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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瑶台 第9节

  扶舟默默翻了个白眼,引他上马车,凑上来给他查看伤势,看见开裂的伤口,随口问了句:“主子还疼么?”
  “你说呢?”
  “我是觉着,可能早就痛得没知觉了。”
  孟璟:“……”
  扶舟一边替他重新处理伤口,一边问:“未来少夫人是哪家的?”
  “你不说名动京师?”
  扶舟先是一愣,随即一拍脑袋:“楚见濡的小女儿啊!”
  难怪那晚让帮衬着点。
  -
  万寿这几日,六部多休沐,独独内阁值房半点不得松懈。
  楚见濡这个时辰还在内阁大堂忙活,听闻有人来寻他时还以为宫里又有什么话,急匆匆地赶出来,却见楚怀婵自个儿立在院里,身上衣衫已打湿了几分。
  他顿住脚步,楚怀婵冲他笑笑:“爹,皇上召您去云台。”
  云台召对按理不该由她来传话,他犹疑了下,回身去拿了两把伞,递给她一把。
  父女俩沉默着走在雨里,楚怀婵跟在他身后,等到弘政门下,才轻声开口:“爹,之前是我错怪您和母亲了,女儿愚钝,您别生我的气。”
  楚见濡一时之间不知接什么话,说有苦衷吧,自然是有的。可说没有私心吧,自然也不能。现下她先说开这话,他一时之间竟然语塞,不知作何反应。
  人心啊,就在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间,经百般煎熬,尔后硬如铁。
  “无事,你想明白就好。”
  楚怀婵苦笑了下,没点太透:“皇上召您去,是有别的事。”
  他看了眼她身上湿了些许的衣衫,迟疑了下,想问的话都到嘴边了,又生生咽了回去,沉默了一路。
  到云台后不久,这场雨便演变为倾盆大雨,瓢泼而下。
  这雨声令她有些烦躁,不自觉地开始走神。万寿前这三四日,到如今,她好似在这短短几日间走过了很多路,独独没有一条是她自己所能掌控的。
  孟璟这个人吧,她到现在也还没想明白,她怎么就和这人扯上关系了。
  她一开始还在嘲讽这人没担当,闻覃那般弱势地位,却也还敢和母亲抗衡,一直苦撑着等他。哪怕是在他最潦倒的那几年,她也仍旧守着那点可怜的希冀,一直未曾放弃。
  可他倒好,风流成性,把人家一颗真心糟践得千疮百孔。
  但后来见长公主那般模样,又觉得兴许闻覃不嫁他重觅良人反而是好事,想要将那盏酒倒掉。可没想到,兴许是天意如此,非要让她遭点报应。
  她眉头皱成一团,有些苦恼地想,是不是不该给他喝那杯苦茶啊。
  果然,人还是不能做坏事啊。
  她抬眼去看仲夏疾雨,这雨倾盆而下,却也没冲刷掉空气中那股闷热,更没有浇下去她心头的百感交杂。
  这雨同样顺着飞檐落进了东门楼。
  皇帝命人给楚见濡赐了座,笔墨备齐,他一人……在斟酌这道给他女儿的赐婚诏书的措辞。
  九五之尊在此,灯火掌得都要比别处亮上许多。
  皇帝从御座上走下来,停在那一方小书案前。
  楚见濡开了个头就写不下去,胸中墨水消失殆尽,但在皇帝注视下,也不敢作罢,只得尴尬地拿着笔,目光久久地落在诏纸上。
  皇帝目光落在他的字迹上:“字不错,台阁体有几分功夫。”
  “劳皇上夸奖,臣愧不敢当。”楚见濡一头冷汗。
  皇帝嗤笑了声,没理会他这自谦:“阁老掌制诰多年,如今连一道不涉政事的诏书都拟不出来了?”
  楚见濡忙起身,恭谨跪下:“臣实在是不知是否是小女开罪了皇上。这诏令的措辞,臣不知用到何种度啊。”
  好好的闺女,说是要进宫做娘娘,一天不到,竟然要指给一个瘸子,哪怕这瘸子身份尊贵,是百年勋贵之后,日后还能袭爵做个闲散侯爷,但毕竟还是个瘸子,又风流成性,哪位当爹的一时之间心里头都不大过意得去。
  皇帝笑出声,走出去两步,看见阶下的楚怀婵。宫灯辉映下,她也未失分毫颜色。
  他看了好一会,才道:“没开罪。佳人配好词,你自个儿斟酌。”
  “若没开罪,皇上为何……臣实在是不敢下笔,请皇上降罪。”
  皇帝转回御案前坐下,随手摊开一本奏章,恰是楚见濡票拟的,他看了会,沉吟道:“你的意思是,令嫒开罪了朕,朕反倒罚她去给西平侯世子做正妻?”
  “皇上,这……恕臣嘴拙,臣方才欣喜过度口不择言,是小女高攀,能得皇上亲自赐婚,更是荣耀加身,臣代……”
  “行了,别装了。”
  他将票签拿在手里把玩了许久,久到他已经开始怀疑这些个字到底是不是这么写的时候,才开了口:“朕此举……孟璟这个人,阁老不懂?”
  楚见濡额上的汗忽然停了,西平侯掌后军都督府十余年,手中四大都司,加上直隶和在京的二十二卫,势力最为显赫之时,麾下兵力多达四十余万人,纵在五军都督府中,也是首屈一指。
  最重要的是,后军都督府辖下,皆是拱卫京师的重要关塞。
  孟家如今虽让出了后军都督府,但真正能统兵的人就那么些,旧部不好拔,也拔不了。至于西平侯的余威有没有消除殆尽,则不好说。
  况且,镇国公府世代坐镇宣府,往北隔绝鞑靼铁蹄,往东扼居庸关,往南通紫荆关,为京师背部屏翰。如今宣府城内的五万兵力,甚或万全都司辖下的十万兵力,等同于还是握在西平侯孟洲手里……也不对,到如今,或许是握在孟璟手里了。
  孟璟如今虽因腿伤只挂了一个都事的衔,但毕竟是西平侯世子,又曾随父从军多年,在整个后军都督府声望颇高,说整个万全都司的兵力都握在他手里,兴许不算夸张。
  皇帝觑了楚见濡一眼,叹了声:“毕竟是镇国公后人,世代拱卫京师,战功赫赫,军中威望甚高。若无异心,朕自当重用。若有异心么……”
  那自然得连根铲除,哪能把亲外甥女交代进去?
  况且,万全三卫就驻在宣府城内,他今日说要将这三卫划拨给孟璟,孟璟居然半点没犹豫就给推拒了。
  皇帝这话只说了一半,楚见濡斟酌了会,恭谨道:“皇上器重,可小女愚昧,恐负重托。”
  “令千金聪慧,朕见识过。”皇帝顿了顿,“更何况,朕也没别的意思。孟家五代镇守宣府,阁老也劳苦功高,都当赏。朕来做这个媒,是应当的。”
  皇帝执朱笔,将这张票签批红照准,又将笔搁下,这才看向他,缓缓道:“令公子榜眼出身,文采斐然。老六也到了该开蒙的年纪了,等送亲回来,擢侍讲,去授诗书讲经筵吧。”
  楚见濡额上的汗终于消了下去。
  “知道这旨该如何拟了吧?”
  “话说到这份上,臣明白了。”楚见濡叩首,“臣代小女谢万岁爷恩典,恭祝皇上万寿齐天。”
  夜雨飘忽,宫城里的雨水一股脑儿地汇集到云台下。
  方寸之地,藏污纳垢。
  楚怀婵等了小半个时辰,终于等到父亲从东门楼上下来。两人一块出宫,他喋喋不休了整整一个时辰,无非是翻来覆去地说些造化弄人,但日子还得继续过的话。
  这许许多多的叮嘱掩在这场雨下,悄无声息地汇进浑河,了无踪迹。
  这场雨也越下越大,一直持续到了六月十九。
  雨过天晴,楚怀婵终于等到了这道从天而降的旨意。
  接完旨,她仰头看了一眼舆图。
  边塞重镇宣府。
  镇国公第五代后人,西平侯世子孟璟,她的未来夫婿啊。
  第10章
  当年备受太|祖爷宠爱的孙辈到宣府就藩时,大肆扩建城池,至今日,哪怕是军事重镇,万全都司辖下卫所军队驻在城中,这座城池仍旧还是显得有些空空荡荡。
  婚期定得急,六月十九始下的诏书,七月初二即成礼。
  这日空气中氤氲着湿热的水汽,闷热感循着衣衫缝隙往人衣衫里钻,层层叠叠的大红霞帔下,楚怀婵的肌肤起了一层薄汗。
  昨日宿在城外驿站,今日一早,时夏将她叫起作嫁妆,喜娘替她三梳时她甚至还有点打瞌睡。
  等仪仗队伍行了大半日,到宣府城外时,她的心里已经没了任何波动。
  她发现自个儿既没有刚得知这消息时的那份错愕与强自镇定,也没有真正接到那道圣旨时的我命不由我的宿命感,反而只剩一潭死水。
  她悄悄将喜轿帷幔揭开一角,去看这座威名远扬的城池。
  她目光落先落在门楼的匾额上,“著耕楼”三字在日头下闪着金光,随后才一点点地下移到城门题字上,曰“昌平”,盛世昌平啊,又与她何干。
  她笑了笑,心里泛起了点苦涩。
  等感受到轿撵一步步地进月门,入瓮城,最后再进到昌平门后时,她终于意识到,她这一生,就要真正扎根在此了。
  时夏在轿外轻声提醒:“小姐,入城了。”
  她回过神来,将帷幔缓缓放下,等剩最后一条缝隙时,她忽然见着了孟璟的身影。
  她迟疑了下,迅速将帷幔放下,遮住了最后一丝日光。
  时夏在轿外低声说:“小姐,姑爷亲自来了呢。”
  她没出声。
  时夏再次交代了一遍那些已经重复过了许多次的话:“西平侯的府邸在京师,因为五年在宣府打仗时负伤,就近留在镇国公宅邸养伤,夫人也就带着阖府归还祖宅。府上有位老夫人,侯爷是长房,因为当日入京时二房老爷尚未成亲分家,侯爷说国公府空置着也是浪费,就让二老爷先住着,到后面侯爷回来,两房也就一块儿住着了……”
  “行了,耳朵都听得起茧子了。”她打断了后边一长串交代。
  炮仗声不绝于耳,时夏也从善如流地住了嘴。轿夫落轿,她这才觉出失仪,赶紧慌里慌张地将盖头蒙上。
  喜娘扶她下轿,将红绸交予孟璟时,她忽然听到了一声极低的笑声。
  这声音太过熟悉,那点向上扬起的尾音,她每次听到,都不太舒服,总感觉他在嘲讽旁人。
  眼下……他嘲讽的,怕只有她了。
  她忽然惊觉,她所谓的心如止水,就这么在一声低笑前溃不成军。
  对于这门亲事,她虽不见得愿意,但他那样的人,想必更不愿吧。
  “拿盖头擦眼泪了?”
  “啊?”
  “要不是凤冠挡着,盖头可能早被你踩在脚下了。”
  她赶紧稀里糊涂地扯了扯,也不知是因为心虚还是尴尬,总之手脚不大利索,她胡乱扯了半天,眼见着真快将这块破布整个扯下来时,脑后忽然传来一股力道,替她将喜帕理正了。
  她正要道谢,身前传来一阵灼热,他先一步开了口:“步子大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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