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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公公退休后的日子 第71节

  张和才抢步上前去看,李敛抓着绳索,影子般沿着崖壁飞跃而下,不过几点地便落到崖下,上船去了。看她无事,张和才松了气,在崖上等了片刻不见她出来,他索性在玉兰树旁坐下来,扭开她那一壶酒,又喝了一口。
  突然之间,明月升空。
  那一轮明月以流星般的速度升起来,拖着烟白的尾,巨大的影,替一个人响着难以诉说的千言万语。它从那轻飘飘的扁舟上升起,远远地飞驰上去,刺破夜空,照亮雪一般的玉兰,照亮张和才的眼睛。
  在这月光的照耀之下,红尘之远,远若飘尘。
  张和才仰头看着,慢慢等那明月黯淡下去,然后紧接着又是一轮。
  一只接一只的月升起来,仿佛仙界垂首人间一日又一日的更新,在这映出雪,映出花,映出梦的月色下,张和才低下头,在飘荡的扁舟之上,看到了李敛大笑的眼睛。
  第六十二章
  李敛把张和才拉到船上。
  下了山崖, 张和才浑身上下都湿透了,盘腿坐在船板之上,他解开腰封, 把外袍脱却,展开晾在一旁, 从舱中取了把扇子呼呼扇风。
  夜里山窄水浓, 河面上逐渐荡起雾来,雾纱轻薄, 以一种不敢打扰的姿态慢慢浮在水上。
  雾渐开,飘过轻舟,遇到张和才的扇子,打着卷的散开了。
  扇了几回,张和才停下扇子,微弯腰朝水面的薄雾伸出手, 手到之处皆不见雾。
  他一直往下伸, 将手指插/进清凉的河水里, 来回扰动。
  “你干嘛呢?”
  张和才一抬头, 见李敛收好了索套, 一脚踏上船来。
  将手收回来甩了甩水,张和才道:“你刚才放的那是甚么?”
  李敛道:“信号弹。”
  张和才一愣, 道:“哟, 那得挺金贵吧?”
  李敛哧哧地笑了几声,叹道:“老头儿, 你呀你呀……哎,我这可真是饺子喂猪了。”
  张和才反应过来, 也觉得煞风景,一时间脸上有点挂不住, 咳嗽一声,扇着扇子朝别处去看。
  收好套索,李敛脚一蹬堤岸,点篙起船。
  轻舟在无声良夜中慢行,刺破雾屏,拂去夜风,顺水流而下,驶过玉兰雪色盖顶的窄弯。舟船行出去后,水岸渐阔,两旁堤岸上芳草茵茵,无声夜色逐渐起了鸣歌。
  在船上坐了这一阵,张和才汗水已消,收扇子起身,他重新穿上外袍,走到船头李敛的身边,凭栏和她站在一起。
  极远处开阔的河面上,画舟丝竹,灯火殷殷。
  张和才看了一会,收回视线。
  “你看甚么?”
  “嗯?”李敛回过神来,“哦,那边有些流萤。”
  张和才顺着李敛指的方向看去,看见左岸的兰草丛中几点流火,渐明渐暗的过去,片刻又闪在了更远些的地方。
  “你想看?”张和才道,“想看咱靠个岸。”
  李敛闻言笑了一下。
  张和才觉着她这个笑有点古怪,一般她憋着弄他的时候就这么笑。
  他狐疑道:“小祖宗,你别不是冒甚么坏水儿呢吧?”
  李敛嘿地又是一笑,不说话。
  点篙拨船,她甩勾将船靠在岸边,返身回舱取了四只东西,揭开两只递给张和才。借着穿上灯笼,张和才看清了那是什么玩意儿。
  张和才:“你他娘给我羊尿泡干甚么?”
  李敛笑道:“我看那丛中夜照多,咱上去捕一些去,走。”
  张和才道:“捕一些是多少?”
  李敛道:“不多,你弄五十我弄五十,咱就齐活了。”
  张和才:“……”
  口中无奈地嘟囔了两句,他到底跟在李敛身后下了船。
  一马当先走进草丛,李敛不等张和才反应,抽了他的腰封,飞进兰草深处平耍了一套夜战八方,衣带所到之处如长鞭破空。
  刹那间,膝高的草丛之中流萤乍起,千百藏匿着的齐飞入林,宵烛辉夜,盛若天上万千星子。
  张和才一手拎着一个羊尿泡,呆愣愣看着李敛。
  他觉着这一次,她估计不是刻意为之的。
  一套鞭法舞完了,李敛微喘着停下来,吹开手里的羊尿泡,扭头冲张和才跺脚大叫:“老头儿你上甚么神!抓啊!要跑没啦!”
  张和才猛回过神来,忙也吹开羊尿泡挥舞着抓流萤,边抓边跑,边跑边忍不住地笑。
  他想他上一次做这种事是什么时候,上一次这么快活,又是什么时候。
  遍寻一生,他想不起来。
  李敛好似是他岁月中一枚标的,她稳稳扎下来,他的日子便以那里为终,以那里为始。她引他倒着活回去,先回到局促难安的而立,又回到茫茫荡荡的弱冠,最终引他去到那饥寒难捱的总角之岁。
  她洗刷一切,她替金殿上的佛祖,偿了他早逝的整个人间。
  李敛说得一点儿不错。
  张和才想。
  甚么他妈的佛祖,她才是他的老天爷。
  怀着千般百种的心思,张和才围着兰草丛狂奔,俩人二傻子似的跑了半天才停。
  喘着气走过去,张和才把手里的俩尿泡递给李敛,擦擦汗道:“够了罢七娘?咱差不多就成了,这东西拎回家两天儿就死了,抓那么些个没用。”
  李敛瞪了他一眼,把四个泡中的流萤倒成两包,扎口道:“谁和你说我要弄回家的。”
  “……”张和才道:“你要抓这么些个就看这么一会儿,不值当的。”
  李敛哼了一声,把羊尿泡扎紧,两只泡中莹莹光胜亮。拎着它走回船上,李敛从舟尾船帮上摸出只渔网,把泡小心系在网中央,四下看了看,熄却舟上渔灯,寻着一处慢慢沉网入水。
  张和才又把扇子捡回来,边扇边在一边站着看,二人在黑夜之中宁待,四下无光无影,只有水底两只羊尿泡烛火一般耀耀闪烁。
  等了不多一会,水下渐渐聚来银梭,远近大小的鱼扑光而来,在网内集光停行,翕唇触碰。
  李敛又等了许时,小心取下挂在船旁的网钩,猛地拉网提上来,网中数十条银白色上下翻浮。
  把网递给张和才,李敛取下羊尿泡解开口子,将流萤放走,又从船尾板舱下取出只矮木桶,盛水将鱼倒进去,剩了两条打死剖净,掀开船舱的门帘,起炉烤起来。
  张和才坐在一旁看她一番行云流水,也就来得及递点东西。
  等鱼烤上了,他盯着火扇扇,问李敛:“你上哪儿会得这么些歪门邪道儿?”
  一手托腮,李敛给鱼翻了个面,懒洋洋地道:“以前有些朋友是水底下的鬼子头,和他们混了一阵,学到几手。”
  张和才好笑道:“李大侠,朋友遍天下啊。”
  他话音刚落,只听头顶上有人道了一声“不错。”,接着他的话头飞影一掠,上得船来。
  张和才吓了一跳,李敛却只掀了掀眼皮。
  “我以为你不出来了。”
  那人哈哈一笑,在她身旁盘腿坐下,道:“既有酒有鱼,我还不现身,叫七娘做东款待款待,岂不显得七娘不够朋友。”
  李敛懒得理他。
  话落,这人也不见外,掀开船板取了一壶酒,仰头几息便喝干了。喝干这一壶,他又伸手取了一壶,自己去木桶中抓了一只鱼,打死剖开,丢到铁丝炉上去烤。
  他这一套动作下来,比刚才李敛的还行云流水,气得张和才直冲她瞪眼努嘴。
  李敛原不想搭理张和才,见实在装不下去了,她才冷淡道:“‘夜飞天’林霄。”
  林霄闻言对张和才呲牙一乐,道:“客气客气,虚名而已,虚名而已。”
  别说什么虚名实名,张和才压根儿就他妈没听说过这人。压着火咳嗽一声,他尖着嗓子问道:“七娘,这位名号儿我知道了,不过他是你……?”
  林霄抢接道:“朋友,哈哈,朋友。”
  李敛翻了个白眼,又没搭理他。
  见她这般态度,张和才勉强开口,正想替她和林霄客套客套,李敛忽然啧舌抬首,冲林地间大喊:“别藏了,都他妈出来!”
  一句话尾音还未落,船上噌噌又落下两道人影,一僧一道,这俩人张和才可认识。
  二人与林霄一般,也是一屁股坐下,掀船板取酒,又伸手捞鱼,劈死剖开,放在铁网上烤,小舟一时间变得拥挤不堪。
  五人围坐成诡异的一圈,看一脸腻烦的李敛烤鱼,谁也不先开口。
  静坐了片刻,当先烤的两条鱼熟了一条,张和才正要将其取下来,忽然几道黑影快如闪电,掠过烤网,一带一过,鱼就没了。
  张和才瞪着眼看了一圈,谁的身子都没动。
  又过了许时,第二条也烤好了,张和才再度四下看了一圈,伸手正要取,又是几道黑影猛袭过来,只听啪的一声,李敛抄着鱼就给林霄拍脸上了。
  滚烫的鱼砸在脸上,林霄却似不觉一般,反张口刁住大嚼起来,手中也不停下,二人身前暗影翻飞,片刻便是十几招。
  拆了十几招又是十几招,两人见招拆招,打了有半刻钟,最后突然停下来。李敛的右手命门叫林霄捏住,左手也叫他拿住,阴着脸动弹不得。
  咽下口中的鱼,他哈哈笑道:“七娘,几年不见,功夫退步了啊。”
  李敛道:“操/你妈,撒手。”
  林霄哈哈地笑。
  回过头,李敛拧着鼻子冲李和桢渡厄二人问道:“你俩跟来就跟来,把他召来干甚么?”
  擦了擦哈喇子,渡厄唱了声佛道:“阿弥陀佛,李七,林施主和你有缘分,和老子没关系。”
  李敛又骂了一句操/你妈。
  她回首再道:“撒手!”
  林霄道:“行行,我撒开,你别揍我。”
  李敛冷笑一声道:“我不揍你。”
  林霄撒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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