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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贵女 第293节

  “春日已至…已经很温暖了…”陈嫣说。
  “是…”桑弘羊听到自己这样说。
  陈嫣深深地叹了口气,声音像是一缕随时可以被掐断的轻烟:“真的不会再下雪了…”
  第306章 葛生(3)
  室内静悄悄的, 所有人都屏气凝神。
  “这…”夏侯老先生有些迟疑,但又不得不说,只能走出内室之后轻声与桑弘羊和宋飞熊道:“按理来说, 翁主身体较一般贵女康健了许多,一次风寒不至于如此。然…翁主拖了这许久都不好…这都开春了, 却有加重的迹象,实在是…”
  说到这里, 夏侯老先生也是愁眉苦脸,苦着一张脸道:“老朽实在是不堪用…已经无法可想了…回头修书一封与我一师兄,我等都是淳于先生门下, 只是我这师兄医术高出我太多了!若是有他来,手段要多得多…只是…”
  说到这里, 夏侯老先生一只手揪着自己的胡子, 平常他是很爱惜自己的胡子的,常常注意保养。如今这个样子,显然是发愁到了极点。
  “只是我这师兄不好请!”
  夏侯老先生口中的淳于先生,其实就是鼎鼎有名的淳于意!此人正是缇萦救父故事中‘缇萦’的父亲,是当时极有名气的神医!说实话, 如果不是如此有名的神医, 就算缇萦救父再感天动地,这件事也不会在当时那样轰动, 最终在史书上留下一笔!
  桑弘羊原本的目光全在内室之中…即使站在他的位置根本看不见陈嫣, 看见的只是一扇屏风而已。听到夏侯老先生的话他才回过头来, 眉头皱了皱:“…不知是如何难请?”
  夏侯老先生轻声道:“我这师兄和别人不同, 他出身大族,少时就不缺钱财,学医只因喜好。他因天资奇高,被老师收入门中…他后来独立门户出来行医,也不为钱财名利之类,而是发下志向要救死扶伤。”
  “这位先生倒是志向高洁…”桑弘羊干巴巴道。
  夏侯老先生也不以为忤,他知道现在的桑弘羊别的什么事情都不上心,能在这里听自己说话,只是因为他是医治陈嫣的大夫,不得不听罢了。他这辈子行医多年,各种病人家属都见过,这种实在不罕见。
  面对这种,总是多几分耐心的。
  “如今我这师兄尚在吴越之地行医…那边多瘴气,常有疫病,师兄已在吴越呆了足有三四年了!按照我师兄的脾气,若无法彻底拔出疫病,恐怕人不会离开。”夏侯老先生确实了解自己的师兄,知道那是一个怎样性子倔强的人。
  桑弘羊有些心神不宁,听到夏侯老先生的话也灭有表现出凝重之类的情绪,只是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无事…到时在下遣人将夏候先生的书信一道送过去,至于夏候先生之师兄来不来…”
  “他会来的…”说到这里,桑弘羊低下了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夏候先生师兄既然有这样的大志向,恐怕花费不少。”
  这是必然的,一听就知道夏侯老先生他师兄做的是那种义诊,给穷人看病收不到钱的!别说诊金,就是药钱都得自己倒贴!不然的话,哪个穷苦人会随便看病?哪怕是在现代,人也病不起,普通人家要是出一个病人,就能把整个家庭拖垮。而放在古代,这件事上只会更加残酷!
  虽然偶尔也能看一个有钱人,赚点儿外快,但相比起花掉的,肯定是入不敷出的。
  现在还整个人窝在吴越之地的深山中三四年,恐怕外快都没有了…这位做义诊的先生家里或许有钱,但听夏侯老先生的语气,也就是一般的有钱。而且考虑到夏侯老先生的年纪,他的师兄也不会年轻,那么他家中恐怕早就是兄弟当家,甚至侄子当家了!
  这种情况下要获得家里多少支持,那也是痴人说梦。
  治病救人,特别是救的人多的时候,是真的很花钱的。就药材这一项,普通的自然可以自己去采,但那些稀有难得价值高的,自己采就很难了——这种药材也不是路边的普通药材,山里走一趟就能得许多,真要是都自己去寻,时间都要用来采药了!还谈什么治病救人呢?
  所以只能购买!
  对于一个日日都在行医的人来说,各种药材的消耗量都会高于一般的大夫,全靠自己负担,恐怕非常辛苦!
  说不定已经尽量减少自己救的人,或者退而求其次,用一些效果没那么好,但是便宜易得的药材了。
  按照夏侯老先生的说法,他师兄这样的人不为钱财名利所动,非常难请。但在桑弘羊看来,有钱能使鬼推磨,若是钱不管用,只是钱花的不够多罢了!而夏侯老先生的这位师兄,还属于那种比较好请的呢!
  因为他有明显的弱点。
  “只要夏侯先生师兄能来,治好了阿嫣,无论想做什么,都不用担心钱财之事了。他如今在吴越之地治疫病,只凭一己之力,恐怕一辈子都不见得做得完。但有钱财支持,事情总会简单许多。”
  “先生师兄不会拒绝的…”
  夏候老先生砸吧了两下嘴,发现自己还真没办法反驳桑弘羊,只能点点头:“既然如此,就托付给桑公子了…”
  “是我等托付给夏候先生才是…”桑弘羊哑着嗓子回道。
  这个时候桑弘羊的头又转了回去,他的注意力重新全部放在了内室之中。夏侯老先生见他这样,也只能在心里叹口气,表面上宽慰道:“翁主身体一向好…如今又是春暖花开之时,一场风寒不至于挺不住…”
  “就是春暖花开才不好…”桑弘羊自言自语…夏侯老先生听到了,但是他不明白这话的意思。虽然陈嫣的身体一向是由他来照看,但是在这之外他和陈嫣的接触就很少了,他最多就是隐约察觉陈嫣之所以越来越病重,其中有些心病的意思。
  心病啊…这才是最麻烦的!
  有的时候就是因为心病,再好治的病也治不好…纵使医生的医术再高明,也很难救一个人的心。
  等到夏侯老先生离开,宋飞熊抿了抿嘴唇,看向桑弘羊…最近两人的关系缓和了许多。桑弘羊没有精力再找她的事了,而她更不可能在这个关口有心思和他磕磕绊绊。实际上,这段时间宋飞熊是有些依赖桑弘羊的。
  一开始的时候陈嫣只是一场风寒而已,虽然说风寒在这个时代要了一个人的命非常常见,但那也得分情况看。针对老人、孩子确实如此,但是在青壮年身上却不是。后世一般的感冒,年轻人很多不吃药就扛过去了!那还是抵抗力比较弱的现代人呢!在古代,因为人们没有服用抗生素、用西药的经历,对感冒这种的抵抗力应该强一些(前提不能是营养不好的穷苦人)。
  陈嫣早就长大成人了,又不缺吃穿,生病之后更是最好最精心的照顾。像她这样的条件,很少真的有人因为一场普通风寒丢掉性命。
  但是现在不是这样了…风寒之后陈嫣的身体就时好时不好,病情拖拖拉拉,有越来越重的趋势。
  这几天春暖花开,外面阳光明媚,本来晒晒太阳,什么风寒都要好的!但陈嫣偏偏不是这样,立刻病情加重,倒下了!
  这种时候,即使是见过大场面的宋飞熊也不知所措了…她是经历过不少事,以这个时代普通人的标准来看,说她见多识广也没有问题。只是现在的问题并不是见识多不多的问题…人是很脆弱的动物,有的时候随便一点意外就能让一个人永远地离开人世。
  在陈嫣因为风寒晕倒的时候宋飞熊还没有这么慌,因为她从没有想过陈嫣会因为一场小小风寒怎么样。但是事情发展到现在,就算是后知后觉,她也意识到了…某种最最可怕的可能,是有可能会发生的!
  所有人都不想这件事发生,但是这个世界上的事吊诡就吊诡在这里…很多事情越是不想这样,就越会朝着最想要避免的方向发展…简直就是命运、世界、人生的三重嘲弄…
  宋飞熊平常也没有这么脆弱,只是事关陈嫣,她怎么可能承受的住!这种时候,她还能站得住,一是因为陈嫣正在最虚弱的时候,如果她也倒下了,事情只会更加艰难。第二就是桑弘羊了,这些日子都是桑弘羊在主持内外大局。
  他确实走在前面,让宋飞熊感到安心了一些…至少在自己支撑不下去的时候就看看前面人的背影,好歹就能多坚持一会儿了。
  “现在怎么办?”宋飞熊征求桑弘羊的意见,其实这就是以桑弘羊为主的意思,这是她对他真正的低头。
  桑弘羊只是摇了摇头:“没什么怎么办的…先顾好阿嫣才是真的…”
  “夏侯先生的师兄…”宋飞熊有些迟疑。
  “试试罢了,只是不能指望于此。”桑弘羊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内室,“且不说其人在吴越之地,一请一来恐怕要费不少功夫。就算赶得上,就真能救治好阿嫣?这些日子从临淄也请了名医,个个名声大到天上去了,但阿嫣…”
  陈嫣的病根本一点儿起色都没有!
  桑弘羊站在陈嫣的榻前…如今陈嫣的榻上用着夏日用的纱帐子,一方面可以防风防尘,但又不至于影响通风。这是陈嫣身边的婢女想出来的主意,这才提前取出了这种纱帐。
  纱帐的经纬比较稀疏,所以隔着一层纱帐桑弘羊也能将陈嫣看得清清楚楚…陈嫣似乎睡得很不安稳,眉头皱的紧紧的。
  宋飞熊走过来的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一幕——桑弘羊挪开原本投注在陈嫣脸上的视线,仿佛是被烫了一下一样。
  “阿嫣就连睡也睡不安稳…”桑弘羊哑着嗓子道,说话间他踱步走到了一个离床榻稍微远一点儿的方位。良久,这才重新站到了床边…他看不得陈嫣吃苦受罪,现在见她这样,真是看不得。
  但他还得看着她。
  于是内心就在这种反复中煎熬,看不得她吃苦受罪,所以不能看。可正是因为她在吃苦受罪,她必须要看。
  陈嫣并不知道,桑弘羊、宋飞熊他们正在为了她的病殚精竭虑。真正说起来,她从好几天前起就迷迷糊糊的了,每天清醒的时间有限…而所谓的清醒时间也不见得是真的清醒。
  大约到了这一天傍晚,陈嫣又短暂的清醒过来了,趁这个时间她可以吃点儿东西,还可以喝药,甚至和桑弘羊宋飞熊说说话…虽然有的时候忽然之间她会昏睡过去就是了。
  “今日翁主觉得还好么?”宋飞熊是强打起精神的,脸上虽有笑容,但其他人都知道她只是在勉强而已。也就是现在的陈嫣状态特殊,根本没有发现。
  “倒还好呢…”陈嫣咳嗽了两声,回答的声音很轻,反应有些慢。
  说话间,陈嫣看向了窗外的晚霞,忽然道:“‘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今日晚霞这么好,之后两日恐怕又是大晴天了…”
  宋飞熊知道陈嫣是在想什么,怕她想的越深,越是触景伤情,便截过话头道:“本就到了春暖花开之时,要是往年,大家就该忙着春日玩耍诸事了!翁主还是带头的那一个呢!今春因翁主生病,什么都玩儿不成了!”
  冬天虽然也有不少游戏,但大多属于户内,除了打雪仗堆雪人之外,室外活动少得可怜。往年等到春天,闷了一个冬的婢女们就会迫不及待地组织各种户外游戏,其中陈嫣往往是领头的那一个!
  今年有她生病,确实什么都没有。
  陈嫣轻轻笑了笑:“原不该因为我的缘故,让大家都没得玩儿的…明日吩咐一声,让大家都在庄园里玩儿吧…”这是对身边的陶少儿说的。
  陶少儿却摇摇头:“翁主将我等看成何等没心肝的人了?翁主还病着呢!就算翁主准我等玩耍,谁又能真正去玩儿?还不如等翁主病好了,那时候再痛痛快快地玩一场!”
  “这样啊…”陈嫣怔了一会儿,最终还是笑着点了点头。
  倚靠在窗边,似乎在看着外面的桑弘羊,其实注意力全在室内。
  等到陈嫣又重新休息下了,宋飞熊朝他使了个眼色,两人便走了出去。
  “先回去休息吧…没日没夜地在翁主这儿熬着,谁也熬不住!”宋飞熊知道桑弘羊常常晚上也过来…其实不是刻意的,只是心中藏着事儿,晚上也睡不着,非得来看看才安心。
  桑弘羊点了点头,什么都没有说就回去了,其实他也知道宋飞熊这话说得对。真要是这样扛下去,恐怕下一个倒下的就是他了。
  然而,早早上床休息的桑弘羊和宋飞熊今夜到底没有真正休息好,大半夜的,有人过来敲门。
  桑弘羊爬起身来,来敲门的是陈嫣身边的婢女,此时满脸慌张:“桑公子,快去看看罢!翁主、翁主她恐怕不好了!”
  原本迷迷糊糊好像一桶浆糊一样的脑子,仿佛是一道雷霆劈过,又像是一桶冰水从头顶淋了下来,他一下清醒了过来。然后就是半边身子发麻…甚至有那么不短的一点儿时间,他根本动不了,就像是人在极度惊恐之下,会被吓的不敢动弹一样。
  “…不好?”他下意识地重复了婢女的话,那样子哪还有整个齐地都名声卓著的桑子恒该有的精明。这个时候的他无比笨拙,就像是一个对什么都反应不过地痴傻儿。
  过了好一会儿,背后刚刚一激之下冒出来的冷汗真的凉了下来,冰凉凉地贴在脊背上。桑弘羊这才真正明白刚刚婢女的话的意思…什么也没说,甚至身上就着刚刚起身随手披的外袍,头也不回地奔向正院。
  等到他到的时候,正好撞上赶来的宋飞熊,与此同时,夏侯老先生已经进去了…这很正常,遇到这种事,肯定是先去清大夫才是。
  “怎么会…”夏侯老先生现在也是焦头烂额!虽然最近这些日子陈嫣的病情是加重了,但是这种加重是一点一点来的,并没有突然让人措手不及的意思。然而今天不是这样了,陈嫣忽然烧起来了。
  这些天陈嫣都维持着一种低烧的状态,往好点儿想,这点儿温度不至于将她如何。
  但是今晚负责守夜照顾陈嫣的婢女之一发现了问题,她在一旁照顾的时候就发现陈嫣的脸上的温度又起来了!整个人更是因为发烧,开始说起胡话了!
  也管不得半夜不半夜的,首先就去请了夏侯老先生。然而夏侯老先生只是大夫,并不是神仙。看了一会儿,也没有什么真正行之有效的办法,只能让婢女给陈嫣物理降温,自己则是带着僮仆去熬药。
  然而这没什么用,陈嫣看起来比之前烧的更严重了!
  这个时候的人虽然还没有搞清楚发烧感冒是怎么回事,但对此的基本认识还是有的!知道再这么烧下去,陈嫣就算病好了,说不定脑子也会坏掉!急的团团转,也不知道是谁,去通知了桑弘羊和宋飞熊。
  其实这个举动有一点儿责任分摊的意思。
  真要说起来,陈嫣要是出了什么事,他们这些贴身侍奉的奴婢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可能遭殃!让桑弘羊和宋飞熊留在这里,更像是天塌了有高个子顶着,将来就算真出了什么事的时候,定主要负责人也有他们两个,其他人的责任就无形之中减少了。
  这个举动充满了心机算计…但说实在的,就算让桑弘羊和宋飞熊将事情的前因后果想清楚了,然后时间倒转再来一次,他们还是要来的…应该说,怎么可能不来呢?
  “为什么、为什么…”陈嫣还在说胡话,这个时候已经变成声音很轻的自言自语了,但因为室内非常安静,婢女们大气都不敢出,更不要说说话了,所以依旧可以听的很清楚。
  “为什么…明明约好了的…”
  桑弘羊知道陈嫣在说什么,在场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陈嫣看过颜异给陈嫣写的信,特指上个冬天的信…信不多,就是两封而已。而在信中,颜异几乎是清楚明白地告诉陈嫣,他要来求亲。只不过是因为两人的约定,所以才没有捅破那层窗户纸罢了。
  明明说了那样近乎于承诺的话,结果最后没有来的人却也是他!既然是这样,好不如当初就一刀两断!虽然同样痛苦,但没有期待,痛苦也会少很多……更重要的是,陈嫣就不用苦苦求索一个答案了。
  为什么又不来了?是因为忽然后悔了…还是因为有别的意外让他不能来——不不不,不可能是什么意外,如果真的是意外,也可以写信来说明!或许是两人之间出现了新的障碍,比如他说服父母并不顺利…然而,如果是这样,为什么一开始还要信誓旦旦?
  徒然约定,徒然喜欢,甚至徒然…遇见,一切都只是徒然而已。
  迷迷糊糊中的陈嫣觉得自己好像在热水里沉沉浮浮,但这带来的并不是舒服的感觉,反而更像是水汽过重,缺氧一样的窒息…纠缠了她很久很久的执念只不过是为什么她等待的那个人没有来…明明是约定好了的!
  这个世界上没有在一起的眷侣也有许多,她不是非要强求!只是如果是那样,为了那之前他还要给她写那样的信呢?这甚至会让她忍不住想,会不会从一开始她就错了,或许这个时代就是如此呢?男子可以随意做出这样的承诺。
  她很快掐灭了这个想法…她不能这样想!一旦这样想,过于关于这一场爱恋的种种就都变成是不可信的了!如果真的是那样,那些年年月月每分每秒中的自己又算什么?
  “呼…总算安定下来了…”大约在天空泛起鱼肚白的时候,夏侯老先生宣布陈嫣的情况稳定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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