家大侄子怎么就知道孙光宗要害人?为啥就笃定今晚会出事?
他一脑袋浆糊,不由问出口。
曹富贵脚步不停,笑了一声,道:“哎呀,我也不知道啊!就是看着孙光宗今夜眼露凶光,瞪着他家的拖油瓶,吓得我心别别跳,总觉着要出事。万一没事,那不是再好没有,顶多就是阿拉两个多跑一趟,攒攒阴德,心里也安定。”
曹二叔听他这么一说,还能说啥?只得闷声快走。
惨淡的月光下,风水庙孤伶伶地矗立在村口,黑黢黢的屋墙像是一只蛰伏在黑夜里的怪兽。
“我们就去张望一下,要是拖油瓶好端端地在,阿拉也不要多事,看过就走……”
走到地头,曹富贵正低声嘱咐,曹二叔突然伸手一杵,指着庙后的山路道:“富贵,你看!”
山上隐约有一点灯火忽明忽暗,正在缓缓向着山崖方向走。
这半夜三更的,除了自己噩梦做多了头脑发昏,还有谁会来这个冷僻角落上山吹寒风?
“不好,二叔,我们快追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