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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辞色 第33节

  沈白梧似乎有些意外,他点点头应道:“九九。”
  我笑笑,说好。
  沈白梧这里的日子如同潭水般安静,永昌公主给沈白梧递过好几次帖子,说要登门探望姬玉向他赔罪,沈白梧很清楚永昌心里的小算盘一律回绝了。听说永昌公主在家里又哭又闹,难过得不行。
  他很清楚像姬玉这样的人,见一次便会记一辈子,以防永昌越陷越深还是不要见得好。
  他不让雪明阁的人与温尔苑的人来往,我也就一直没怎么和子蔻她们见面。只是听顾零聊起来,说徐子涣招供是受王后指示,赵王勃然大怒,正巧前线发生了军变,范衍风死于吴军的乱军之中。
  赵王盛怒之下囚禁了王后,声称与吴国恩断义绝,命令赵军转头与樊国一起救余攻吴。
  看起来赵王与樊国暗使的会面很顺利,这一出戏演得很生动。
  我听着这些故事便觉得莫名好笑又乏味,仿佛这世上什么都是假的,只有我即将到来的自由是真的。
  沈白梧的身体真的很差,稍有气候变化就会出问题,白日里三分之一的时间也躺在床上。汤药是不断的,每日还有例行针灸。
  医师有时候说推拿针灸会很痛,沈白梧每次都出一身汗但是从不喊痛。有一次我发现他因为忍痛把嘴唇咬破了,待医师走后我说道:“医师说过会很痛了,你便是喊出来也没有人会说你。”
  他脱力地躺在床上,缓慢地转过眼来看我,我坐在他床边拿湿毛巾擦去他脸上的汗,轻轻笑道:“生病的好处不就是有了发脾气喊疼的借口么,本来就难受了连这么一点好处都不享用,多么可惜啊。”
  沈白梧眸光微动,阳光透过窗纸落在他眼眸里,像是要化不化的雪。从我第一天见他起他就是这样,疏离冷傲洁白,又脆弱。
  “你觉得活着是一件幸福的事情么,九九?”他突然这么问我。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
  “我曾经为一个死在战场上的士兵带信,他双腿全废血肉模糊,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一点一点爬到我脚下,抱着我的脚求我带信给他的家人。我还认识一位一生挚爱跳舞,却被砍断了双脚挂在城门示众的舞姬。即便如此他们死前还是挣扎想活,这世上总在发生更坏的事情,可能以后我也会遇到,所以现在已经算是幸福了。”
  我拉起他的手臂给他擦手,说道:“所以成光君,我贪生怕死。”
  他怔了怔然后笑起来,还是很浅的笑意,但是眼睛里有了一点温度。
  其实沈白梧并不是个难相处的人,他的冷脸和嘲讽多半是对着姬玉,其他时刻他都疏离平淡。还有在病痛常年的折磨之下,默默滋生的厌世和忧郁。
  我便会和他说起齐国秋日里漫山遍野的枫叶,宋国落梅山上晚霞一般的梅花,吴国暮云城里红妆十里经过的夫妻桥。我跟他说,待你身体好一点就可以去看。
  沈白梧总是说他的身体不会再好起来。
  又一次高烧退却之后,在黄昏时分沈白梧站在雪明阁二楼的走廊上,阳光穿过尘埃弥漫的空气把这个世界照得金黄,而我跟在他身侧。
  “我已经是个毫无用处的人了,这般活着有何意义?”他喃喃说道。
  毫无用处吗?
  沈白梧从小学的就是经世治国之道,出类拔萃傲视群英,便是我小时候也听说过他的天才之名。从燕国归来却劫后余生,却要终日困顿于床榻之间与汤药为伴,一日清醒的时间不过三分之一。
  高高在上的第一公子一夜坠落。
  现在世人只知姬玉,还有几个记得曾经的白梧公子也是叱咤风云的少年英才。
  “您看见梧桐树上那只毛虫了么?”我指着旁边那根延伸到二楼走廊的树枝问道,沈白梧的目光移过去,他微微皱眉像是嫌弃那毛虫过于丑陋。
  “只有活着您才是您自己,是沈白梧。若死了您可能就会变成这只毛虫,池塘里的乌龟,泥土里的蚂蚁……”
  我越说沈白梧的眉头皱得越厉害,然后我适时顿了顿,笑道:“成光君,活着的事情是您可以选择和控制的,死了就真的没法控制了。”
  沈白梧眉间的抑郁之色转化为无奈,他说:“你这是在恐吓我?”
  “我是跟您讲道理。”
  他深深地看着我,摇摇头忍不住笑起来咳嗽着,因为昏黄的日光整个人显得温暖柔和,我走过去帮他拍着后背,想起之前我救过的赵国南怀君夫人,怎么我总是遇见厌世的赵国人呢。
  这么想着我也笑起来,低眸时却不经意间看到姬玉和夏菀站在雪明阁外的石子路上,正与姬玉的目光对上。他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一会儿,露出那种我很熟悉的没有笑意的笑容,然后朝另一个方向走去了。
  不知为何,我觉得他似乎有点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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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气?你生什么气?还不是你自己作的。
  你看看你,自己给自己倒醋喝
  假琴
  随着赵王抛弃吴国开始和樊国合作之后,陵安的贵族们仿佛嗅到了风向,一开始对姬玉躲之不及的达官显贵们纷纷释出好意,谁家办了宴会都要给姬玉送一份帖子邀请他前去,姬玉推了大部分只有之前关系亲近的那些会去赴宴。
  姬玉摇身一变就成为了陵安城里炙手可热的人物,而沈白梧只是冷眼旁观着。
  顾零跟我说从前沈白梧来洛邑接受天子授礼时初遇姬玉,那时他就很不喜欢姬玉。沈白梧身负众多期望,自小便端庄稳重博采众长,而十四岁的姬玉桀骜轻狂不务正业,同沈白梧完全是两个极端。他一直很难理解姬玉会和沈白梧成为“挚友”。
  ——大约只是正巧一起共患难,才勉强成为了朋友。我总觉得沈白梧对姬玉有心结,姬玉之前会不会坑过沈白梧吧?
  顾零这么猜测道。
  我倒是觉得,十四岁的姬玉桀骜轻狂,而现在的姬玉看起来稳重优雅,他的身上有沈白梧以前的影子。之前我猜测沈白梧身体孱弱是姬玉造成的,不过和沈白梧相处下来他对姬玉好像没有什么怨气,那便应该不是姬玉的问题。
  不过我也没有对顾零说,毕竟现在姬玉已经和我没什么关系了。
  源源不断的帖子递给姬玉也递给了沈白梧,不管姬玉去不去沈白梧都是回绝的,直到南怀君把生辰宴会的帖子送到成光君府上。而姬玉是南怀君的老朋友了,自然也收到了邀请。
  南怀君是先王幼弟,年龄虽然不比沈白梧长几岁,却是沈白梧的叔叔。这样的长辈生辰宴,沈白梧最近身体又还尚可,按礼数是应该前去的。
  我帮他换上宴会穿的礼服,衣服层层叠叠不比平时那般柔软轻盈,沈白梧直皱眉头。我还以为是我的手重了弄痛了他,便连声抱歉。他从铜镜里看着我的身影,忽而说道:“说起来,你差点就是我婶婶了。”
  我脑子里浮现出沈白梧行礼叫我婶婶的画面,这实在是过于怪异让我忍不住笑起来。听到我的笑声沈白梧也跟着浅浅一笑。
  “南怀君个很不错的人,若他知道你还活着应当会履行婚约,但你大约只能做侧室。你还想嫁给他吗?”沈白梧似乎是在认真地问我这个问题。
  “不想,我不想嫁人。”我回答地很干脆,帮他把腰带绑好。
  “女子怎可不嫁人?”
  “您不是也没有娶妻?”
  我听闻沈白梧本有婚约,他从燕国回来之后就自己去退了婚,从此之后再没有提成亲的事情。
  “那是我不想她给我守寡。”
  我抬眼看着沈白梧严肃的神情,笑道:“那我们倒是差不多。我这个人不会爱人,亦不懂得如何为妻,谁娶了我便也和活鳏夫没什么两样。”
  沈白梧闻言似乎不太开心,他由着我帮他整理褶皱也不去看整的好不好,目光只是追着我,说道:“有谁这么说过你?你不用管旁人嘴碎,婚姻之事又不一定非要爱情,你这样通透聪明的人不知多少人珍惜。”
  我有些惊讶地看着沈白梧,或许我看他看得太久了沈白梧低低咳嗽了两声,苍白的脸上难得显出一丝血色。
  亦或是窘迫。
  “多谢您,听到您这么说我很开心。”我帮他理好衣服的最后一道皱褶,扶住他的手:“这段时间我一定好好照顾您。您亦是值得珍惜之人啊,成光君。”
  沈白梧眸光微动,没有说话。
  南怀君的府邸占地面积不少,因此阵势也很大。我扶着沈白梧下马车的时候门口小厮大喊一声“成光君到!”,声音震天响喊得沈白梧直皱眉头,扶着我的手不自觉握紧。
  像他这样喜欢安静的人出席宴会实在是折磨。
  姬玉的马车就在沈白梧之后,他们各自备了厚礼给南怀君。宴席上的位置安排,沈白梧旁边便是姬玉,这次姬玉终于也能正式地坐在宾客的位置上同大家觥筹交错了。
  南怀君是个讲究排场的人,府邸很大宴席也办得声势浩大,食物比之前永昌公主春宴的更加丰盛。沈白梧因为常年喝药味觉渐渐变得不灵敏,因此不怎么喜欢吃东西,平日里每次饭菜都吃得很少。
  我用公筷帮他布菜,却见他每道菜都只吃了一口便停下来,便小声问他:“是不是尝不出味道?”
  沈白梧点点头。
  真是可惜了,这满桌的美味佳肴,便是闻着都食指大动。
  我帮他夹了一个蟹粉狮子头放在他碗里,说道:“你不妨想象一下,这里面有今早才从清泠河里捞上来的虾仁,还有东湖螃蟹的蟹粉,鲜鲜嫩嫩没有一点腥气。鲜美的味道就像在舌尖轻轻扎了一下,这肉汁醇厚便如第一炉杜兰香浓郁又不腻……”
  沈白梧有些诧异但也没阻止我,听着我的描述,竟然一口一口把整个狮子头都吃下去了。这实在是不得了的进步,我问他有没有觉得这菜可口了些,他给出了肯定的回答。我便效仿此法把桌上的美食挨个夹给他再描述一番,沈白梧听着听着就笑起来,笑着笑着就吃完了。
  眼看着食量已经是平日的两倍有余了,我便觉得十分欣慰。
  沈白梧吃着吃着,突然放下筷子转过头来对我说:“你有没有想过……”
  “啊,实在抱歉。”
  旁边的桌子响起声音打断了沈白梧的话,我转过身去便看到一位年轻公子面带歉意地对姬玉行礼,似乎是不小心撞翻了姬玉的酒杯。姬玉不知为何看向我与我的目光对上,只短短一瞬就转回公子那里,笑道不碍事。
  这还是今日第一次我们对上目光。
  正在我准备收回目光的时候,他转眼对沈白梧粲然一笑,道:“成光君,我这里正好没有酒了,可否借您桌上的倒一杯?”
  我闻言心道姬玉又不饮酒总会把酒换成水的,何必多此一举?
  沈白梧点点头,对我说:“九九,你去吧。”
  听到沈白梧喊我九九,姬玉的眼神微微一凝。我应下端着酒壶走到姬玉桌边,他平日里一向胃口很好,今天桌上的菜肴却都没怎么动,我瞥了他的桌子一眼便跪坐在他身边给他倒酒。姬玉低声笑着,说:“九九?看来这些日子你们变得十分亲近了。”
  顿了顿,他淡淡说:“你照顾他如此用心,与我相比高下立现,真让人伤心啊。”
  他每次都是这样,眉毛微微塌下去仿佛真的伤心了似的,不知有多少真心多少假意。或许是假意做多了,他自己都分不清了。
  我倒好酒,偏过头笑道:“我为您做事的时候也是很用心的。”
  语气很客气而平淡。
  姬玉笑眼背后的阴霾便更重了一分。
  宴席过半,南怀君便邀舞姬乐师们上来演曲舞蹈,舞姬们粉衣翩翩身姿曼妙,编钟笙箫琴声配合默契,众位宾客纷纷夸奖南怀君府上的乐师们技艺高超。
  赵王爱棋如命,南怀君则痴迷于音乐。之前听夏菀说南怀君主动与姬玉交好就是因为喜欢姬玉的这一班乐婢,还曾经出重金希望能买走这八个姑娘。我转过头去看姬玉,却见他眯起眼睛看着那些乐师,目光极冷,拇指和食指慢慢捻搓着。
  姬玉这种神色不太对。
  有一名舞姬从众舞姬中走出开始独舞,此时其他的鼓乐声停息唯有琴声悠扬,灵动清越,伴着那名舞姬翩翩起舞。我莫名觉得着乐声说不出的熟悉,却见身边的沈白梧和顾零一同变了脸色,不约而同地看向姬玉姬玉却似乎浑然不觉。
  “那琴师是怎么回事?”沈白梧立刻叫来南怀君家的仆人,低声严肃道。
  那仆人不明就里,说道:“这是新来的琴师,琴弹得好曲子也写得好,南怀君非常喜欢他。”
  “他说这琴是他的?这曲子是他写的?”
  “正是。”
  顾零闻言脸色便黑得不能看,骂了句脏话按着剑就要上前:“我去他妈的……”
  我立刻拉住他,低声说:“你要干什么!这是南怀君的生辰宴席!你想被赶出去吗?”
  “这 他妈……”顾零看了一眼姬玉的背影,咬牙切齿地把声音低下来,眼睛却赤红一片:“这是姬玉的琴!这是姬玉写的曲子!这是他写给姬礼和姬乐的生辰祝曲!”
  沈白梧回头看着顾零,顾零此刻也忘记了伪装瞪着眼睛激愤地看着沈白梧。我照着沈白梧的示意将顾零拉下来坐在他身边,沈白梧冷若冰霜地低声道:“你冷静点,顾零。”
  沈白梧果然早知道丁生是顾零了。
  顾零愣住了,然而余愤犹在,他把身份暴露的慌张先搁置一边气道:“成光君您认得姬玉的琴的,这明明就是‘醉生’!他把姬玉的琴和曲子占为己有!”
  鼓乐声又起将那琴师的琴声融入其中,沈白梧看了一眼隔壁桌的姬玉,姬玉目不转睛地看着那琴师笑得越来越艳烈,好像看见这世上最有趣的东西,正是我曾经见过他在杀裴牧时曾有过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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