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纨绔 第38节
“那他,”顾九思有些不敢发问,却还是问了,“如今呢?”
叶世安沉默了,顾九思慢慢抬头,他死死抓住柳玉茹,眼里蓄着泪:“他如今,在何处?”
“王善泉用杨家一家要挟他,他回来了。”
叶世安艰难开口:“明日午时,于菜市口行刑。”
顾九思苍白了脸色,他点着头,只是道:“我知晓了……”
他说着,转过身去,艰难道:“你们聊,我有点累,我去休息一会儿。”
他似乎是真的累了。
他回去的时候,那个一贯意气风发的人,却是佝偻了背,走得格外艰难。他连上那只有两层的庭院台阶,都踉跄了一下,柳玉茹赶忙想去扶他,他却摆了摆手。
他背对着柳玉茹,克制着声道:“无事……”
“我无事的……”他不知道是同自己说,还是同柳玉茹说,“我撑得住,我无事。”
他说着,撑着自己重新站起来,步入了房中。
叶世安看着顾九思,又看了一眼柳玉茹,抿唇道:“玉茹,我知道这一切都不好接受,可是你们来不及想这么多了,你好好劝劝他,明日赶紧走。拖得越晚,变数越大。”
“你呢?”柳玉茹抬眼看他,带了担心。叶世安笑了笑:“王善泉如今也要用人,他派人来拉拢叶家,我又有什么选择?”
“乱世浮萍,择木而栖,能活下去,已是不错了。”
“叶哥哥……”听到这样的话,柳玉茹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有些鼻酸,她感觉自己仿佛是回到小时,站在这少年面前。她哑着声,恭恭敬敬行了一礼,沙哑道:“好好珍重。”
“我明白。”叶世安笑了笑,他瞧着柳玉茹,许久后,他温和道,“其实我以前一直以为我会娶你,但才知道,人这辈子,大概就是命。”
柳玉茹愣了愣,叶世安退了一步,展袖躬身,认真道:“玉茹妹妹,有缘再会。”
说完,叶世安便干脆利落转身,出了大门,打马而去。
柳玉茹在庭院里站了片刻,她平复了自己的心情,这才转过身去,走进了房里。
房中没有点灯,她没有瞧见顾九思,却听见了他的呼吸声。她接着月色走进去,然后看见了他。
顾九思就坐在床边,他蜷缩着,抱着自己,咬着牙,颤抖着身子,一句话没说。
他哭得不成样子,眼泪鼻涕混杂在一起,却没有出半点声音。
柳玉茹走到他身前,顾九思就是抱着自己,他似乎知道柳玉茹打算说什么,他吸了吸鼻涕,牙齿打着颤:“我没事,你不用说什么,我没事儿,我真的没事儿……”
“我们明天就去幽州,我们不耽搁,我娘还在等我,你也还要我送回去,我没事儿,没事儿……”
柳玉茹没说话,她就站在黑夜里,静静注视着这个人,过了许久后,她蹲下身去,张开双臂,轻轻抱紧了他。
顾九思微微一愣,他僵在了她的怀里,就听她道:“你哭吧。”
顾九思没说话,柳玉茹抱紧了他,低声道:“我在这里,我不笑话你。”
顾九思沉默了,柳玉茹就静静抱着他,感觉他的眼泪透过衣衫,落在了她的肩头。
“我一直叫他糟老头子……”
“嗯。”
“我没好好叫过他一声爹。”
“我知道。”
“我总是觉得他不好,我觉得他打我,我觉得他不关心我,他不了解我。我讨厌他特别多,我一直在气他,我一直在和他对着干……”
“可我后悔了……”
顾九思哭出声来:“我后悔了,我该对他好一点,我不该总是气他。”
“他总想我读书考个功名,总想着我要有出息一点,他是为我好,他就是怕有一天,有一天我落到今日这样的田地……”
顾九思上气不接下气,他靠在她怀里,嚎啕出声:“我有什么用?我到底有什么用?!我谁都护不住,我护不住他,我护不住杨文昌,我的父亲,我的兄弟,我谁都护不住!”
“我自命不凡,我自以为举世皆醉我独醒,现在风雨来了,现在,不过区区一个王善泉!”顾九思喘息着,大骂着,怒喝着,“区区一个节度使,就能置王法于不顾,欺我辱我害我至此,让我颠沛流离举家逃亡,让我丧父丧右,让我狼狈至此。”
顾九思痛苦闭上眼睛,整个人倒在柳玉茹怀里,柳玉茹没有说话,她只是死死抱着他,将头靠在他颈间,听着他撕心裂肺的哭泣声,一言不发。
“是我害了他……”顾九思嚎啕大哭,“是我害了他……”
“不,九思,”柳玉茹出声,她死死抱紧他,咬着牙,“不是你害了他。害了他的,是王善泉,是陛下,是梁王,是这乱世,这些为了自己权利不择手段,将百姓当做蝼蚁的人。”
“你没做错。”
柳玉茹吸了吸鼻子:“错的是他们,该受惩罚的是他们,你不能将他们的过错揽到自己身上,惩罚自己没有任何作用。”
顾九思听不进去,他抱着头,整个歪斜到地上,哭得不成样子,柳玉茹吸了吸鼻子,她去扶他,哑着声音道:“九思,你起来。”
顾九思没动,她去拉他,他却恍若未闻,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抱着头,蜷缩着,看上去懦弱又狼狈。
柳玉茹何曾见过他这番模样?
她记忆里的顾九思,永远明亮骄傲,可现实打磨他,蹉跎他,试图摧毁他。
她眼睁睁看着那如宝石一样的少年,此刻变成了这副模样。
柳玉茹有些酸涩,她扭过头去,不敢看他,沙哑道:“起来。”
顾九思没动,柳玉茹终于忍无可忍,她猛地回头,怒喝道:“起来!”
第37章
【bgm:永远的长安(程池)】
顾九思的哭声止住了,柳玉茹看着地上的人, 叱喝出声:“你现在哭有什么用?你哭了, 公公能回来?杨文昌能回来?你这样唾弃自己, 颓靡至此, 就能让一切改变?顾九思,没有用!做不到!”
“你要往前看,”柳玉茹声音哽咽,“你还有我,还有你娘,你得往前走,往前看。你说你后悔对不起公公, 那如今呢?你若还这样哭下去, 这样自责下去, 你是要等着以后, 再说一声, 你后悔, 你后悔没有好好对待我, 对待你娘吗?!”
“你要报仇你就去报, ”柳玉茹蹲下身,一把抓住了他的领子,逼着他直视着她含着泪明亮的眼, “你要改变什么,你要争取什么,你要得到什么, 你都得靠自己。顾九思,这一路有我陪着,你怕什么?”
顾九思没说话,他呆呆看着柳玉茹,好久后,他突然伸出手,猛地抱紧了柳玉茹。
他什么都没说,他只是闭着眼睛,让所有哽咽,都微弱下去。
他们这样僵持了许久,柳玉茹见顾九思情绪渐稳,便站起身来,扶着顾九思起来。
她给顾九思打了水,替他擦干净脸。顾九思这时候终于回神,他看着她,好久后,却是道:“我明天想回扬州。”
柳玉茹顿了顿手,许久后,她低头应了一声。
她出去将水倒掉,回来后,她终于还是道:“是去劫囚吗?”
“不是。”
顾九思转头看向窗外,低哑道:“去送别。”
“他是自愿回来的,我能带走他,也带不走他全家。他选了这条路,我自然不能逼着他。”
柳玉茹没说话,好久后,她叹息出声道:“他家当初不肯听他的,是吧?”
“他家向来看不惯他。”顾九思声音沙哑,“他应当是带着自己母亲出逃,如今安置好了他母亲,然后回来了。”
“他真傻。”顾九思笑着,落下眼泪来,“太傻了。”
柳玉茹静静坐到他身边去,握住他的手。
那天晚上顾九思没怎么睡,他就一直和柳玉茹说顾朗华,说杨文昌和陈寻,说他小时候。
他不知道是怎么的,认认真真,仔仔细细,把这些人都给回忆了一遍。他记得很清楚,甚至于第一次见到杨文昌时,那个小公子身上穿的衣服绣了朵菊花被他嘲笑娘气,他都记得清楚。
第二天早上,他早早起来,两人上了妆,带了胡子,几乎看不出原貌后,顾九思穿上了一身白衣,然后同柳玉茹一起去了扬州。
到了扬州城,顾九思去原来杨文昌最爱的酒楼里买了一坛他最喜欢的笑春风,然后便同柳玉茹一起等到了大牢门口。
王善泉要求全城的人出来观刑,于是街上已经等了许多人,等到了时候,顾九思和柳玉茹就看见了杨文昌。
那是个阴天,清晨了,乌云却还笼罩在扬州城上,杨文昌穿着一身囚服,站在笼子里,带着枷锁。
他面色不太好,看上去有些憔悴,却一如既往带着傲气,看见人,他便笑出声道:“哟,还让这么多人来给我送行,看来杨某也是非同凡响的人物了。”
在场没有任何人做声,杨家的奴仆在人群里低声哭泣,杨文昌的马车朝着菜市口游去,可在场没有一个人像对待一个囚犯一样往他身上扔东西,所有人都静静注视着他,像在目送一个无法言说的英雄。
而杨文昌似乎也并不害怕,他行到半路,甚至高歌起来。
柳玉茹和顾九思一直低头跟着,他们混在人群里,听着那少年仿佛像往日同他们策马游街一样,朗声唱着他们熟悉的曲子。
他唱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
他唱五花马,千金裘;
他唱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浇愁愁更愁;
唱怒发冲冠凭难处,潇潇雨歇抬望远。
他一路唱,周边哭声渐响,等他跪下等着刀落时,他已不再唱那些少年意气的诗词,他生平头一次想起那些太过沉重的诗词来。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周边一圈围满了人,杨家人哭声不止,王善泉坐在上方,让县令宣判杨文昌的罪行。
雨淅淅沥沥落下来,等县令念完后杨文昌的罪行后,柳玉茹在旁边找了一个乞儿,他提着顾九思买的笑春风,送到了杨文昌面前,杨文昌看着那酒,他愣了愣,片刻后,他大笑出声来,他探出头去,大口大口将酒喝下,等喝完酒后,王善泉道:“杨文昌,你可还有话说。”
“有。”
杨文昌抬起头,看向众人,他似乎是找寻着谁,然后他目光落在柳玉茹和顾九思身上,只是匆匆一扫,他便移开,随后道:“我杨文昌曾以为,这世上之事,与我无关。自己不问世事,骑马看花,便可得一世风流。可如今才知,人生在世,便如水滴,这洪流去往何方,你就得被卷着过去,谁都是在其中苦苦挣扎,谁都逃不开。”
“若再有来世,当早早入世,愿得广厦千万间,”杨文昌声音哽咽,“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这话说出来,在场诸多人都红了眼眶。
而顾九思就静静看着他,他什么话都没说,在一夜痛哭之后,他反而有了一种出奇的冷静。他目送着这位从小到大的玩伴,看着他大笑出声,然后刀起刀落,人头滚落到地上,鲜血喷涌了一地。
从未有一刻,让他这样深刻的认知到什么叫乱世。
也从未有一刻,让他这么真切的明白,愿得广厦千万间,是何等迫切又真挚的愿望。
他当年读书闻得此句,只觉字落于之上豪迈悲凉,然而如此听着,却是觉得,字字都带着锥心刺骨的疼。
雨淅淅沥沥落下,周边人也开始散去,杨家人哭着上来收尸,而他和柳玉茹留在暗处,一直站着。
直到周边再没有了人,他看着大雨冲刷了杨文昌的血迹,他走上前去,跪在了地上,将手贴在他的鲜血上。
柳玉茹在旁边替他看着,顾九思就是让鲜血混着雨水浸透了他的手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