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华子午 第57节
“嘁——难道我看一眼,就能把他的鹰看坏了?再说,不过一只鹰而已,即便再神俊吧,怎么就成了族中圣物了?”
谢庸与他解释:“回鹘人信摩尼教。在摩尼教中有传说,其明尊有二神使,一化身为鹰,通体雪白,翅膀展开可遮蔽日月,这鹰乃光明吉祥之使,可使人不入轮回,不堕地狱;另一化身为金狼,力大无穷,能吞噬黑暗。”
周祈大悟:“便是那回鹘旗纛上的金狼?”
谢庸点头。
“回鹘之地虽鹰多,但像这等通体雪白的鹰却极罕见,又有这样的教派传说,他们说是圣物,也不奇怪。”谢庸又道。
“嚯,难怪。就跟咱们如果哪天逮着一条龙似的……”崔熠道。
周祈让他这比方逗笑了,笑过却皱起眉:“要是哪天逮着一条龙,咱们不自己供着,却送去旁国,你们说咱们得对那国求什么大事?”
谢庸赞许地看周祈一眼:“如今回鹘主部力量逐渐衰微,可汗渐失威信,诸部虎视眈眈,去年冬就有一场叛乱。”
崔熠笑了:“这是求咱们援手来了?要我看,就让他们闹腾去。”
崔熠又看周祈:“阿周,你升官的机会到了。这回训鹰的买卖八成还落到你手上。”
“我也这么觉得。”周祈嘿嘿一笑,一点也不为自己因训鹰加官进爵而羞愧,反得意地看看崔熠和谢庸,“到时候,我保不齐就能跟你们一样穿深绯色袍子了。”
“可以啊,阿周。”崔熠以茶代酒敬她。
周祈把茶喝了:“嘿,运气来了挡不住。”
周祈又畅想:“这回训的鹰不凡,保不齐还能额外多得些金银布帛之类赏赐。”
“还去买刀剑?指着人家刀剑兵器库里的兵刃说,这个,这个,那个,除了这些,其他都送你家里?”
周祈点头:“对,就这样儿。”
“这刀剑你又不能吃,又不能喝的,要那么些做什么?”崔熠一直有此疑问,不曾问过她。
“这你就不懂了,一样是刀,一把窄横刀与一把胡式弯刀能一样吗?便是剑,看着都差不多,长一寸短一寸、硬一些软一些,都不一样。”
“可我看你有几把匕首长得差不多啊。”
“……刀柄花纹不一样。”
崔熠:“……”
谢庸举起杯子,掩住唇角的笑。
周祈摇摇头,“你们不懂。这就譬如爱美人,一样都是清冷美人,有的就更清雅一点,有的就更冷傲一些,别人看着差不多,其实差别大了。这些‘美人儿’啊,我就是不使,光看着,心里就高兴……”
唐伯领着罗启、霍英用大盘端了古楼子并拌鸡丝、炸鱼段、菠菜豕耳之类配菜来。
“听周将军说‘美人’,哪里有美人?”唐伯笑问。
周祈帮着摆盘子,笑道:“我说谢少卿是美人,清雅美人儿。”
唐伯笑起来:“周将军又打趣,男人,美不美的有什么要紧……”说着看一眼他家大郎。
看老翁嘴上谦虚,眼里却是自豪的样子,周祈忍笑附和:“老翁说得是。”
第二日是礼部试第三场考试的日子,等再放了榜,新科进士就出炉了。
周祈带着陈小六等站在皇城城门不远处站着,看着考完走出来的士子们,有的面有悲色,有个欣欣然,有的互相说着什么,大多都一脸解脱的样子。
周祈看到一个熟脸的,在丰鱼楼碰见、上巳节又在自己面前讷讷那个。
那人也看见了周祈,对她笑一下。
周祈回以一笑。
不远处的崔熠走过来,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阿周,你还真看上这个了?说好的爱美人儿呢?”
周祈目光一转,还真看到一位长相不错的,不是刚从皇城里出来的,是跟自己一样的看客。看他身边侍从服饰,周祈问:“那位就是回鹘使团的正使,回鹘可汗与安和公主之子?”
“还真是!”
混齐也看到了崔熠,笑着走过来。崔熠、周祈迎上去。双方互相见了礼。
说来崔熠与这混齐还是亲戚,两人虽只昨日见过一面,看着却颇亲近。听崔熠说周祈是皇帝禁军中的将军,混齐颇有些诧异:“女郎长得像草原上的花一样美,竟然是一位将军!”
周祈身边人常夸她勇武、厉害、够义气、有意思,便是陈小六夸好看,也夸的是“相貌堂堂”,头一回被人夸像花儿一样美,不由得笑得裂开嘴,这回鹘人挺有眼光啊。
第74章 去看老鹰
崔熠、周祈与这混齐说话很是投契。混齐身上颇多五陵年少气, 不只是因他一身锦衣华服, 形容俊美,雅言中又带有些许长安腔儿,又或者说起东西两市,说起曲江池、乐游原、南山、渭水等都城内外盛景时的熟稔,主要是那股子又骄矜又豪迈的劲儿。
崔熠、周祈身上这股子劲儿又更浓些,嗅到同类气息,三人自然说得来。
听说上回回鹘送的鹰是周祈驯化的, 混齐狠狠地夸赞周祈:“再想不到中原有周将军这样的女子,长得美,还雅致, 还英武。不瞒你们说,我们那里也有能训鹰打猎的女子, 却未免太过粗糙了些。”
周祈一向自认是个粗人,这又是头一回被人夸“雅致”, 这混齐忒有眼光。
皇城门前今科士子都散尽了, 周祈要带人在崇仁等士子聚居的几坊巡视,防着有考完想不开寻短见的,破罐子破摔滋事的,又或者大放情怀折腾过了的。
周祈颇遗憾地道:“可惜今日公务在身,说话不得尽兴。等休沐日,某邀约一席,为贵使接风,我们也坐下好好儿说会子话。”
崔熠笑道:“我昨日已经邀下了, 你且在后面排着。”
周祈、混齐都笑了。
对周祈的邀约,混齐自是欣然应允。又客套两句,周祈、崔熠才与混齐分开。
崔熠陪周祈一道巡视崇仁诸坊。两人聊的还是回鹘使团和混齐。
“这回鹘小郎君还真是挺可爱。”周祈道。
崔熠点头同意:“你可以向他打听打听这鹰的习惯还有回鹘人训鹰的事,这到底不是凡俗的鹰,还是谨慎些好。”
周祈点头笑道:“也听他说说那边儿的事,大漠孤烟,长河落日,想想就觉得心胸大开。可惜不能像原六郎那样跑去亲自看看。”
前面说的还像样儿,后面却又提起了《大周迷案》里那位馋嘴侠客,崔熠笑起来,打趣道:“你就是惦记人家的手把羊肉罢了,别扯什么长河落日。”
周祈笑道:“长河落日也惦记,手把羊肉也惦记。”
“你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有老谢这样的大厨在身边,还惦记旁的。”
晚间被唐伯叫去谢家吃荠菜豕肉馄饨的时候,周祈便把崔熠的恭维转述给了谢庸,并表达了自己的惜福之意。
谢庸微笑,舀一个馄饨慢慢吃着,吃完问:“周将军除了想去塞上,还想去哪儿?”
“那想去的地方可多了。江南是要去的,尤其要去钱塘江看潮;也想去海边看看,看看水天相接是什么样儿;巴楚也想去,传奇上常见他们那儿的巫术,不知是不是真那么神奇;泰山、庐山、嵩山、峨眉这些名山自然也要去攀一攀……”
谢庸笑起来。
周祈也有些遗憾又有些洒脱地笑了:“说一说,过过嘴瘾也舒服。”
谢庸看着她,目光柔和:“以后总有机会的。”
周祈笑一下,又说回回鹘使团:“那个回鹘小郎君真是挺可爱的,看见这样的少年郎,就觉得心里高兴。”
谢庸停住往嘴里送馄饨的汤匙:“果真?”
“真!”周祈点头。
“你和显明都这般说,倒要见一见。”
“回头给他接风的时候,你不就见到了吗?”
“嗯。”谢庸把馄饨送入口中。
哪知还没到休沐日,谢庸、周祈便见到了混齐。
回鹘使团已经向朝中透露了来意,献上圣物回鹘神鹰,并请降大唐公主于回鹘可汗长子、以后的继任可汗颂其阿布。皇帝还未正式召见回鹘使者,但朝中已经就和亲之事议了几回了。
今上未有适龄亲女,倒是有几个皇孙女正值韶龄,且未议亲,这中间便多有计较起来。
唐与回鹘战战和和不提,回鹘诸部不稳,内部争斗也不断,回鹘可汗天不假年者甚多。
他们倒是一般不会把大唐公主如何,但回鹘人又有传统,“父兄伯叔死,子弟及侄等妻其后母”,便不是什么“父兄子侄”,而是其他部落的继任为回鹘可汗,也是“继尚公主”的,故而多有公主历四五可汗者。便是这混齐之母安和公主最初嫁的也是当今回鹘可汗之兄,那位可汗死了,又嫁的混齐之父。更别说塞外苦寒,眠毡食腥……
如今大唐已非早年盛世之时,回鹘却也算不得多么兵强马壮,唐与回鹘虽偶有摩擦,却没有大战,偶尔还一起配合着揍揍不安分的吐蕃人,总地来看,关系尚可。
这种时候,降不降公主本在两可之间,但有这神鹰就不同了。
今上年轻时爱苍鹰骏马,上了年纪以后对这些便淡了,不然也不会任由训马使、训鹰使都散了,让周祈这种再传的半吊子捡了便宜——苏师父当年便是专管给圣人训鹰的。
周祈训过的那鹰,因为神俊,皇帝当时喜欢,后来却也只带着出去打过一回猎。
但这次的鹰又不同,这是“圣物”,可使人“不入轮回”“不堕地狱”。皇帝已经几次派内使来看这鹰,显是极感兴趣,又亲自过问几个大王家中女儿的事。
经过当年戾太子之事,几位大王被压得狠了,都老实得紧,但谁不爱女?要上赶着送她去受罪?这上赶着也不一定落下好儿,皇帝年老多疑,太懂事了,又怕老翁怀疑另有图谋。
大王们吞吞吐吐,朝臣们心里明镜似的,只跟着一起议来议去。有更明眼的已经猜到,这事八成要落到故太子之女静安县主身上。
这位县主已经二十一岁,尚未婚配,可不就正好儿填这个坑吗?
公主和亲的事未定,进献神鹰的吉日已经择好了。
蒋大将军把周祈叫进宫里,“回头你也去看一看那鹰。”
周祈笑着行礼答应,知道这差事确实落到了自己头上。
看着她的笑脸,蒋丰也笑一下,嘱咐一句:“仔细着些。”
周祈叉手:“属下明白。”
蒋丰点点头,周祈再行礼退下。
两人私下人着实算不得亲近。
倒是周祈又趁势去看了看苏师父。老翁越发地老了,却还有力气骂周祈小半时辰不停歇,从头到脚,从说话声调到走路姿态,挨个儿数落一遍。周祈被骂的次数多了,笑嘻嘻的,半句不进耳朵。
苏师父又用剩下的大半时辰说训鹰的事,说怎么训,说自己训过的鹰,大多都是说过多少回的,也有没说过的,也有说的与从前略有出入的,周祈偶尔插嘴,大多数时候只听着,又要防着老翁拍到后脑勺上的巴掌。
被训了一个多时辰,挨了三四下脖溜子,又留下身上的钱袋子,周祈晃荡出宫城,往前面皇城来。
虽是蒋大将军吩咐,但毕竟领的不是官差,周祈也没有崔熠那么大的脸面,不会自己冒冒然然去鸿胪客馆,她去鸿胪寺。
听她说了来意,鸿胪少卿许由笑道:“偏周将军小心,多少人已经去看过了。你这以后正经要训鹰的,反来寻我。”
周祈笑着行礼:“麻烦许少卿了。”然后小声加一句,“下官怕让回鹘那位副使把我扔出来。”
许由笑起来。
这位许少卿四十余岁,正经进士及第的读书人,看着文质彬彬的,其实是个爽快人,有担当,做事利落。干支卫中负责在京诸藩使节侨民的是申酉两支,周祈的亥支与鸿胪寺打交道的时候不多,但几次有交接,处得都不错。
“正好,我也要再去与他们敲定献国书、献鹰的礼仪,那个桑多那利大将军有些傲慢,莫要中间出了纰漏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