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节

  明明她今年才二十五岁,头上却已经抽了几根白头发,脸上憔悴不已。看得周老太太心疼不已,一个劲儿的拉着她的手,问她最近过得好不好。
  周秀芳一一耐心的回答了,又听完小萝卜们喊完姑姑,再一一叫萝卜头们的名字,轻轻摸着最小的四丫脑袋问周老太太:“娘,他们这是咋地了,怎么一个个蔫头蔫脑,没精打采的,发生什么事儿了?”
  周老太太就把他们没吃到想吃的糖葫芦之类的事情一说,周秀芳笑着转身回屋,无视婆婆吃人的目光,拿了三块钱给她说:“现在不比以前了,啥吃食都归食堂管,我就算想给他们买糖葫芦蒸包子吃,也没那些个材料做。娘中午不是要坐车去县城?拿这三块钱去百货商店给他们买些硬糖吃吧。”
  硬糖一毛钱一个,三块钱可以买很大一堆了。本来镇上的供销社也有硬糖卖的。奈何附近村子多,又逢腊八节即将过年。供销社里的各色糖果早被一抢而空,要想吃糖,只能去县城百货商店买了。
  一听有糖吃,萝卜头们笑眼咪咪地谢过姑姑,扭头逗周秀芳的女儿玩。
  周老太太则拉着周秀芳躲在一边,瞅了眼气哼哼的,在屋里弄得叮当响的邓老婆子,把手里的三块钱塞回她手里,又从包里掏出五块钱和两斤地方饭票给她,小声埋怨着:“你给我钱做啥,你那婆婆不是省油的灯,你自己都过得不如意,还拿钱给我,回头又得闹腾。你要是过得不好,只管带着丹丹回家住。你的床还放在我屋里呢,被子褥子都是新的,前几天我还晒过呢。”
  出嫁在外的女儿,最怕的,便是父母兄弟姐妹当自己是外人。娘家里,没有自己的一席之地。在婆家受了委屈,也没地方可去。只能在风雨中飘摇,孤苦伶仃,生无可恋。有父母却不如陌生人。
  在这个重男轻女十分严重的年代,周老太太一番话,明显是真心想着自个女儿的。
  周秀芳握着手里的钱和粮票,眼泪不受控制的往下流,抬头盯着周老太太,神情决绝说:“娘,我想离婚。”
  “啊?五丫头,你说啥?”周老太太怀疑自己听错了。好半天反应过来,瞅着女儿都快哭成泪人儿,想到她这些年捧在手心上的女儿受了这么多年的委屈,心里也如刀割一般难受。
  正巧邓老婆子出门,被在邓家院外和周家一众萝卜头疯玩的邓丹,一不小心撞在了身上。被她狠狠摔了一耳光子,劈头盖脸的骂周秀芳没教养,赔钱货都教不好云云。
  周老太太气的火冒三丈,当即就应承:“离!你爹那边由我说!你这么多兄弟侄子,还怕咱老周家养不起你们母女?”
  因出了这一岔子,周老太太是不能上县城去取钱了。
  眼瞅着要过腊八节,再过一段时日,邮局的工作人员就要放年假,取不到钱了。
  周燕便自告奋勇替周老太太去邮局取钱,顺便给家里置办年货。
  因着这四个月,每月周老太太去邮局取钱,周燕都是一同去的。邮局的工作人员都认识她,也都知道她是烈士的遗孤。想来她去取钱,邮局的工作人员不会太为难她,周老太太想了想,也就答应了。
  吩咐好要买的年货,周老太太指定大房兄弟俩闷子墩子去当苦力,顺便保护周燕。
  二狗本来也想跟着一道去,可是去县城来回车票要两块钱,闷子墩子是去当苦力保镖的,他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跟上去能干啥?只会浪费钱,还不如就呆在家里,节约出两块,买一堆硬糖吃呢。
  得到周燕多分些糖的保证,二狗依依不舍的看着周燕三人离去。头一次觉得,他要是能发明一个东西让自己变小,装进三姐的口袋里,一起去县城该多好啊……
  车子一路摇摇晃晃,到达县城的时候都快五点了。好在这个时代的邮局不像现代一样朝九晚五,五十年代的邮局关门很晚,有时候七八点钟才关门。
  主要这时代没有什么sf,韵达神马之类的各种快递抢生意。这时代不管你邮寄啥,只能通过邮局。
  每个县城管辖的镇村众多,还要接受市省异地的包裹,每天的包裹信件数不胜数,有时候加班到半夜都属正常。
  因为好多包裹都是乡下人跋山涉水带过来邮寄的,你总不能因为人家别来的晚,或者因为其他什么事儿耽搁了时间,从而拒绝收发包裹吧。
  因此周燕三人风风火火跑到邮局时,那里还排了一条长长的长龙。周燕便打发闷子排队,自己先和墩子去了百货商店,买了些老太太指明要的年货和糖果。然后又兴冲冲的跑回邮局,闷子已经排在前头第四个了。
  等了一小会儿,轮到周燕他们了,周燕先把闷子墩子支开,说是取钱的时候不能有外人看。两人没取过钱,也不知道是真是假。老老实实地退到五十米开外的街道口,等她取完钱一道回家。
  掏出汇款单,又拿出户口证明,周燕递到窗口说:“美女同志,我取钱。”
  窗口的工作人员人个短发的三十多岁女人,容貌一般般,眉目有些凌厉。听见她这没正形的称呼,那工作人员抬起头,一见是她,当即乐了,“我当是谁这么嘴甜,原来是你啊。周建军的家属,你奶今天怎么没来?”
  周建军是周燕父亲的名字,自打十四年前宋卫军参战牺牲后,每个月都有抚慰金往家里寄,直到周燕十八岁成年,抚慰金才会停止邮寄。
  对于在战场上死亡的战士家属们,邮局的工作人员都对他们保持着一种敬意。
  听周燕说她奶有事来不了,那工作人员也没说啥,手脚麻利的在汇款单上唰唰盖了好几个章,兑好钱后,那人还特地提醒了一句:“这回是二十二块七毛,你点点。”
  之前一直都是十七块七毛,这突然多了五块钱,周燕反应不过来,一脸问号的看着那工作人员。
  “应该是你快到十五岁了,离你成年还有三年,你父母都已死亡。国家多发点钱给你做嫁妆。”那工作人员想了半天才解释说。
  还有这种骚操作?周燕嘴角抽了抽。不过这样也好,多五块钱,她奶也能多买些东西。她可没黑心到要吞人家儿子拿命换来的钱。
  取完钱,周燕又开始寄钱寄晒干的野菊花。她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每次做这种事情前,她总会支开老太太,并且请求工作人员保密。
  那些工作人员还以为她们家里有什么矛盾才会如此,既然她都百般苦求了,也不为难戳穿她。每次寄钱寄东西,都十分的顺利,这次也不例外。
  寄完东西,大包小包连夜往镇上回赶,刚下车,忽听同车一个姑娘大喊:“哎!我的包!有小偷!”
  时值晚上十点钟左右,除了车灯,到处都是黑灯瞎火,大家伙儿的行礼大部分堆在车前油箱位置。谁顺手牵羊,也正常不过的事。
  虽说这年头没啥可偷的玩意儿,到底快到年底了,许多人如周燕他们一样,上县城置办年货。那包里装着平日不大能见得着的糖果点心,布匹日用物品等等。真偷着了,也可以去黑市偷偷换钱,再不济,自己用也成。
  快下车的时候,心眼多的周燕就先跟闷子墩子打过招呼,把自己手头的包裹拎得紧紧的,防止被扒。
  原本以为是她多此一举,毕竟在现代坐车长久以来防小偷的习惯深入骨髓。
  没想到在这个穷的叮当响的年代,居然真的有小偷。那小偷不怕逮住被枪/毙,拿了那姑娘的包裹,没命似的往黑夜里跑。企图让黑夜给他做掩护,让他逃的无影无踪。
  表面沉闷,实则内心风/骚如火的闷子,在听见那姑娘开喊的那一刻,就已经把身上的包裹全甩给墩子抱着。而后小旋风一样,迈着遗传他娘王芬兰的大长腿,一声呼啸追了上去。
  今晚并没有月亮,但并不妨碍闷子追贼。实在是那小偷身体素质不行,没跑多远,喘气喘得跟牛一样,这不就方便了闷子寻人。
  待抓到人,一阵胖揍后。闷子拎着哭爷爷告奶奶的小偷到那姑娘面前,让那姑娘处置。
  于玉莹是一个人从县城里下乡来外婆家过年的,这会儿见那小偷被揍得鼻青脸肿,旁边还有个长相清秀的小伙子,一脸义愤填膺,因为剧烈跑动,他身上的汗水把衣服打湿,露出里面结实的胸膛。
  于玉莹看得红了脸,眼睛四处转走,不敢看那小伙子。说了声让他看着办,拿上自个儿包裹,迈着小碎步,一溜烟儿的跑了。
  闷子不由大喊:“姑娘,你等等啊!这黑灯瞎火的,你一个姑娘回家不安全。我和我弟妹一道送你!”
  “不用了,我外婆就住在这街上,走不了几步路。”
  远远的,传来那姑娘细细的嗓音。闷子朝着那姑娘离去的地方望去,半天都没回头。
  “我哥怎么了?”揪住差点逃跑的小偷,墩子回头见闷子成了望夫石一样僵在原地,一脸莫名其妙的问周燕。
  “一颗小小的情种,开始生根发芽了。”周燕笑的贼奸诈,坏心眼儿的戳了戳闷子的后背,“人都走远了,你还看啥?这黑灯瞎火的,你能看清个啥?想想怎么处置那小偷吧。”
  被人看破心思的闷子脸上一红,只觉得空气中隐隐约约还带着那姑娘身上一股若有若无的香味,像是某种花和粉的味道,有点像他吃过的桂花糕,闻起来怪好闻的。
  当下决定把那小偷送进镇上的派出所,最好把他关上好几年,省得祸害别人。
  处理完小偷的事,三人又往上水村赶。回到家里,已经是大半夜了。
  而此时周家灯火通明,周家人除了奶娃子臭豆腐睡着了,其余人全坐在院中。
  看见他们回来,周老太太说了句:“辛苦了,路上没出啥乱子吧?”
  “没啥事儿,下车时遇上一个小偷。闷子哥见义勇为把那小偷送去了派出所,里面的警/察还夸奖闷子哥,给了他五块钱的奖励呢。”周燕眼尖的瞧见周老太太脸上有好几道抓痕,小姑姑坐在她身旁哭红了双眼,气氛不太好的样子。便实话实说,把打算藏私的闷子卖了个一干二净。
  第028章
  王芬兰闻言扫了闷子一眼, 闷子挠挠头发,嘴儿抿紧, 有些委屈的从鞋垫子掏出皱巴巴的五块钱,递到王芬兰面前。
  一股熟悉的臭味袭来, 王芬兰嫌弃的捂住鼻子,刚想捏着手指接过钱来, 就听周燕在旁边说:“大伯娘, 那五块钱就给闷子哥吧。他年纪老大不小了, 眼瞅着就要娶媳妇了,让他手头留点钱,买点花哨东西哄哄未来的堂嫂子也好啊。”
  周家没分家, 没大食堂以前, 周家所有的进项都捏在周老太太的手里,所有花销支出全都由公中出。底下几个儿子媳妇手头是没几个钱的。
  不过周老太太并不是那种捏着钱只进不出的抠索人,她每个月会给每个媳妇五毛钱做零用, 如果要回娘家或者办什么事, 该花多少钱,她会一分不会少的拿出来。
  这年头的物价极低,一分钱能买一盒火柴、一沓草纸或是其他东西, 虽然五毛钱不多, 但买买日常用品足够了。而且村里很多人家的媳妇们, 手头是半毛钱都没有。
  对比之下, 周老太太这个婆婆是相当的大方了。
  闷子手头那五块钱, 王芬兰也不是非要捏在手里, 只是觉得这好几大块钱呢,闷子一个大小伙儿,平时粗手笨脚的,万一弄丢了可怎么办。只是想帮他存放着,留给他以后娶媳妇儿用。
  一听周燕话中有话,王芬兰眼睛一亮,嫌弃的推开拿着臭气熏天五块钱儿的闷子手,扭头问周燕:“咋地,你闷子哥和那姑娘搞上了?”
  闷子:……
  “妈,注意用词!”现在是学生身份的墩子一本正经的提醒道:“大哥只是帮了人家的忙,他自作多情而已。人家可是从县城下来的,穿着打扮都像是城里人……”
  闷子:……
  墩子,你是我亲兄弟吗?这么插/我心窝子,真的好吗?
  察觉到自个闷葫芦似的大哥哀怨眼神,墩子想了想,又改口说:“不过,就算是城里人也没啥。大哥虽然闷骚了点,到底继承了爹娘的优点,长的又高又清秀,配那城里姑娘不算差。想想三婶娘当年还不是眼瞎看上了咱三叔,保不齐,那姑娘也眼瞎看上咱大哥,愿意嫁进咱们穷乡僻壤呢。”
  齐齐躺枪的闷子周燕都不知道该说啥好,倒是被墩子无意夸赞的王芬兰两口子无比得意高兴。
  跟闷子一个德行,几千年不吭一声的据嘴葫芦周建业,难得的拍了拍闷子的肩膀说:“你弟说得没错,咱家虽然穷,但万一那姑娘眼瞎呢。试试吧……”
  连中几箭的闷子无语凝噎,确定咱们真的是相信相爱的一家人吗?
  “行了,都别废话,说说小姑子的事儿究竟怎么办吧?那么多钱咱们哪拿得出手。”一旁的周翠花不耐烦看他们叽歪,本来当婴孩妈妈就累,成天伺候臭豆腐吃喝拉撒,觉睡不醒不说,大半夜的还要在院子里吹冷风,商讨小姑子离婚之事,浪费她补觉时间。
  周秀芳铁了心要离婚,周老太太也不客气,和邓婆子大打出手。两人打得不可开交,在家挺尸的邓耀宗见自个老娘吃亏,想不也不想就推了周老太太一把。
  两个老太太打架,到底是女人之间的事,吵吵闹闹完,说不定还能和解回归如初。而邓耀宗一出手,这件事就变了个味道。
  本来周秀芳在邓家就过得憋屈,公婆似仇人,老公指望不上。能过这么多年,全看在孩子的面子上。
  如今邓耀宗居然对自己亲娘动手,周秀芳积压多年的憋屈委屈一并爆发,扭头操起家里的菜刀,就对邓耀宗母子一顿乱砍。
  虽说周秀芳身材娇小,底子不大好,但被愤怒冲昏了头脑的她,举刀砍人的样子,大有拼命三郎的架势。
  邓耀宗多年来一直沉浸在她温柔文静的理想女神当中,被她这样凶神恶煞和街头那些泼妇没什么区别的样子一吓,当即心下厌恶不已,同意了离婚。但有离婚条件。
  那就是周秀芳拿五十块钱和二十斤粮票做离婚费,如果想要邓丹的抚养权,那么钱和粮票就翻倍。也就是一百快钱和四十斤两票。
  周秀芳在邓家的时候,邓老婆子都时常趁她不注意毒打邓丹,如果周秀芳不带走她,那么邓丹很有可能被邓老婆子活活打死,或者一直虐待不成人样。
  到底是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周秀芳当然丢不下邓丹。只能随周老太太先回周家,想办法凑钱凑粮票。
  粮票还好说,周家劳动力多,挣了不少工分,可以兑换粮票,全家勒紧裤腰带少吃点就够了。
  但是一百块钱,他们就比较为难了。
  在地里刨食一辈子的周家人,没实行大食堂以前,他们还能卖掉自家种的瓜果蔬菜或者鸡蛋粮食神马的。可是这些玩意儿并不值钱,零零碎碎卖上一整年,也就存了不到十五块钱儿在公中。
  而这些钱又不是死存在那里,有时候家人生病,丧喜事赶礼,求人办事等等都需要花费。一年攒下十块钱,已经算顶天了。
  眼瞅着孩子们都大了,大房闷子再过两年就得娶媳妇,二房大妮儿翻年也要嫁人。底下几个小的,除了周燕,个个都在上学,每学期的书本费都不少。哪有那个闲钱去管外人的事。
  叫周翠花说啊,这小姑子都已经是嫁出去的人了,那就是周家泼出去的水。甭管她在婆家过得如不如意,他们周家都没必要管。
  谁让小姑子不来事,尽瞎折腾。年纪老大不小,孩子都好几岁了,还闹着离婚回娘家。当他们老周家是垃圾回收站啊?啥破烂都往家里收。
  一说起这个,向来懦弱的孙梅也忍不住小声发言:“一百块钱呢,咱家有这么多钱吗?”
  孙梅现在是没儿女,可不代表她以后没有。再者,娘已经默认把周燕过继给四房当她闺女。这公中没啥钱,可不就是要动老三的抚慰金?
  当年老三战死,周燕娘赵梦如还在世的时候,周老太太拿到第一笔抚慰金,就在家里宣布了,十七块七毛的抚慰金,他们老两口子拿七块七的零头,剩余的十块钱拿给赵梦如抚养周燕。
  后来赵梦如死了,所有抚慰金都捏在周老太太手里。未免底下三个媳妇多想,周老太太说了,等到周燕成年,这笔钱就拿给周燕做嫁妆,想怎么用都由周燕做主。
  原本老两口子的私房钱也不少,可惜的是前几年老周头生了场大病,几乎把公中和私房钱花了个精光。
  现在周秀芳要拿一百块钱的离婚费,周老太太又大张旗鼓的把所有人叫到院子里说话。孙梅不用多想,就已经知道了老太太的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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