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

  那几人分明不信渔夫所言,转身欲离去。惊寒见状,便道:“清娘,请上船。”看惊寒这般举动,小厮雁德提醒道:“郎君,虽然我们都会游泳,但今儿桃花节,落了水始终不光采。”
  惊寒朝那船家说道:“只要船家不怕死,我就不怕,你只管发船。”雁德无奈,只好随之上了船,自己坐船船头,紫衣少女放下竹篙,朝船心盈盈一拜后,方直起身,点篙离岸。
  惊寒问道:“小娘子,那渔夫说你是真泥鳅,你小小年纪,怎会有此等本事?”
  紫衣少女回道:“我从小生活在湘江水边,会走路时就已经会下水摸鱼了。”
  “你浓眉大眼,轮廓分明,看起来不像本地人?”惊寒跟随家中经商多年,阅人无数,见这少女依稀有胡人的模样。
  “时值战乱,家父和家母都是亡国之民,逃亡路中先后来到雁州城,故而定居于此。”
  惊寒看向那单薄身子,春寒料峭,风吹过,绛紫色单薄衣衫随风摆动,想来若是父母健在,又岂会沦落至此,于是摸了二两碎银放入一旁竹篮中,用手帕掩住了。
  桃花瓣沿着水流顺流蜿蜒而下,不时有鱼儿跃出水面。惊寒目不转睛地盯着身旁美人道:“只叹今日并无荷花,不然,荷花美景与荷花仙子相得益彰,交相辉映,一定会成为这雁州城最美丽的景色,到时,我只怕是觉得自己要升天了。”
  “你是在夸我吗?”清漪眼神里尽是无辜。
  雁德听了,心中暗自笑道:“这位小娘子小小年纪,如此天真懵懂,真是一点儿也不解风情,不知郎君要如何应对。”
  这番相处下来,惊寒也觉察出清漪的与众不同之处,如此不食人间烟火的世外仙子,能让自己遇到还真是福气。且看她对自己笑意盈盈,可见囊中之物,唾手可得。
  “是是是!我是在夸你,你美得不像人间的女子!”
  “哈哈……我好开心!”
  一路无惊无险,到了桃林尽处,紫衣少女回头说道:“郎君,这是我第一次摆渡呢。”说罢,将缰绳系在桩子上,看上去十分费力,一双双小手皆已磨红。
  惊寒拱手道谢,“那我真是万分荣幸,十年后,我们雁州城必定会出一位巾帼女英呢!”
  紫衣少女回头一笑,那深陷的酒窝如陈年佳酿,一双大眼睛熠熠生辉,雁德便拿了九文铜钱付账。忽见少女眼角有水珠垂落,她一边伸出右手接了铜钱,一边扬起左手用衣袖擦汗。原来那水珠,竟是豆大汗珠。
  上了岸正待离去,忽听见后面有人喊“郎君留步”。回头看时,见是那小船家,“兄长,我虽窘迫,但从不受人钱财。”说罢,双手递上碎银。惊寒道:“此非我之物事,想是方才那群少年语出不敬,心中有愧,故而相赠。”
  “如此,便烦请惊寒兄代我转还。”惊寒迟疑了一下,二娘抬头说道:“家父从不受人钱财资助,他常说‘今日受人之恩,明日饿死街头’,总教我要自食其力。”
  身侧有一丛羊踯躅花繁叶茂,惊寒蹲下折了一朵,插在二娘耳侧发髻,然后接过了银子,二娘朝他笑了笑,转身上了船。
  惊寒知道清漪住在云家,不便相送,便道:“今日多谢娘子相陪,欣赏到了人面桃花相映红的美景,大饱眼福。快些回去,莫让你姊姊久等。”
  “郎君客气了。”
  待清漪转身离去,惊寒又道:“三日后,我约你去菱角街玩耍,你可愿前来?”
  “三日后见!”
  待清漪回到桃林,四下寻找沾衣,但一眼望去,女儿们今日为了应景,尽数着粉红色衣裙,左顾右看找不到沾衣。猝然回首,发现沾衣就在身旁。“对不起,姊姊,让你久等等了。”
  “我一直就站在你身边,你却到处找我,你每次都这样,真是好让我担心,哪天你一个人再走丢了,连回家的路都找不到。你认人只认衣服不认脸的吗?”
  “人的脸上都一样啊,都是眼睛鼻子和嘴巴,我看来看去,看不出什么不同。”清漪一脸委屈。
  “算了算了,我就不应该说你,我长得如此与众不同,又跟你朝夕相处,你都认不出来。小心将来你嫁了夫君,又上了小叔子的床!”
  见沾衣满脸怒容,清漪一阵子愧疚,垂低了头。
  “你方才去哪里了,待了半个多时辰?”
  “方才有一郎君相邀泛舟。”
  沾衣心一惊,试探性问道,“是雁惊寒?”
  “姊姊怎么知道?”
  沾衣并不答话,怒不可遏,清漪小心问道:“姊姊你生气了吗?”
  “你三年前来到我家,每日只跟我在一起,不曾与外界接触,我问你,你可知道,陌生男子相邀女子泛舟同行,可有什么含义?”
  “不知道。”
  “他出身楚国皇商,乃雁州城首富,你乃一介流民,不知祖籍何处,即便过去雁府,将来也就是个妾室。你饱读诗书,应该知道,‘宁为平民妻,不做贵门妾’的道理,凡妾者,半奴也。”
  “姊姊你这是何意?我才多大,长幼有序,自然是你先出嫁。”
  “你可对他有意?”
  清漪停顿了一下,仔细思考过后,答道:“没有。”
  蠢货,这么个简单的问题也要想这么久!“我问你,你觉得雁惊寒此人如何?”
  “他?言谈可亲,温和如玉。”
  “如果雁家要纳你为妾,你会去吗?”
  “如果姊姊嫁过去,我就去。”
  “此言何意?”
  “既然我出身卑微,只能做妾,那么姊姊是正六品官员之女,如果去了雁府,自然就是做正妻了。”
  “那你就是对他有意了?”
  “哪有?”
  “简直荒谬,我虽为遗孤,但父亲生前官居州尉,岂可随意嫁作商贾贱民?你倒是好生大方,连夫婿也愿与我共享。”
  清漪一时接不上话,便喃喃道:“姊姊不喜欢商贾之家,如此,我们便不去了。”
  “我收养你三年,你落水菱花池,我冒着春寒入水救你,不曾有片刻犹疑。你吃了蘑菇中毒面白如纸,我连夜背着你穿过大街小巷前去就诊,大夫以深夜扰眠为由令我回去,我三跪九拜,大夫才答应出诊。你多次尿床,我身为大家闺秀亲自帮你洗被褥,冬夏无阻。如果不是我,你早就被卖进妓院当小姐了。我问你,若在我和他之间,你只能选择其中一个,你选谁?”
  “阿姊什么话,我当然选你了,他跟我非亲非故,如何能与阿姊相比?”顿了顿,又问道:“惊寒兄约我三日后相见,我还去吗?”
  “言谈可亲,温和如玉。”沾衣轻声一字一句重复清漪的话语,愤怒地看着眼前背叛自己的少女,“既然郎情妾意,我又怎能拆散你们?罢了……”
  第8章 入住雁府
  再次睡醒之后,已不见沾衣的身影,清漪找遍了平常所去之地,苦寻两日无果,还在雁州城内走丢了,被衙役送回了桐花坞。城里的衙役多半感念云州尉旧恩,常对沾衣关照一二,因此衙役们都认识沾衣身边的少女。清漪翻遍了屋子里所有角落,也找不到片字书信,只有桌上放了些碎银子。
  清漪问衙役,“我姊姊去了哪里?”
  衙役不答话,只是叮嘱她不要乱跑,省得再次走丢,被坏人掳走。
  清漪无依无助之感顿时袭来,无可奈何地坐在门口,喃喃自语,“姊姊,你去了哪里?”
  这日,惊寒来访,“清漪,跟我回雁府吧,我会照顾你。”
  “我姊姊去了哪里?”
  “我也不知道,等你安顿下来,我去帮你找她。”
  落轿后,清漪抬头见到一所大宅院,朱墙黑瓦,很是气派。惊寒扶清漪进了门,“雁德,快去打扫下清蕖苑,好生收拾一下。”
  “不用收拾了!”谭氏厉声道。
  惊寒下意识地扭头看了看清漪的神色,只见她甚为平和,便放下心来。
  “雁乙兄,这位小娘子是?”笑敏问道。
  “她唤作清漪,我们上巳节在桃林偶遇。”
  碧纱裙,璎珞项圈,新月眉,水灵灵的双眼,葇兮想起了三年前初相遇的情景,慌张之下,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
  “雁惊寒,你一向颇有分寸,为娘向来以你为荣,但是你看看你干的什么好事!”
  惊寒正欲开口,忽然有两个店铺伙计进府来找雁总管,刘氏见了问道:“何事?”
  伙计便说今日下午,有一窃贼偷了点茶叶。
  刘氏听罢,大怒,“带上来!”
  伙计听罢,面面相觑,平常刘氏从不过问这些小事。
  那窃贼被五花大绑,众人一看,是个单薄少女,身穿绛紫色衣衫,低着头看不清模样,只能看到满脸泪痕。
  “楚国国法一向严明,光天化日之下,你小小年纪竟敢行偷窃之罪,长大了还得了,简直不可饶恕!先用枸骨笞打二十,再送她去官府。”
  葇兮看向那少女的身量,估摸着应该比自己小一两岁,想起自己年幼之时也曾偷摘过橘子,后来那果园主人发现之后,上门来百般羞辱,母亲当着众人的面用枸骨狠狠打了自己一顿,当晚坐卧不宁,好几日才消了痛。于是上前道,“娘子,小事一桩,今日有客人来,请不要动气,交给官府关一两日便罢。”
  清漪也站出来道,“娘子,这女孩偷茶叶,想来是为家人治病。如今她的家人还卧病在床,自己又挨打受罚,家人知道了,一定很难过。”
  “清娘认识这个窃贼吗?”
  清漪蹲下身子,仔细看了看那少女,摇摇头道:“不认识。”
  “噢?你如此有同情心,是不是也曾偷窃过,受了罚,所以感同身受?”
  “阿娘,便放了她吧,你也累了,早点休息,何苦为这点小事劳神。”说罢,让雁德赶紧松绑。
  谭氏愤而转身,惊寒忙迎上去,回头却见清漪扶着那个女孩往外走去。
  “今日多谢姊姊慷慨解围,他日相遇,必当报答!”
  “小事而已,何需挂怀,你家人病得严重吗?”
  “我爹爹身体虚弱至极,大夫说,很可能撑不到这几天。我听说茶叶能治病,但家里实在没钱买,我也来不及去挣钱,想多陪爹爹几天,就去店里偷偷拿了一小撮,这是我今生第一次做坏事,也是最后一次!”
  “你爹爹得了什么病?”
  “他已年逾花甲,人老了,身体不行了。”
  “那你娘亲、兄长和姊妹呢?”
  “家里就只有我和爹爹。”
  清漪便拿出荷囊,倒出所有铜板,约莫有四五十来个,又摘了头上银钗,一并递给那少女,“这些铜板,你拿去买茶叶,至于银钗,你去当些钱,好生照顾老伯。”
  少女落泪道:“若非今日爹爹油尽灯枯,我定然不会受人钱财,此恩此德,永生不忘!”这时,惊寒出来找清漪,见了那少女模样,惊寒沉声道,“小娘子浓眉大眼,轮廓分明,看起来不像本地人士呢!”说罢,拉着清漪往院子里走去。
  那少女转身出了雁府,走远了几百步之后,回过身来朝雁府一拜。
  待得惊寒领着清漪回到膳厅落座后,谭氏便放下碗筷,目不斜视出了门去,飨食不欢而散。
  佩兰院里,惊寒跪在地上,“阿娘,我已经打听过了,她三年前来到雁州城,被云家二娘收养了而已。”
  “云家那二丫头口齿一向颇为伶俐,这人怎生如此蠢笨?”
  “她年岁尚小,不谙世事而已,等阿娘多教导一阵,必定喜欢她!”
  “你一向明理,做事有分寸,人人都夸你懂事,我也不多说什么了,你别让那丫头总出现在我面前就行。至于你祖母那边,你自己去说清楚吧,估计她老人家已经知道了。你要记住,你还有个爹爹在蹲大牢。”
  惊寒道,“此事虽然不妥,但儿子实在很喜欢她……”
  沉默了片刻,惊寒告退,转身欲出门,谭氏道,“把那丫头给我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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