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活 第63节
白准在屋里扎法舟,听见院子外面又哭又滚,眉头皱起。
霍震烨打开门:“住嘴,安静点滚。”说完又把门给关上了。
禇芸折磨了秦老爷一个晚上,等天亮时分她也不愿钻进坛中,白准扎完法船,竹轮椅从屋中滚出来:“你留着他折磨,倒不如放他去阴间下油锅。”
他杀了这么多人,又留住这么多鬼,打乱了阴司秩序,鬼差岂能让他好过。
禇芸明明报了仇,心里却一片空茫,戏班里的人都成了鬼,他们都走了,连仇人也要走,就只留下她。
阿生喃喃说道:“师姐要不然就跟着我吧。”
“我也不怕师姐了,咱们夜里还能说说话,师姐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都告诉我,我买了烧给你。”
吉庆班虽没了,但八门还有义庆班丰庆班,阿生去那儿打杂也好,唱戏也好,老门主一定会关照他的。
八门还得选出新门主来。
“不行。”拒绝的不是禇芸,而是白准。
“为什么不行?师姐总得有个地方去。”阿生嘴上不说,心里明白,师姐也杀了人,秦老爷要下油锅,师姐只怕也差不多,她明明不想作恶的。
若没这事儿,他连喜酒都喝上了,说不定过个一年,师姐和跟陈师兄连孩子都有了。
阿生不忍心看师姐受苦受难。
“她是厉鬼,你是活人,跟你跟得久了,损你气运福寿。”白准看了阿生一眼,阿生福运不错,他第一回 来响水,就没上“鬼船”。
阴差阳错,就是福运命数。
白准沉吟片刻,凤眼一挑,余光扫过霍震烨,对禇芸道:“你可愿意将功补过,消散怨气,再入轮回。”
当七门鬼仆。
禇芸低头想了想,陈师兄是清白好鬼,她不一样,他们这一世的缘份已经完了。
她依旧期待,喃声轻问:“要是我肯,我跟他还能不能再见?”
白准确实想要个鬼仆,但他不想骗鬼:“不能。”
禇芸唱戏,戏文里有许多前世今生,山伯英台化蝶也能在一起,许仙白娘子千年缘分未断,怎么轮到她便不行?
“别作痴心妄想。”
轮回再世,就是不同的人了,人与人此生遇见,也就只有这一世的缘分。
要不然白黎也不会用禁术妄图召魂。
禇芸血泪沾睫,落地化作红珠,她点了点头:“我愿意。”
阿生和霍震烨从屋中抬出法舟,架火在灵位前烧化,火舌过处,纸舟烧成真船,灵位上的鬼,一个个跳到船上。
先是八门主,他牵着七八个孩子,那些孩子在船舷甲板上闹作一团,扒在船舷上,向禇芸挥手。
“师姐再见。”
禇芸变了个模样,她不再是红衣厉鬼,而是又变成在戏班子里那样,梳着辫子穿着碎花布衣,脸上干净净,指甲也都收拢回来,跟小师弟们挥手。
跟着是琴师鼓手,他们都已有了年纪,是第一批死去的人。
上船的时候还提着琴,坐在船板上拉起月琴,弹起三弦来,乐声随夜风传出,在小院中萦绕不去。
最后是陈寿,他默默站在八门主身边,望着禇芸,对她微笑点头,似乎是在高兴,她做了这个选择。
白准最烦这哭哭啼啼的场面,他一转身往屋里去,轻啧一声提醒阿生:“你师姐那些鬼泪,有大用处,可别白流了。”
霍震烨跟在他身边,轻声问他:“那我跟你,是不是也只有这世的缘分?”
白准一直反复,一直游移,此时竟无话可答。
霍震烨轻松一笑:“那就好,我还怕吓着你。”
既然只有这一辈子几十年,那怎么不要脸都是应该的。
第60章 在水一方
怀愫/文
青阳仙师的小徒弟害死了秦老爷, 还卷款携逃,成了一桩大案。
镇上报到县上, 县长派人来破案, 从卷了屋里的钱,变成卷走了一大箱金银财宝,钱财越多, 上面就越重视。
几家报社都派人到响水镇来采访 。
白准一行收拾好预备回上海。
当然是霍七少收拾行李,白七爷就只管收拾好他自己。
掌柜苦着脸给霍震烨退钱,这青阳仙师不看病了,往后谁还来镇上住客栈,秦家一倒, 家家都要再想赚钱的门路。
小伙计挖空心思赚最后的钱:“出镇的人多,有船的人家都去渡口了, 我给您几位包一艘船, 也不必跟人挤。”
那当然好,白准也不爱跟人挤。
等船的功夫,小伙计还有话说:“秦家那几个姨太太,听说走了个干净。”
宗族派人盯着她们, 搜箱子细软,不许她们带走秦家的钱, 要不然就留下给秦老爷守寡。
九个姨太太没有一个肯的, 又不是正房太太,凭什么让她们守寡。
其中二姨太自愿去庵堂替秦老爷念经,收拾了两箱子东西离开, 一只箱里全是菩萨观音像,偏偏抬箱子那个滑了手,把佛像给砸碎了。
秦家门口滚了一地的银元金子,原来二姨太把钱都藏在瓷器观音像里,连香炉底下都藏着一包金子。
年轻的那几个,哪还肯关在大宅里,提着一只随身小箱,放言说,就是去上海当舞小姐,也好过被关起来守寡一辈子强。
秦家的生意也接二连三出事,不知哪飘来的山火,把茶叶山给烧没了,生丝厂又淹了水,买的机器连同生丝全泡坏了。
宗族分掉了秦家的大宅院,前屋后院隔成几家,最后面那栋不是塔又不像楼的小屋子,动工推倒重盖屋子。
这才不到两天功夫,秦家就散了。
船停在渡口,霍震烨抱白准上船去,阿生提着箱子跟在他们身后,走了几步停在渡口,回头望去。
满山浓翠,竹林生风。
“阿生,快点。”霍震烨叫他。
“来了!”阿生张口应到,几步跳上船,船夫一撑船桨,摇开苇花丛,不过片刻就到了岸边。
汽车还停在这里,霍震烨发动车子,阿生坐在车里,车玻璃上连灰都没沾多少。
“以后是不是就没人记得吉庆班了。”阿生眼眶一湿,说着说着就又要哭。
霍震烨在后视镜中看白准已经躺在后车座,盖着毯子,睡得舒舒服服了,嘴角不由挑起,露出笑意。
霍震烨一打方向盘,把车开上大路,对阿生说:“别人不记得了,你不是还记得,等你哪天也能拉起个戏班子来,就叫吉庆班。”
“我……”阿生结巴起来,他涨红了脸,“我……我不行。”
“你怎么不行,你才多大?那响九霄,小叫天,不都是唱武生的,人家也一样拉戏班,拿包月银,录唱片。”
阿生从没想过这个,他刚才还迷茫失落,此时眼前就像重铺了一条路,就看他愿不愿意吃苦。
车开到半路,阿生才吱吱唔唔:“霍师兄,我能成吗?”
他架势好,可要论嗓子和唱,那真不算出挑。
霍震烨笑了:“你总比我强吧,你是小打学的戏,我可才刚入七门几个月。”他把他从小学画给瞒住了,误导阿生,让他以为才学了几个月。
“是啊。”阿生恍然!
跟着就笑了,咧开一嘴白牙,他见过霍震烨做纸扎画法舟,再没想到他只学几个月的画,就能画得这样好了。
霍师兄是因为聪明,才能学的这么快,他虽然是笨了一些,可他肯下苦功,夏练三伏,冬练三九,一定能再立一个“吉庆班”!
霍震烨看阿生笑得高兴,一只手握着方向盘开车,另一只胳膊撑在车门扶手上,目光一抬,看见白准正从后视镜里看他。
他大大方方转身,好让白准看的更清楚些,还做口型“看我啊”。
白准侧身扭头,闭上了眼睛。
车开进城,已经下午。
阿生回八门报信,再带人去响水收尸入棺,再大办法事。
霍震烨开车回馀庆里,推着白准走到门边,邻居纷纷跟他打招呼。
小燕妈看见白准和霍震烨回来了,脸色有点尴尬:“白先生回来啦?”她提着煤球炉子,看了看白家门口。
霍震烨就见黑漆门开着一道缝,他脸上变色,大步迈过去推开门:“阿秀!”
就见阿秀坐在天井里,面前一张小书桌,靠墙边还放着一块黑板,她拿着钢笔,正在写字。
许彦文拿着粉笔,面对黑板,脸上还沾着点粉丝灰。
两人听见霍震烨的声音,转过头来看他。
白准确实说过不许阿秀出馀庆里,可他能管阿秀,又管不着许彦文,这两人一个学一个教,把天井改造成小教室了。
白准竹轮椅滚进屋中,他一眼就看见了许彦文,许彦文满面尴尬:“白,白先生。”
霍震烨大皱眉头,趁白准发脾气之前,先发脾气:“许彦文,你怎么能趁我们不在家,就这么登堂入室。”
白准横了霍震烨一眼,他以为他先发作一通,他就不会把许彦文扔出去了?
霍震烨眼看意图被识破,摆出笑脸来:“他也没有恶意。”趁着家里没人,就诱骗阿秀,许彦文可没这个胆子。
许彦文一张俊脸涨得通红:“白先生,白小姐聪明灵秀,不让她读书已经是浪费了她的才华,我只是教她识字。”
这么美的眼睛,该能阅读这世间一切的美好。
白准和霍震烨刚离开馀庆里,许彦文就上门来了。
他提着礼物,想跟白准道歉,那天确实是他鲁莽,白先生既然是白小姐的哥哥,他更该耐心才是。
阿秀给他开了门,她的眼睛往许彦文脸上一看,许彦文就面红耳赤,半天才说明来意:“我想见见白先生。”
阿秀摇摇头,主人不在。
许彦文就把礼物留下,他还送给阿秀几本字帖,她学写字学得这么快,这么好,要是真的不会写字就太埋没了。
许彦文没像教小孩子那样教导阿秀,他把生活中常用的东西画下来,再写上字,做成了识字卡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