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公公退休后的日子 第65节
过了这片刻,她深吸气,笑着轻轻地道:“好啊。”
不远处窗格忽而微动。
李敛扭头望过去,望见了几张面孔,亦望见了一双,泪光潋滟的眼睛。
第五十六章
李敛望见了, 她身旁的老太监自然也望见了。
见到几人的身影, 他颤巍巍地站起身来,指着李敛道:“是她偷……吃的!她还叫我别……别告诉你!三哥, 不是……我。”
李敛大叫一声跳起来。
“我操!你告密啊!”
张和才:“……”
三叔:“……”
哭笑不得地快步而来, 三叔扶住老太监道:“邹叔, 走罢, 开饭了。”
邹德成被三叔搀着, 嘴里不大利索,边走还边解释,不是我拿的,我看到了, 是小张媳妇贿赂的我, 小张有媳妇了,小张媳妇长得挺好看的。
二人跨过一道门, 渐渐越走越远了。
二人消失后,张和才咳嗽一声来到她身边, 低着头道:“那个是邹叔……他, 呃,脑子不大清楚了。”
望着邹德成的背影,李敛轻笑了一声, 回过头来。
“我觉着他挺清楚的。”
张和才又咳嗽了一声,抹了把脸,拉她道:“走罢,上前头去, 到时辰上桌了。”
他伸手想把李敛掌中的铜钱串拿过来,李敛发觉了,一甩膀子扫过去,躲开了。
她凶巴巴地道:“你干嘛。”
张和才愣了一下,道:“我还给邹叔,就这点儿铜子儿,老头儿紧着攒呢,你别拿了,不值当的。”
“我不。”
李敛扬起下巴,把铜钱揣进了怀里。
“人家说了给我见面贴身的,就是我的。”
张和才啧舌一声,伸手还要拿,李敛哇地大叫了一声,张口就要咬他,吓得张和才缩了回去。
“得得,祖宗,你拿着就拿着罢。”叹了口气,张和才做了个恭请的姿势,摆出一副奴才的样子:“祖宗,咱用膳去罢?”
李敛笑道:“哎,老头儿,你在宫里是不是也这么伺候娘娘?”
张和才打鼻子里哼了一声,揣着袖子翻了个白眼。
“我要敢这么伺候人儿,早教人拖出去打死了。”话落伸手又拉扯她:“别废话了,赶紧换身儿衣裳,咱好上桌了。”
李敛一愣。
“换衣服?换什么衣服?”
张和才顿了一下,挠挠鼻子道:“我给你……置办了一身儿,这种日子你穿一身儿这个,不大,不大好看……”
李敛环手笑了。
“我这一身怎么了?”她淡淡挑眉道,“这种日子又是甚么日子?嗯?”
这一个嗯字,尾音扬到檐头之上,吊得张和才鱼一样含着钩子,吞不下去,吐不出来。
见四下无人,他伸手拉下李敛的胳膊,握她的手在手中,微躬着身谄笑道:“七娘,七娘啊,我的乖乖小冤家,你别使性子了,成不成?”
“谁使性子了?”
李敛话说着边要朝外抽手,张和才忙一把攥住了,展怀死皮赖脸地搂住她。
“我,我使性子,你是我的小祖宗。小祖宗啊,你就付就付孙子罢。”
李敛歪在他怀里狂笑。
笑过了,李敛答应下来,随他朝里头去。
屋里衣架上展着一套落日色的月华裙,袖口堆叠,裙摆水墨点花绣草,烟红的晌霞,水白的腰绸。
李敛环着手看了片刻,大叹了口气垂下头,解起扎腰。
“得,我认了,谁叫我是你祖宗呢。”她边脱边道,“谁叫我是小张媳妇呢。”
张和才刚叫她前半句勾起火,后半句立马就给他浇灭了,谄笑着赶上前来,他伸手帮李敛整理中衣外袍,又取下马尾,绾了个妇人髻。
二人收拾停妥,很快去前头拜了众人,落座用饭。
邹德成坐在三叔旁侧,与李敛的位置侧对,她刚坐下,邹德成便指着她叫道:“我见……见过……你!”
李敛干笑一声,胡诌道:“当然了,咱们可是老熟人了。”
邹德成疑惑道:“甚么……熟……?”
李敛托腮笑道:“你抢了我的地瓜。”
邹德成恍然大悟道:“对了!你偷了一块……地瓜!”扭头对三叔道,“是她……偷的!三哥你……你看,我没……吃……”
李敛:“……”
夏大海此时插言道:“吃饭罢。”
三叔亦苦笑道:“邹叔记性不大好了,和才,叫你媳妇别逗弄他了。”
张和才闻言立时充满威严地咳嗽了一声。
“听话,吃饭!”
李敛挑挑眉,回眼看张和才。
他气息一停,又咳嗽一声,低头讪笑道:“吃饭吃饭。”腿在底下顶了下李敛。
李敛一把抓住他的膝盖,张和才的手立马附在她手背上,李敛面上不动,斜着眼睨了他一眼。
拿起筷子,李敛夹了口菜给他。
张和才咧着嘴刚夹住菜,手猛地就僵住了。
李敛的手朝里头去,先摸探了几处,紧着拧了一把他的大腿根。
张和才疼得差点吆喝出来,脸上又不能带出来,硬着嗓子咽了两下,把那口菜吃了进去。
慢慢抬起眼,李敛的面孔落入他视野中来。
李敛的脸不似大夏人,这一刻胡面配南服,欲笑不笑地眉目一瞥,撕撞出一副怪诞的美来。
张和才慢慢看着,放任自己沉溺在这股美之中,片刻都起不来身。
吃菜说话,酒过三巡,三叔扶邹德成与另一老太监先下桌,回来后桌上众人耍了一圈酒令,气氛渐松。
又喝了几巡,李敛还八风不动着,张和才却已两眼迷离了。
这里众人都知他没什么酒量,也不催逼,三叔和李敛搀着他下桌,去了后方卧房里。
扶张和才躺下来,李敛扭头道:“三……哥,我一个人就行。”
三叔点点头,却并不离开。
打袖袋中掏出一个小包递给李敛,他道:“我几人凑的一对镯子,趁着这时候给——你拿着,别推了,拿着。”
李敛推拒的手停下来。
她没有这个年纪的长辈,更没有人教过她该如何以这种身份何种面目,踏入他人的岁月中。
她不知该如何面对此人。
停顿许时,她最终淡漠地道:“我不缺银子。”
三叔道:“和才跟我说了,你是做大生意的,我知道,但你仍拿着罢。”
他道:“这是规矩。”
李敛在原地站了站,慢慢接了。
她垂眼道:“我得给你磕头么。”
三叔温声笑了。
他抬手拍了拍李敛的头,道:“和才是不是和你说我重规矩,委屈你了?”
躺在榻上的张和才忽而醉声道:“嗬——我哪儿敢啊!”
李敛:“……”
三叔:“……”
笑了两声,三叔扯过薄被给他盖上,二人掩上门走出去。
站在院子里,三叔面对李敛,拢着袖道:“和才和我说了一些你的事,说得不算多,不过也够了。”
他慢慢道:“你们江湖人,跪天跪地跪父母,不跪旁人,何况我们这号儿人,更是受不住,不用你磕头,折煞了。”
李敛垂眼看着不远处的草窠,一只手背在身后,指尖相搓,沉默出一些不知所措。
三叔道:“七娘——”
李敛看了他一眼。
他笑道:“和才管你叫七娘,我这么叫着,也成罢?”
“……”
李敛吸口气,默然点头。
“七娘,和才他这个人,心里软得都不能碰,就是嘴上厉害,占便宜也是它,吃亏也是是它。我们这么一大票人有的是他爹的旧友,有的也就是小时候在宫里对他抬了抬手,这点儿恩他都记在心里,天南海北的给我们拢在一起,背在背上养,到哪都带着。这些年过来我都瞧着呢,他是真的不容易。”
三叔道:“七娘,江湖有江湖的苦,草庐有草庐的难,我今年都六十二了,苦点儿就苦点儿,死了都没多大干系,就是指望你以后多体谅体谅他,别叫他再做难。”
“……”
李敛除了默然垂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