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节
萧重九愣了一愣,“你……”却显然把话咽下去了,只转而问道, “他不曾挽留你吗?”
“不曾。”乐韶歌淡淡道,“他直接将我送到了凛香主处。”
萧重九哑口无言。许久,才叹息道,“倒是我低看了他。”
乐韶歌道,“萧大哥留我,是为了说阿羽的事吗?”
萧重九片刻尴尬,“嗯……你既见过他,可已知晓了他这些年做过的事?”
“并不多,萧大哥可是想告知我什么?”
萧重九道,“……我毁去了他的喉间玉。”
“嗯。其中误会,我已知晓了。”
萧重九踟躇了片刻,又道,“他心中恨我,拜了妖人为师,修邪法。这些年我同他每每敌对交手,隐隐觉得他已入了魔道。”萧重九三度叹息,“如今,他似是身在幽冥界。若我所料不错,他就是幽冥界那个行踪神秘的阎摩城主。四境会盟在即,幽冥界依旧立场不明。我担忧他私恨难消,会故意破坏结盟。”
……为给她求医访药,阿羽频繁出入阎摩城和香音界。被萧重九探知了身份行踪,是可想而知的事。
乐韶歌只是好奇——
“且不说阿羽,若陆无咎愿放下仇恨,顾全大局,萧大哥可能容他?”
萧重九不料有此问,看向她,“若他能顾全大局,我岂会因私怨误事?香音界尚且肯容他,何况于我。只是依我对陆无咎的了解,他必不能释仇——只怕到时应允结盟的条件,是先诛杀了我吧。”
……不得不说,她和萧重九所见略同。
陆无咎未必是真想借他人之手杀萧重九,但他性情反复无常,又最爱戏弄“伪君子”……
乐韶歌失笑,“以其诡谲,确实难说。”
萧重九道,“何况,他纵然应允同盟,也未必以‘以大局为先’。须知其心叵测。”
“所以,萧大哥其实是想除去陆无咎,而与幽冥界结盟吗?”
萧重九没有再隐瞒,“有此预期。”
看来,在《九重天尊》里,阿羽和陆无咎能在萧重九主导的会盟现场,在其余三境立场分明,半个幽冥界都和萧重九有所勾连的情况下逆转局面,根本就是萧重九有意放纵——为将反对者聚集到陆无咎这个不得人心的疯子旗下,一网打尽。
想法倒是不错。
只是未料到他扶持的四城同盟在幽冥界如此不得人心,幽冥部众纷纷追随陆无咎。而阿羽竟就是天魔本尊,陆无咎又在紧要关头舍生取义,选择独挡天魔断后。
所以,虽最终还是除去了陆无咎,却终究未能成为幽冥部众人心所向。
乐韶歌道,“萧大哥打算怎样同幽冥界结盟?”
萧重九犹豫了片刻,道,“……若令师弟是阎摩城主,你可有把握说服他?”
乐韶歌笑叹着摇头,“他性子孤僻,最不擅长邀买人心。纵然当上了什么城主,大约也没什么人追随他……而且,萧大哥若想靠联结幽冥界各城城主,来收服幽冥界——怕是想错了。”
“此话怎讲?”
乐韶歌道,“四境天人,从来不是单指四境修士——这个道理,萧大哥可明白?”
萧重九怔愣片刻,似有所觉,“天龙界并无修士之说,人人皆有天寿与禀赋,各部长老各拥部众,再由长老推选主君。自上而下本为一体。战云界虽有修士,然而境内人人修炼武功。善战精兵多从习武部众中选出。香音界倒是由修士统领,然而……”他顿了一顿,“除三大祖庭之外,其余门派皆来自民间,也植根于民间。”
“便是三大祖庭,”乐韶歌道,“也是自民间挑选门徒,传承道统,而并无什么世家门阀。香音界修士与部众,同样‘本为一体’。”
“可说到幽冥界——”
他居然还未领悟,倒让乐韶歌有些无语了,“幽冥界修士强横无匹,而凡人却暗弱驯服,看似对修士毫无反抗之力,可对?”
萧重九迟疑着,没有点头。
乐韶歌道,“萧大哥曾说,想为弱者伸张,与普天之下的掌权者为敌,可是忘记了初衷?”
“自是不曾忘!可是,令幽冥界修士自行争斗,两败俱伤之后,再出手整治,不是更稳妥吗?”
“所以说,萧大哥想错了。”乐韶歌叹道,“在幽冥界,诸掌权者中,唯有陆无咎在当上城主之后,对修士多有杀伐和抑制,对凡人却秋毫无犯,乃至庇护牧养。想陆无咎不过占据区区两城,蛊王城还是他趁虚兼并所得,为何对抗几近半境势力而丝毫不落下风?……因为他已隐隐是幽冥界部众和散修的人心所向了——在幽冥界,‘为弱者伸张,与掌权者为敌’的,正是陆无咎。”
萧重九震惊不已,一时哑口无言。
“……你说的,是陆无咎?”
乐韶歌点头,“是。……也正是他屠我部众,侵我故土。”
萧重九惊疑不定,“你该不会是原谅了他?”
乐韶歌看向底下矿镇,炊烟已袅袅升起,矿工们也蚁行归来。
他们之中又有多少人,因为陆无咎的入侵而失去了亲人和家园?
“能被原谅的是过失。对这么多人犯下的罪行,原谅二字从何谈起?”
“既不原谅,为何……”
“只是承认事实罢了。”乐韶歌道,“对我犯下不可饶恕罪行的恶人,正在彼处施仁政、广受爱戴。纵使同为天人部众,是我所同情所想拯救之人,也并非人人都与我同仇敌忾。甚或反而因我要除恶,而视我为寇仇。”
“你说陆无咎施仁政,可他的‘仁政’又有几分是因为劫掠了香音界,故而不必搜刮境内百姓而来?”萧重九愤然说道,“那些明知他劫杀无辜之人,却只因他薄恩小惠便偏袒于他的人,何尝不是愚昧帮凶?”
乐韶歌情知他是起了左性——陆无咎杀他所爱,毁他桃源,又正是个丧心病狂的掌权者,于公于私都是他毕生死敌。若陆无咎才是锄强扶弱的那个,那他算什么?
“可萧大哥所说‘薄恩小惠’,对受这恩惠之人却是性命攸关。”
萧重九哑口无言。
——他能说什么呢?
纵然是这“薄恩小惠”,也只有陆无咎给了。在这些人受苦受难时,他们不去解救;待这些人受了陆无咎的“薄恩小惠”,倒向陆无咎时,他们倒来谴责不义了?
“但萧大哥说的不错,陆无咎所谓‘仁政’,不过是对外劫掠,对内稍有宽释罢了。只因幽冥部众习惯了严刑盘剥,才会觉着他有仁政之恩,愿为之效死。其实天生小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岂是仰赖他人‘仁政’而活?究竟是因何缘故,才会为能活下去便感恩戴德?”
她内心其实比萧重九更悲愤——萧重九毕竟是生在有帝有世家的外境,见多了派系征伐,弱者若不仰赖掌权者的统治,性命就难有保护。可她确实是成长在桃源乡里的,在陆无咎闯入之前,这里甚至连赋税都无,却也人人安居乐业。
如今却要为能缴纳赋税,获得保护,而感恩于被统治所得来的秩序了。
但也还是那句话……这已是最不坏的现状了。
“正是此理!”萧重九道,“幽冥界乃是苦寒绝地,纵使依陆无咎之法让他统合一界,为谋求沃土和资货,他也势必还要再度扩张外侵。唯有四境一统,令部众不再以疆界隔绝,不再因部属而互视为寇仇,同心协力,互济有无。使苦寒之地不再苦寒,才是正途。若无此见识与野心,所谓仁政不过就是以小惠邀买人心罢了!何况陆无咎不但没有这份野望,以其人心性,势必还会抗拒结盟,割据顽抗。岂能让他得逞?”
“所以,萧大哥何不问他一问?便向陆无咎寻求同盟,将这份本心告知幽冥部众。纵然陆无咎拒绝,非战不可,也该让幽冥界人人皆知,萧大哥并非是为权利、为私怨而同陆无咎开战。”
萧重九恍然……这种明谋,以他的聪明本不必他人提点。只因他对陆无咎成见已深,又因独夫之道而小看了天下人心与正义,才一时蒙昧罢了。
若非乐韶歌提醒,他大约非得到四境会盟的谈判时,才会当面以此正道来压迫、孤立陆无咎——等到那时再说,固然也能站住战前道义,但听得的人却是四境各自的掌权者,而非四境部众了。
“确实,成与不成,都该先问他一问。”萧重九不由思索起来,“可他若当面拒绝,就……”
乐韶歌道,“同陆无咎这一战,萧大哥想是已有所准备了吧。”
“……不但我,陆无咎必然也同样。可是,”萧重九道,“四境会盟在即,本是为倡议和平而来,未谈先战,未免咄咄逼人。”
乐韶歌一时错乱——这天下还有比独夫之道更激进、更咄咄逼人的吗?
但口里说着为幽冥部众谋求未来,却放着四城城主那些嗜人恶兽不除,先去攻打陆无咎,如何能取信于人?
她本也并非此意。
“先铲除四城城主,如何?”
她答非所问,出的又是个南辕北辙的主意,令萧重九一时哭笑不得。
但随即,萧重九便意识到,她解答的正是他所问的关键。
“你是说……”
乐韶歌点了点头,“便由萧大哥牵制住陆无咎,不必同他作战。”
“可是,由谁来攻打四城联盟……四城城主纵然不堪,可毕竟人多势众疆域宽广,想要速速拿下,并非易事。”
乐韶歌道,“幽冥界部众与底层修士苦苛政久矣,素来都有反抗之心。怕的只是各城城主与长老们武力强横,丧心病狂罢了。只要有能与这些城主和长老抗衡的高手出手,民间必然策应。可先选定一城下手,一举拿下之后颁布法令,一改前政,申明萧大哥的主张。而后剑指其余三城,以迅雷之势出击,必定摧枯拉朽。”
萧重九有些顾虑,“可是令师弟的立场……”
乐韶歌道,“袭杀四城城主一事,便让我去执行——阿羽那边,也由我去规劝吧。”
萧重九张了张嘴,似是有话要说。
乐韶歌便先开口一安他的心,“纵然阿羽难释心结,我也不会令他妨碍四境结盟的。”
萧重九竟是一痛,道,“我哪里是在忧虑此事?”
乐韶歌反倒疑惑起来,“那,萧大哥是在担忧什么?”
萧重九正要说什么,忽然山河异动。脚下悬浮岛上土石崩裂,轰隆隆的震动声,自四面八方传来。
乐修善于御气、听灵,乐韶歌和萧重九都已察觉到异变由来,面色不由同时一变。
第106章
地脉灵流塌陷了。
香音界灵流有三, 分别起自九华山、云梦泽和天池。流淌向中央天中山,并在天中山下汇聚,向上流向浮空岛。
也正因此处灵流汇聚,灵力丰沛如在天上界, 才能在携土坠凡之后, 留下这唯一一处浮空不坠的故土。
而眼下, 这唯一仅存的天上岛, 也将坠落了。
早在千年之前, 它便该坠向大地。坠落本是它既定的命运。
然而, 如今这岛屿之下, 却有一座原本不该有的城镇, 寄居着成百上千流离失所之人。
浮空岛自边缘薄弱处开始分崩离析, 巨大的碎石自空中坠向地面。
而下方疲惫归来之人, 在家中准备饭菜等待亲人归来之人,虽已隐约察觉到地上的异响和地下的震动, 却尚还没意识到自空中降下的灾祸。
便是意识到,也已来不及避难了。
——地脉崩塌, 灵力四逸, 独特的浮力已经消失。天中山上松动的土石轰然落定,腾起大量烟尘,山坡上无法落稳的山石滚滚而下。这便是异响发生的根源。而山下的矿镇里,那些因为浮力和此地独特的建材而无法建造坚固的房屋,也已经开始变形和解体了。
留给人们避难的间隙,转瞬间便消失了。
归家的安逸,在下一瞬便成了惊慌绝望的逃逸和救援。
意识到将要发生什么时,乐韶歌已化作凤鸟自坠落的土石上俯冲向下。
下方已是一片烟尘。
在大地的异变面前,人们互相呼唤和呼救的声音淹没在烟尘和坍塌声中, 明明有成百上千人,竟也如此零散和微弱。
青羽已自她衣上脱离出来,一声凤凰清鸣,扇动羽翼,全力阻止从天中山上滚滚而下的土石流,争取力所能及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