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全1
四海酒家里,梁主任和老于作为同龄人,他们俩找到很多共同话题,聊的非常投机。俩人推杯换盏,真应了那句“白发如新倾盖如故”。而小于也是个活泛人,开口大姐、闭口妹子,一会儿的功夫,就把刘主任、苏颖还有手术室的那俩护士哄得高高兴兴的。
慢慢地小于和她们几个的话题,就从怎么照顾高龄怀孕的老太太转到了计生那边去了。前些日子引产的那件事儿,就不可避免地被提出来了。
等手术室那俩年轻小护士说要去看电影离席之后,小于趁着热乎劲,问苏颖和刘主任讨主意。
“苏姐、刘姐,我也不瞒你们,我妈是我大娘,我妈肚子里的这个,不会被算成二胎吧?”他忧心忡忡的关切模样,丝毫没掺杂有半点儿的虚假。
“有你矗在这儿,怎么不是二胎?”苏颖直接回答了这么一句。
刘主任也加了一句:“看你在户口本上与你大娘的关系了。要是母子,这就是二胎。”
她和刘主任是一届的同学,今天的手术顺利,又有这么一个能说会道、面相诚恳、殷勤的小伙子劝酒布菜,加上俩人坐在一起聊得开心,都喝了不少酒,说起话来都比平日里直截了当了。
小于闻听此言,脸色立即就变了,与梁主任唠得热乎的老于也变了脸。
“梁主任,不会吧?”老于突然哑了嗓子。他虽这么问,但他心里明白苏主任、刘主任说的是真话。一股绝望的情绪从他心底升起,死死地攫住他的脖颈,令他难以呼吸。
刘主任也喝的差不多了,见状就笑着说小于:“快给你苏姐倒酒,让你苏姐姐指点你。”
苏颖乜了刘主任一眼,“难道你就不知道该怎么做吗?”
刘主任掩着嘴笑:“一事不烦二主。过两个月不是还得你做剖腹产嘛,我看年蔻今天挺相信你的。”
“我看她也信你的啊。要是我给她做剖腹产,那我一定拽着你给她做麻醉。”
“行啊,我没问题的。”刘主任的脸颊染上酡红,她端着啤酒杯笑意盈盈地回答苏颖。
老于站起来抢过儿子手里的啤酒瓶,给刘主任和苏颖倒酒,也给梁主任满上,又让儿子小于再开啤酒。
“梁主任、刘主任、苏主任,我老于也是几十年党龄的老党员了,这辈子党号召什么、我从来都是紧跟着党的要求去做什么。我把自己的好年华都献给了军队、献给了我们的党和人民,我这一辈子就没做过什么对不起国家、对不起党和人民的事儿。
但这个孩子,这个孩子。”老于的大手在左右眼角搭了一下,然后双手从下往上推抹了一把脸,把眼角的泪水都拭了去。可是继续涌出来的眼泪,让他擦也擦不尽。
“要是我老伴肚子里的这孩子出了什么事儿,我怕最后就是母子俩条命了!我这辈子对不起的人,就只有年蔻她一个。唉!”
老于叹息一声,抓取了一叠纸巾胡乱地擦脸。
“那些年我当兵在外,都是她一个人在家撑着。我娶了人家进门,可工程兵修路这事儿,天南海北的,到哪里不是在赶工期、‘五一’、‘十一’、党的生日都要用进度献礼的。
人家大禹治水是三过家门而不入,我是成亲后就再没机会回过家……呜呜,她上哪儿有孩子去。”
梁主任看老于太激动,拍拍他的肩膀,按着他坐下。
“老于,别这样,慢慢说、慢慢说,这天下就没有过不去的坎。我下放的时候,底下公社里常听到‘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的说法,来,擦擦脸,多大岁数了,看让孩子们笑话你。”
老于接过梁主任手里的纸巾,胡乱地抹了眼泪、清理了鼻涕,咳了两声清嗓子,又继续说。
“可等我回到地方了,唉,我妈啊,那些年就因为我老伴儿没生孩子,没少刁难她这个大儿媳妇。正好他出生,我妈看我弟弟家孩子多、太困难了,就说我们没孩子,把他”
老于一指小于,“把他塞给我们养,说屋子里有个孩子就能热闹。热闹起来了,后面的孩子就来了。我们两口子也盼着屋子里有孩子气,就能带来弟弟妹妹的。
可盼了一年又一年……
唉!
梁主任,我分到地方就把我妈从乡下接到我家,不瞒你说,我妈那些年都在我家养老,这也都是应该的,最后也是在我家走的。你们让我儿子说,他奶奶对他妈怎样?我老伴儿那么伺候我妈,到最后都没换来一个好字。
那就是为了她没生孩子的这事儿啊。我妈那些年……
唉!她那些年没少被我妈挑剔。弄得好好的一个人也改了性子。现在对儿媳妇是变本加厉、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我能说什么。
唉!总是我们老于家先对不起她。”
老于哽咽着说完,眼泪是抹了一把又一把地停不住,弄得在座的人都不怎么好意思了。婆媳问题在中国的家庭里本来就是千古难题,何况里面还掺杂了年蔻三十多年没生育的事儿。
老于指着儿子说:“要不是还有个他,我总拿他说话,怕后面再娶的对他不好,怕我这个家早就散了。”
说着话儿,他站起来朝在座的人作了个罗圈揖。
“管好管赖的,你们帮忙出个主意。你们放心,出了这个门,就没这回事儿,我老于这点儿担当还是有的。否则老天就罚我,让我真的断子绝孙。
我真不能让她憋屈了一辈子,到了五十多岁,老天意外地给了她这个孩子,我却眼看着护不住。要是她就没怀上、从来没有过希望也就算了。可这孩子都七个多月了,要是和你们前面说的那样,她可就真的活不起了。”
苏颖看看梁主任,梁主任就说:“老于给你俩倒了酒,你俩可得给人家兜住底。这二胎……”梁主任的话,意味深长。
“要是解除小于的收养关系,哪里还有什么二胎!”
石破天惊的一句!
梁主任一拍饭桌,“老于你听听,你听听!现在就看你舍不舍得这大儿子了。怎么也养了二十多年了,是不是?可你那儿媳妇下午在咱们科闹得也恁不留情面了。这样的婆媳关系,这日子过起来……”
小于站起来激动地说:“爸,爸,是我不好,我没教明白媳妇,以后也没脸再管你叫爸了。”
“你这小子倒是上道啊。老于啊,你这大儿子可真没白养,明白事儿也知道轻重。我说小于,不论你是叫大爷还是叫爸,对计生办来说都不是决定因素,人家看的是户口本!你们父子得抓紧时间,先去公安局掰扯明白了。”
老于向梁主任等人端起酒杯:“谢谢你们,谢谢你们。大恩不言谢,我干了你们随意。”
“哎,谢什么啊。来,喝酒、喝酒。”
刘主任喝了一大口,搁下酒杯就说:“小于都结婚有子了,解除收养关系不那么好办吧?”
老于看小于抢着给大家倒酒,笑着说:“我还有一些战友在公安局工作,只要是有一丝的可能,还是有希望的。就是啊,儿子,爸不是不要你了,你明白不?”
小于在给老于倒酒,闻听老于这样问他,抬起脸眼睛亮晶晶地不见一丝浮华:“爸,我明白的。这些年你和我妈待我那就是亲儿子,我都记在心里呢。就是改口叫大爷,你也还是我爸。不过咱们父子俩得先保住我妈肚子里的孩子,那是我妈的命根子,有他才能保住我妈。”
穆杰在李敏的歌声停下后立即张开了眼睛,他先看看了表,然后问李敏:“我这次坚持到十分钟了吗?”
“差不多,非常接近了。”李敏走过去把两个盆扣好,然后招呼穆杰出去说话。
“我看你开始的五、六分钟都很平静的,后来才慢慢紧张起来的。”李敏带着穆杰往办公室去,她感觉到穆杰现在的情绪很放松,此时应该是打破他心里防卫、让他倾述的最好时机,自己得抓住了。
“是。开始的时候我还能和上一次一样,能用置身事外的态度去看战场。后来,”穆杰站住,神色非常痛苦,“后来我看到跟我搭档很久的指导员,我看着他被炮弹炸飞了。要不是通讯兵及时扑倒了我,我可能也和他一样尸骨不全的。”
李敏掏出钥匙打开办公室的门,用手势示意穆杰进去。可穆杰却握着门把手对李敏说:“你知道吗,那个通讯兵才到南疆半年多。19岁啊!他为了保全我,听说后背被炸开了一个血空窿。”
穆杰的眼睛红了起来,像充血了一般,神情跟着变得狰狞起来。李敏被吓得往后退了半步,然后她立即认识到自己不该后退,就伸出手拽着穆杰进办公室、示意穆杰坐下,自己又拖了一把椅子做到穆杰的侧前方、向着穆杰倾斜了身体问:“现在那通讯兵怎样了?”
“他留在南疆了。永远地留在南疆了!”
穆杰伤感地闭上眼睛。说不出的伤痛和疲惫,好像从他身体的深处泄露出来。
永远地留在南疆了?
李敏愕然一愣,随即明白通讯兵是牺牲了。她受穆杰的情绪牵引,感到穆杰的悲哀同样地攫住了自己。
穆杰和李敏都不说话,俩人四目相对。遏制不住的悲哀如涨潮的浪头,把穆杰卷向了无边无际的苦海。
淹没了穆杰后,又气势汹汹地扑向了李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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