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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爱美人纤阿 第127节

  此时吴国,泊头岸边,停着一艘出海大船。百姓不得靠近泊头一里地,此处尽被王宫卫士军队包围,寻常百姓并不知道这里停留的大船,是吴国王室为周天子所造,以便天子出海。
  清晨时分,周天子范宏负手立在泊头,望着海上大船巨物出神——
  他望着浩瀚烟波出神,不禁想到许多年前,也许虞追就是站在这里,与身后人告别,被吴王亲扶上船,前往楚国联姻。
  她站在船头,望着天际一望无尽的水光时,是否预料到自己这一趟出行的诸多不宜。
  正是这趟出行,让她的一生为之毁尽。
  而此时,毁了她一生的他,也站在了同一个泊头前。
  周围十步一卫士临列,护卫森严。天子不知在泊头站了多久,吴王在护卫簇拥下行了过来,向天子恭敬行礼。
  如今吴国政务尽是世子奚礼一人负责,吴王此次亲自侍候天子,可见其心中对天子的惧怕。
  吴王一扫平日的昏庸懒散状,俯身行礼时,周天子懒懒道:“何必如此?洛邑不是传了烽火,说天子早就殁了么?你还行什么礼?”
  吴王干笑一声。
  天子的自嘲,他自然不敢应。
  吴王悄悄望一眼天子苍白而瘦削的面容,原本天子失了位,自己该强硬些。但吴王心中对天子有天然惧怕……他平日小小地试探天子,然天子真到了他的地盘,他反而不敢有什么小动作。
  吴王轻声:“齐卫占据洛邑,陛下明明有我等支持,却不着急回洛邑。陛下必是想让那几个诸侯国生内乱,待他们彼此损了战力,陛下到时候再出手,名正言顺地回归。陛下欲重整江山,臣自然愿为陛下出一份力。”
  范宏扯嘴角。
  笑容分外嘲讽。
  所有的知道他还活着的人,都觉得他是坐山观虎斗,迟早要将他们一网打尽。
  范宏缓缓道:“你竟然想我长长久久地坐在天子位上么?可是这世上,更多的,是希望瓜分江山,将我从上面拉下来啊。有人那般恨我,我也觉得有些没意思。有时候寡人不觉想着,若有人想要的是这个江山,拿去又何妨?何必,如此迂回呢。很多东西,我没有那般在乎……只要他们肯告诉我一声。”
  他望着天尽头的远帆,喃声:“只要告诉我一声,我自是任他们拿去了。”
  “爱卿啊,你有没有觉得,年纪越大,很多时候蓦然回首,发现自己失去的东西,有些太多了。”
  他垂下眼,眼底露出有些疲惫嘲弄的神色。
  周天子年轻时刚愎自用,唯我独尊。但是这些年,渐渐的,他经常会想起以前的一些事。很多年轻时没有察觉到的感情……他现在好像将将才感觉到。一张张面孔从他面前拂过,但是他们全都不在了。
  他才感觉到自己得到过什么,就感觉到自己已经失去了。
  吴王若有所思,却不知天子话里是谁。他只试探问:“齐卫如此轻易地占据洛邑,是否是因……洛邑有内应?”
  范宏笑一声。
  他戏谑般的看向吴王:“爱卿这般好奇,爱卿自己去查啊。”
  吴王立时浑身绷紧,不敢妄自揣摩天子话里的暗示。吴王停顿一下,看范宏负手长立,神色淡淡,吴王想不动声色地再试探天子出海做什么。之前确实有天子王侯听闻海外有仙山,想去海外寻仙问道……但是周天子从未推崇过寻仙问道之事,天子让吴国备船,吴王却不知天子要做什么。
  范宏的病,自然瞒得极好。
  吴王正要开口说话,他突然一愣,抬起头,看到了王城角楼向天空射出的白烟响箭。响箭嗖嗖嗖飞入半空中,烟雾在空中划出一长条痕迹。吴王眸子一缩,看向半空中的响箭。
  同时间,天子这边龙宿军中亦有一位将军大步行来,小声于天子身后说了一个消息。
  面对吴王的疑问,周天子面无表情地重复身后人告诉自己的话:“大司命说,楚地丹凤台被攻,虞夫人被困。”
  将军说完这个消息后,就默默退下。
  吴王眼睛轻轻一缩——
  一是为此消息事关“虞夫人”。
  二是周天子称呼身后那将军为“大司命”。
  天子的龙宿军遍布天下,但平时龙宿军不会全部启用,天子用的最多最顺手的,是洛邑的龙宿军。龙宿军直接听令于天子,龙宿军的任命方式与寻常军队不同,其直接以神明相命名,区别于世间其他军队。
  诸侯间都知道龙宿军在洛邑的那支由“大司命”所辖。但龙宿军在其他地方是以何形式存在,世人便不知了。大司命为天子所谋,而天子在龙宿军中的对应神明,为“东皇太一”。
  眼下第一次看到龙宿军中的“大司命”真面目,吴王眼底灼灼,心口血液停滞——原来龙宿军是真的存在的!大司命既然存在,那其他龙宿军中的神名必也是存在的!龙宿军直接效力天子,谁手中有这支军队,谁便是真正的天子。
  眼下齐卫明明占了洛邑,但龙宿军依然效力于周天子。
  吴王心思百转,满心都是对龙宿军的猜测。忽听周天子淡淡说了一句:“算了,不出海了。”
  吴王猛回过神。
  见天子长袖一甩,转身向泊头相反的方向。他漠然无比,听到丹凤台出事的消息也全然没有激烈反应。他只是淡淡地说一声“不出海”了,谁知道他心中真实的想法?而看天子如此,吴王大急,追上周天子。
  周天子在吴国住了许多日,范宏脾气比以前好了很多,吴王宫上下战战兢兢地服侍天子时,并没有人因此丧命。这让吴王觉得天子也许已没有以前那般暴戾,许多事可以规劝天子。
  吴王劝说天子:“陛下可是要去丹凤台?陛下,不可去啊!那消息分明是陷阱,少诸侯国知道陛下还活着的消息,而肯发这个消息的,必是盼着陛下出事的人。丹凤台必然布满了陷阱,就等着陛下自投罗网。”
  周天子忽地停步。
  他转身,仍是那张平平静静的面容,却蓦地伸出手,一只修长枯瘦的手,一把掐住了吴王的脖颈。身后的吴国卫士们大惊,要出刀时,龙宿军先出刀,喝道“谁敢”。气氛一下子僵凝,卫士们对峙间,范宏的手掐着吴王脖颈,将这个臃肿虚胖的中年男人的面孔一点点掐得发紫。
  吴王对上周天子冰凉的眼睛。
  他发不出声音,心脏渐渐被名为恐惧的巨蛇缠上。他想到了周天子的阴晴不定,想到了此人的可怕……他努力想求饶,但天子的手力气那么大。荒废了许多年、沉迷女色的吴王,此时竟完全不能从天子手中挣脱。
  范宏手收得越来越紧。
  范宏又突然想起什么,他手忽然松了力。吴王跌坐在地,两股战战,手捂着自己被掐出五指痕印的脖颈狂咳嗽。吴王用惊恐的眼神看天子,见范宏勾嘴角,微微笑了一下。
  周天子说:“爱卿一贯是这样的人,我倒是忘了。一个绝世大美人摆在自己面前整整三年,爱卿百般思量,纠结来去,却还是碰都不敢碰,如此废物。昔日爱卿可以为了前程将美人送回我身边。今日爱卿自然也会为了前程,放任那美人去死了。”
  “爱卿这样的废物,其实值得寡人好好感谢啊。”
  吴王脸色发白,见周天子猝不及防算起当年的账——
  当年吴王将虞追藏于吴宫中,明明心悦美人,偏偏没胆子更近一步。最后更是在天子发现时,将美人送回了天子身边。
  范宏嘲讽他废物,坐拥美人却没胆碰。
  还怕周天子秋后算账,将自己搞得颓废了那么多年。
  吴王脸色青青白白,被周天子羞辱得,他脸上肌肉剧烈颤抖。但他能忍,他膝行两步,高声:“臣是为了陛下着想!绝无私心!”
  “眼下不是去丹凤台的好时机,请陛下三思!”
  周天子冷笑:“你如此毫无私心,可惜你不是天子。倒是委屈了你。”
  他神色中闪过轻蔑,道:“真不知道她觉得你哪里好。”
  哪里就人人都比他强。
  只有他是最恶的那个人。
  周天子不理会吴王在后的恳求,他大袖负于身后,长冠巍峨,面色淡淡——
  他是天下的君主。
  他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不喜欢被人蒙蔽了,就丢下洛邑;命不久矣了,就出海寻希望。
  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眼下他想做的,就是去丹凤台看一看。
  他从来就不在乎性命、天下之类的问题。周天子是个奇怪的人,他天生是君主,天下尽是他的王土。他行事肆意,不拘一格。这世间,再找不到如他这样无情无欲、又经常被其羁绊的怪人了。
  ——
  丹凤台中,阴雨绵绵,遮天蔽日。
  孤独水中一座山谷,水波在风雨中招摇。一艘艘大船,在黑夜大雨中开向丹凤台。
  一艘船头,楚宁晰负手而立,身后是她的大批军队。她面色冷寒如霜,骤来的风雨砸向她面容。她睫毛轻轻颤抖,没有表情地抬手,擦去脸上的水雾。
  身后跟着一位齐国派来的将军,为楚宁晰解释丹凤台中情况:“若是天子来,楚国和齐国便一起出兵,围杀天子;若是天子不来,齐国便会补偿楚国这几日的损失。日后我君主登天子位,会记得楚国的相助。”
  楚宁晰冷冰冰道:“可惜我带来的兵马少,不能帮齐国太多。”
  对方不在意地笑:“公主太客气了。只是一座丹凤台而已,太多的兵力,这里也吃不消。如今,我们几乎要围住整个丹凤台,那里插翅难飞——”
  将军说得慷慨激昂时,天地间,忽然传来一声极为嘹亮的鼓响声,自丹凤台传来!
  那响声沉着彻天,压过了风雨声。
  这突来的鼓响声,让和楚宁晰解说的将军愣了一下,浑身绷紧。将军第一时间便想到这样嘹亮的鼓声,莫非在传递什么讯息?但是紧接着,将军就想到军中没有这样的讯息传递方式,他松了口气。
  而楚宁晰身子轻轻一震。
  将军问:“公主看出什么来了?”
  楚宁晰手扶着栏杆,微微用力。雨水打在她手背上,她在黑夜中努力盯着丹凤台的方向,轻声:“我记得丹凤台正中阁楼第三层,虞夫人的屋舍外天台边角,正放了一面鼓。”
  将军不解:“那说明什么?”
  楚宁晰淡声:“不说明什么,只是一个游戏而已。”
  ——
  丹凤台正中阁楼第三层,偷偷摸摸,一一躲开卫士们的巡游包围,四五个男人从底层,一一向上踏上。中间杀掉了许多换岗人,为首的男子身手一般,却有其他卫士的相助,终于躲开了敌方的严密守卫,到了阁楼的这里。
  这是虞夫人所住的地方。
  为首的郎君和其他人打个招呼,猛地推开了门。屋中黑漆漆的,正中锦垫上,背对着这几个摸进来的郎君,跪坐着一个全身被捆绑、嘴被堵住的女子。为首的郎君作出激动状,上前迎去,按住女子的肩。
  将那女子转回了身,却愕然见女子并非虞夫人,而是虞夫人身边的那个侍女。侍女瞪大眼,目中含泪,拼命想他们使眼色。郎君扯下堵住她嘴的布条,听她急声:“快逃——”
  话音一落,整个屋舍的灯亮起,齐刷刷,无数只箭射过去。那郎君目露惊色,抓住那侍女就向窗口奔。密密麻麻的箭只追逐着他,所有躲在屋中的兵力都向他追杀去。而在门口,被忽视的其他卫士,立时冲出。
  一个将军大吼着:“他当是公子翕!抓住他——呃!”
  话没说完,脖颈一紧,被身后一个人掐住了喉咙。
  那人在他耳后含笑:“错了。我才是公子翕。”
  范翕扬手一甩,将向他飞来的箭只向外一拔,那箭只破窗,射向天台上的大鼓。大鼓“咚”的一声,天地大震——
  而被藏于隐秘处、神色苍白、浑身动弹不了的虞夫人在黑暗中,缓缓睁开了眼。
  想到了这是范翕对她传递出的信息——
  如他们母子幼时,她陪伴他玩的游戏那般。
  他在告诉她,不要怕,他会救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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