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节

  王夫人一面拭泪一面庆幸地说道:“听袭人丫头说,昨儿一早宝玉就领着黛玉娘俩回了林家,因为外面不安稳,至今尚未回返。”
  “在林家好,在林家好啊。”
  史太君松了一口气,又对默默流泪的孙女说道:“家里没有作奸犯科的人,那些官爷不过是例行公事罢了。况且外面还有你们林姑父和王家舅舅在,会没事的。”
  王熙凤抱着儿子躲在一旁,想起那些凶神恶煞般的差兵,心里直后怕。
  当初若不是为了怀里这块肉在菩萨面前许愿绝了那些恶事,早就毁掉房里那些见不得人的东西,今日恐怕就在劫难逃了。
  她禁不住又在心中念了几遍佛,立誓若能逃过此劫,日后必定吃斋念佛,再不生事。
  姨娘平儿拉着大姐儿坐在二奶奶身边,担忧地看着自己隆起的小腹,哀叹这个孩子来的不是时候。
  其余几位主子丫鬟各有各的思量,皆是相顾无言呆坐着不动,连惯来挑三拣四的尤氏姐妹和赵姨奶奶也不敢出头露脸,只偷偷捡着盘子里的点心往怀里塞。
  好容易捱到下半晌,把手上挂着的铁锁链“哗啦啦”响了起来,见打门缝里侧身进来一个人,众人皆是满含期盼地看过去,却是府上姻亲林家来人。
  事急从权,林如海心知眼前不是讲规矩的时候,避着身子朝史太君施礼道:“老太太受惊了,请恕林海来迟一步。”
  贾母眼泪扑簌簌地往下落,“不迟,不迟。家里这些亲戚姑老爷还是头一个来的,旁的也不知是自身难保还是怕带累了他们,竟是半个人影也见不着。”
  林如海闻言痛心道:“不敢欺瞒老太太。府里的亲眷,据闻史家双候也涉了案,至今还不知是什么下场。另外王家的提督大人……”
  贾母颤声问道:“他如今怎样了?”
  林如海似有不忍,轻声叹道:“在进京的途中,暴病而亡。”
  “啊!”
  贾母重重地跌坐回榻上,紧跟着响起了一阵压抑的悲泣声,却是王熙凤猛然得知叔父去世的消息伤心难耐所致。
  林如海见贾家众人得知连番噩耗后哭得不能自已,心中涌起了一股子说不出的快意。
  风水轮流转,终于也有你们伤心欲绝的一天。
  若不是黛玉醒来之后为这些人忧心不已,另看在外孙子的面上,他哪里会管老贾家的死活,不落井下石已经算是善人在世了。
  林如海不肯委屈自己来宽慰前世仇家,自然使劲儿朝着贾家的痛处下手。
  眼见事情坏到极致,贾母反倒是看开了,“还有什么祸事,姑老爷一并说了吧,我这老婆子还受得住。”
  林如海朝紫禁城方向拱手说道:“宁府论罪再难幸免,圣人看在两位国公爷的份上,又念及老夫人是被不肖子孙带累了,家里本不知情,法外开恩只查抄家产并收回了御赐府邸和爵位,将二位内兄贬为白身。待明日圣旨一下,两位老爷和小爷们也都能归家了。”
  “如今能够保全阖家性命已是圣上隆恩,另有府上珠大奶奶本是节妇,嫁妆不在查抄之列,不日即可返还。家里的几位小爷亦是聪慧俊秀之辈,未来好生教导,不愁子孙前途无望。”
  贾母见大势已去,只得含泪点头道:“是府上辜负了圣心,等老爷他们回返,我定要让他从此好好教导子侄,免得重蹈覆辙。”
  在一旁落泪的王夫人忍不住插嘴问道:“圣人可曾说过先太子家眷如何处置,我那元丫头还怀着身孕呢。”
  林如海心中嗤笑一声,面上勉强安慰道,“圣人终究疼了太子几十年,现在人都死了,哪还顾得记挂往日那些错处。只是再见到旧人难免伤心,已经下旨分封弘晳阿哥为茜香王,不日就要领着家眷启程就藩去了。”
  “元春!我的儿啊!”
  乍闻母女二人即将远隔天涯海角,王夫人悲泣一声,死死咬住帕子,任由泪水淌了满面。
  贾母也跟着落泪道:“哭什么,只要留住性命,天长日久的,还怕没有见面的那天吗!”
  林如海看厌了贾家的悲惨模样,借着差事起身告辞,“待我出去先打点一番,好让府里的男丁将就对付过今夜再说。”
  史太君顾不得病体亲自起身送走了贾家仅剩的一座靠山,等人走远不见,仍是忍不住隔着纱窗向外张望。
  残阳如血,缀在空落落的门楼上,分外凄凉。
  作者有话要说:
  宋辞: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继续欠。
  曹大大:……你还我的正版红楼梦。
  第26章 22、
  秋风初起,城外的官道上蜿蜒着一支落魄拖沓的队伍,数千人披头散发的佝偻着布满伤痕的疲惫身躯,背着枷锁艰难前行。
  宋辞远远站在山包上,眺望着那些被差役鞭笞驱赶的流人。
  自岁中废太子起兵失败,几乎大半个紫禁城都被谋逆罪人的鲜血染红了。余下一些罪不至死的也被流放为奴,永世不得返京。
  宋辞特意赶在这时候出城并不是为了看这些人的笑话,只是当初她既然送了保命红绸给秦可卿,无论如何都要做到有始有终。
  史家抄家后,发卖的女眷都被史太君托着林家买了回去,宁府却因为有贾珍这个祸头子在,余下勉强保住性命的家人也只剩下发配关外一条活路。
  凭宋辞的手段,随便想个法子让秦可卿改头换面并不是难事,可奇就奇在无论她怎么找,都无法在罪臣家眷里找到秦氏的身影。
  随着一同不见的还有贾家的四姑娘贾惜春。
  鉴于不少貌美的罪妇都免不了一番受辱,宋辞还格外关注了喜欢私下买卖人口的狱吏,可惜仍然一无所获。
  眼前的这支队伍是最后一批应判出京的流人,但却只有零星几个老妪夹杂其中,哪有半点青春美妇的影子。
  宋辞叹了口气,默默转身离开。
  天意如此,并非是她背弃承诺。
  自打入了红楼,这还是宋辞首次感受到力所不及之处,难免有些颓丧,自顾自地低头踢着小石子出气。
  老天好像也要和她作对似的,淅沥沥洒下一片朦胧细雨,携着秋日时分独有的寒意格外刺骨。
  宋辞抬手在眼前搭起雨遮,急匆匆朝着不远处的小树林跑去,林子中间有一条窄窄的小路,尽头正好有间草棚可以避雨。
  她进了棚子,借着四周草帘子的掩护找了件披风出来穿上,本想着弄杯热可可驱寒,忽然听见草棚背面隐隐传来说话声。
  宋辞悄悄顺着草帘之间的缝隙看过去,只见两个年级尚幼披着蓑衣的小尼姑一路抱怨着往这边来。
  当中圆脸的小尼姑口里说个不停,“真不知道师父怎么想的,好好的佛门清净地,偏要请来一尊佛爷压着。原先已经有了个让人吃不消的妙玉,现在又来个什么了缘师太。虽是了缘,一概吃用竟比妙玉还讲究三分,这还算什么出家人,也不怕亵渎了佛祖。”
  紧跟着的小尼姑附和道:“阿弥陀佛,快别说了。我听静慧师姐说,这了缘师太是有大来头的,能落在咱们道场也是天命所赐,绝不可怠慢。”
  “若连清净自在的出家人也要分个三六九等,那还吃什么斋念什么佛?就像今日,人家不过是见风受了点寒气,明明有备用的丸药,还非得让你我冒雨现去按方子抓药。难道你我的性命就那么轻贱?”
  圆脸的小尼姑越发委屈上了,“万一咱们也受寒一病死了,不知有谁能来心疼。”
  “呸呸呸,童言无忌!”
  旁边的小尼姑急忙伸手去打她的嘴:“既然知道没人疼,更要好好爱惜自己才是,做什么把死啊活的挂在嘴边。不修今生修来世,阿弥陀佛,莫要再口出妄言了。”
  等两个小尼姑深一脚浅一脚慢慢走远了,宋辞才从草棚里闪身出来。
  她心中隐隐有一种直觉,这两位小尼姑口中的了缘师太或许就是失踪已久的秦可卿。
  为了印证自己的猜测,宋辞换上斗篷,隐匿身迹朝着小尼姑来时的方向追去。
  没走多久,就看见一棵枝繁叶茂的古树,不远处竖着一堵白色的矮墙,当中围绕着十几间质朴的房舍,青烟缭绕,颇有些出离尘世的意味。
  在佛堂身后的小院,宋辞很容易就找到了化名了缘的秦可卿,还有同她一样带发修行的贾惜春。
  想来皇家仍是看在血脉之情默认了这颗沧海遗珠的存在,也给了秦可卿一份最好的归宿。
  宋辞在窗外静静站了半晌,看她们姑侄二人事事妥帖,虽不能随意出去见人,但远胜过原本的境遇,心中的遗憾也跟着放下了。
  天空依然飘洒着细雨,宋辞却如同沐浴在春光之中。
  投身红楼近十年的光阴,还没有哪一刻能让她觉得如此轻松美好,仿佛身上的千斤重担全部卸下一般。
  甄英莲的宿命已破,其余诸位短命鬼也有了各自的前程,除了封氏母子,此方世界她再没有什么可牵挂的。
  回到京城,宋辞好好陪着封氏和三个弟弟过了一段安静的日子,把来日他们母子可能遇到的困境都细细设想一遍,交给封氏一瓶足以保命的丸药和一匣子价值连城的珍贵宝石。
  到底母女连心,封氏见女儿无缘无故地拿出这些东西来,隐约有了不详的预感,但她心里明白英莲不比常人,不敢多说什么,只是含泪收下,藏在了隐秘之处。
  临近新年,林如海在大朝会上献出了番邦最新的火器及战舰图纸,因着废太子一事遭受打击、逐渐将权柄交付到儿子手中极少临朝的康熙帝龙颜大悦,当庭加封林如海为安乐侯,世袭三代始降。
  林如海再没想到还能亲眼看见林氏一门重复荣光,顿时喜极而泣,连往日的风度也不顾了。
  只有一直守在宫里的宋辞知道康熙帝为什么肯下大力气恩赏林家。
  为了避免再赴国难,她曾连续七日将那一百多年间的战火与苦难如同印记般嵌入两代帝王的脑海中,希望他们能将这份影像世代传承下去,谨记亡国之耻。
  正是因为掌权者骨子里对西方蛮夷的痛恨与提防,林如海的进献才有机会得到了翻倍的回报。
  重新登入勋贵之列的林家大摆喜宴,宋辞也顺势再次见到了退出视线已久的荣府众人。
  恢复了白身的贾家人在搬出敕造府邸后一齐挤进了外城的一座四进大宅,因为家产全被抄没,这房子还是林如海友情提供的。
  只是说是租住,贾家却没出过一分银子的租金,房契也在林黛玉手中。
  现今的林妹妹成了贾家最大的依仗,再不敢有人对她不敬,与封氏在林家的地位比起来也不差什么了。
  遭受连番打击的史太君依然硬朗,而原先出事时喊着分家的大老爷贾赦见银钱人脉都在二房那头,反倒宁死不肯离开母亲,非要带着儿孙一起尽孝。
  大房父子二人的妾室不甘从此只能落魄度日,整天为了一点子吃用闹得乌烟瘴气,贾母不忍二房也跟着糟心,终是咬牙顶住贾赦的抗议分了家。
  家里明面上除了李纨的嫁妆是二房的,仅有太太奶奶离府时身上带出来的几件首饰,这些零碎物品个人归个人,没什么可争议的。
  只有眼下住的宅子,虽是林家出的,但因贾赦一家无处可去,贾母也做不出将亲儿孙撵去街上自生自灭的事情,只让人从中间起了一道墙,另开院门,两家从此各过各的。
  林黛玉怕贾母为难,格外将手里买的小庄子献出了一个。
  她的嫁妆虽然被抄,大头的压箱银子却偷偷保住了。有这几十万两在,不说一个小小的十顷庄子,再买大院另搬出去也使得,只是看在外祖母健在的份上不好说出来罢了。
  贾母见外孙女如此体贴人深感自家拖累了她,从此越发捧着黛玉,气煞了原本就嫉恨在心的邢夫人。
  她不敢朝婆婆使气,只成天拿着院子里的小妾姨娘撒火,偏偏这些人又没一个好惹的,从此更是纷争不断。
  王熙凤保住了儿子女儿,也不管贾琏如何鬼混,只一心打理庄子,想方法开源节流,好为孩子多攒些体己。
  大房一天混过一天,二房却如同春日的草木一般焕发欣荣。
  贾宝玉自打遭了这番牢狱之灾,好像整个人突然明悟了似的,整日里跟着贾政一起督促家里的小子读书上进,想要凭自己的本事为父母妻儿遮风挡雨。
  王夫人见儿子发奋图强,媳妇也舍得花钱孝敬公婆,连嚣张了十几年的赵姨娘都缩起尾巴做人,再没有其他念想,只专心照顾孙子,偶尔去庙里给远在茜香的大女儿添点香油钱,求神佛保佑她平安顺遂。
  借着林家封侯的好日子,史太君带着一家老小以姻亲的身份重新出现在满堂宾客面前,希望能借机为宝玉和家中已过花期的孙女探春谋个出身。
  林如海明白贾母偌大年纪仍是放不下儿孙,便不去理会,成不成只随她自己去碰运气。
  前院气氛正好,后院的女眷也没闲着。
  为了纪念这个值得铭记的日子,林如海特意跟圣人求来了宫廷画师,好为家里人作画留念。
  托着林家的福,不单宋辞和封氏母女留下了合影,连银角大王也有幸得到了此生唯一一张彩色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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