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节

  萧琏妤若无其事地捡起地上的帷帽,戴好,转身就走。
  苏淮安看着她的背影,声音不轻不重:“待三司会审结束,为夫亲自上门赔罪。”
  第93章 功碑(捉虫) 文看苏景明,武看秦子宥……
  夜深,雨停,三司会审前夕。
  锦衣卫所。
  秦绥之抬手揉了揉肩胛骨,准备下值回府。
  骊山猎场起火,野兽马匹接连受惊,皇上为了救二王子坠马受伤,整个东猎场乱成一片,自大火熄灭后,他便一直跟在陆指挥身边守护皇上安危。
  之后急行回京,又逢上值,算一算,他还真是好几日没归家了……
  秦绥之刚起身,陆则便推门而入,看着他道:“这是准备回府?”
  秦绥之立马道:“是,但不着急,大人可有事吩咐?”
  陆则看着眼前的少年,语气尽量平缓:“子宥,跟我走一趟刑部,薛大人派人传了密信给我,明日三司会审,牵扯到了秦家。”
  闻言,秦绥之不由一愣。
  三司会审。
  那不是四年前的苏氏谋逆一案吗?怎会牵扯上秦家?
  有些话陆则实在是不知该从何说起,便叹口气道:“先过去再说吧。”
  秦绥之懵懂地点了点头。
  夜幕四合,陆则和秦绥之驾马来到刑部大牢。
  他们跟着刑部的差役往地下走,走的越深,潮湿的腥味和尸腐味便越浓。
  他们在用来审讯的暗室前停下,秦绥之见到了刑部尚书薛襄阳,和仵作徐另。
  互相作礼后,薛襄阳回身开了锁,暗室的吱呀一声被打开,借着外面忽明忽暗的银光,秦绥之瞧见了一具横躺在地上的陌生尸体,和受了重刑少了一只手臂的太常寺卿。
  薛襄阳道:“今日找秦大人来,是有要事告知。”
  秦绥之心里莫名一紧,但仍是平稳道:“尚书大人请说。”
  薛襄阳道:“令尊秦太史秦望,于今年年初,被齐国帝师澹台易所杀,由于时间久远,尸骨已是无迹可寻。”
  秦绥之一怔,吁一口气,解释道:“尚书大人可能有事误会了,上月围猎,家父负责掌管星历,还一同去了骊山。”
  薛襄阳端起一旁的烛台,照亮了案几上的两摞卷宗和一张人皮面具,道:“右侧的卷宗是明日三司会审的呈供,左边的卷宗则是不予公开的,以上这些,秦大人今夜皆可翻阅。”
  秦绥之回头看了一眼蹙眉向他点头的陆则,瞳孔微动,一丝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他行至案边,拿起案卷,缓缓打开。
  烛火熄灭又燃,更漏滴答作响,看完右边的卷宗,秦绥之又拿起了左边的验尸记录,上面记录着澹台易与秦望几乎一致的身量、肩宽、足长。
  他的嗓子隐隐发紧,只觉眼前一切,如一场大梦。
  “由于澹台易毕命之事不会昭告天下,故而令尊大人的碑文会改为救驾殉难。”薛襄阳转身拿过圣旨,话锋一转,“秦大人先听旨罢。”
  秦绥之六神无主地喘了两口气,踉跄着跪下。
  “秦太史秦望,护驾有功,敕封承恩伯,衣冠冢可立于青玉山。”
  青玉山,自开国始便是个特别的存在。
  大周高祖推翻旧朝,最后一场战役在渡凉河,水战与陆站不同,近水迎敌,一旦牺牲便是片甲无存,不论立下多少功勋,最终只能葬其衣冠。
  青玉山葬的都是尽忠报国的烈士,能在那里立碑,于子孙来说,可谓是悲痛后的无上荣光。
  秦绥之以额点地,“臣叩谢陛下恩典。”
  薛襄阳道:“今日这些密卷,兹事体大,秦大人看过就罢了,日后切勿道与旁人。”
  秦绥之哑声道:“谢大人提点,下官明白。”
  苏淮安为这场审判准备了太久,甚至连当年替镇国公夫人验尸的仵作都被带上了公堂,人证、物证,一应俱全,无需苦主力排众议,便以最快的速度结了案。
  冤案平反,皇帝先是下了罪己诏,而后拟旨恢复了苏家爵位,昔日的罪臣之子,转眼变成了大周的镇国公。
  迟来了四年的真相,令朝野上下为之唏嘘。
  可世人的悲悯短暂而易逝,待暮去朝来,便再无人计较,这功碑下的亡魂能否听到这声公道。
  大雨过后,天空变得澄澈而透亮。
  空气中弥漫着的泥土味,风划过林稍簌簌作响。
  大理寺甫一结案,青玉山便添了几座功碑。秦绥之将秦望生前的官服埋进土里,他跪在地上,亲手在石碑上刻了字。
  秦婈身为宫妃,不能戴孝,只能着一袭白裙以示哀悼。
  她拉着秦蓉站在一旁。
  秦绥之敬过酒,秦蓉整个人扑过去,痛哭起来。
  呜咽声,一声比一声高。
  秦望过身,秦蓉确实受了刺激,毕竟秦望是真的疼她,那些年姜岚月得宠,秦望的心魂都给了小院,哪怕秦蓉只是庶女,从小到大,也受尽了偏爱。
  在秦婈儿时的记忆中,秦望只要外出,回府时定会带三份礼物回来。
  正院的礼物永远是提前放在桌上,但小院的,秦望却是会放在手里,举高举低地逗弄年纪最小的秦蓉。
  每每这时,秦绥之都会将秦婈抱回主院,学着秦望的样子哄她开心,试图去平衡那份偏爱。
  每当他们对秦望彻底失望,秦望又会以严父的模样来过问秦绥之的功课。
  平心而论,秦望真算不得一个好父亲,但也称不上一个恶人。
  不该沦落到尸骨无存的下场。
  正思忖着,秦绥之从秦蓉身边绕过,走到秦婈身边,轻声道:“别哭……”
  秦绥之给她递帕子,哄着她道:“爹是个文官,入仕拼搏半辈子,不过是为了能让子孙承荫。如今秦府成了承恩伯府,爹能在青玉山立功碑,说到底,不过是依仗你在宫中得宠,阿婈,你这已是尽孝了。”
  听着再明显不过的安慰,秦婈心里五味陈杂,若说不愧疚,那定然是假的。
  生父过世,秦绥之心里如何能不难受?
  “你就不用哄我了。”秦婈颔首将眼角的泪拭去,缓了缓,看着他认真道:“兄长日后不论有何事,记得往宫中送消息,千万不要瞒着我。”
  秦绥之点头,笑道:“好,我记住了。”
  他们从青玉山离开后,秦绥之回到秦家,陛下新封的承恩伯,要接待的宾客并不少,他在一片素缟间迎来送往,仿佛一夜间,便从秦中长子,变成了一家主君。
  秦婈的心放下不少。
  傍晚时分,宫人接秦昭仪回宫。
  但夜幕四合时,秦婈又回到了青玉山。
  她还有一人要祭。
  苏景北是国公之位,一生功勋无数,再加之此番是平反,功碑立再最高山坡上。
  苏淮安已是等候她多时了。
  盛夏的夜里,到处充斥着虫鸣声……
  苏淮安摆放祭品酒水的动作熟稔又利落。
  这几年,没有衣冠冢,清明端午,冬至元旦,他都是找一处无人的地方,祭奠自己的父母妹妹。
  苏淮安跪在墓前说了很多话,此番未言悔恨,也未道那些青云之志。
  只是倒一壶酒,似唠家常一般地说了说话。
  从翻案,说到了妹妹还在世。
  最后,他还特意说了自己有了两个孩子,都三岁了。
  听着听着,秦婈忽然回身趴在苏淮安身上发泄了一通,哭相极差,鼻涕全蹭到了他衣服上,苏淮安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背,低声笑道:“阿菱,这回忍的可够久的了。”
  秦婈从他肩膀离开,抬手擦了擦眼睛。
  哭哭啼啼一天了。
  为了找回面子,秦婈开口数落他,“你欺负了长宁怎么还有脸跟爹说?”
  苏淮安抬手在她额上打了个响指,“我欺负她?阿菱,未知事实全貌,少放厥词。”
  两人一边下山,秦婈一边继续道:“那你说说何为事实全貌啊,长宁在山上养了三年孩子,你回京了却瞒着她,难怪她不想理你。”
  苏淮安回头“嘶”了一声,动了动嘴,没说话。
  与其让妹妹得势一会儿,他也不想把递纸条没递出去的过程说出来。
  苏淮安反口又道:“我发现你就会跟我横。”
  他们还走没远,脚步不由一顿。
  从绵延起伏的山脉俯视下去,浓浓月下,只见少年端然跪在秦家功碑前。
  一看便知,他已是跪了一夜。
  月色越来越淡,只见少年双肩颤颤,抬手擦了擦眼泪。
  不论秦望是何时离世的,但今日,却是秦绥之心里,身为人子的最后一个晚上。
  秦婈看着秦绥之的背影,脚上和肩上仿佛都有千斤重,苏淮安看破了她的心思,轻声道:“阿菱,人这一辈子,或早或晚,总会经历这一天。”
  苏淮安又道:“等天亮了,我请他去喝顿酒如何?”
  此时的苏淮安还没想到,就因为黎明初升的那顿酒,他们一朝成了挚友,后世评价他们二人,还有多了一句,延熙年间,贤臣林立,文看苏景明,武看秦子宥。
  黎明升起前,他们谁也没上前打扰,苏淮安回首拍了拍她的头,用小时候的语气同她道:“菱菱,你还活着,哥哥不知有多开心。”
  此时微风拂过,秦婈不禁去想,自己为何会有这般际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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