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节

  她并不常坐出租车。学生时期大多坐扬子家的车上下学,偶尔出去玩,也是一伙人骑着自行车横冲直撞。成年后,即便是在曼彻斯特那一年,大多时候也是自己开车。现在想想,唯有的几次的士大概还是在英国坐的。
  回过神,她没什么情绪地应了声。“对,我是京华人。”
  “京华来的?”师傅往后视镜里看了好几眼。“我就说。我们宜安还好点,西塘那地方是真的小咧。”
  从宜安到西塘走高速也有两个小时左右的车程。
  一路上,司机师傅操着他那口塑料普通话从北方讲到南方。“西塘地方小,京华来的还是少见。你是来这旅游的还是找朋友的啊?”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即将见到周易宁,唯筱心烦意乱得很,索性借着和司机师傅聊天打发时间转移注意力。
  “找朋友的。”
  “朋友?”司机师傅望她好几眼,嘿嘿笑。“男朋友吧?”
  唯筱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高速带,半晌后点头,紧接着又轻不可闻地应了一句。“对。”
  “那你们感情还真好,跑这么老远来找他,那小伙子不知道你过来哦?你是想给他一个惊喜啊?”车里放着音乐,司机师傅聊天的兴致越来越浓。
  唯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跑了过来。直到现在,那股不切实际的感觉都还未从心底消散。
  上午十点半,唯筱终于站在了西塘市人民医院的门口。
  她没和周易宁说自己会过来,也许心底真的是打着一种想给他一个惊喜的想法。可真站在这里了,唯筱又不知道会不会耽误周易宁的事。
  毕竟他还要照顾他外婆。
  唯筱站在医院正门口边上,想着给周易宁发个短信。还没等她发,前面响起一道诧异的女声。
  陈雅婷手里提着一个大塑料袋,走到唯筱面前停住,视线落在她身侧的行李箱上。过了一会,语气满是惊讶:“你来找周易宁的?”
  “……”唯筱是来找周易宁的,但她并不想让陈雅婷知道。可显而易见的是,她出现在这,也只可能是因为周易宁。
  唯筱没说话,陈雅婷看出了点什么,解释了句。“周易宁昨晚给外婆守了夜,刚回去休息。”
  简简单单一句话,信息量让从一大早天还没亮就开始赶路的唯筱有点反应不过来。
  什么叫外婆?
  而且周易宁守没守夜,在哪,她为什么知道?!
  “你在这等我一下,我妈在照顾外婆,我上去给我妈送点东西,然后带你回去。”
  唯筱不知道陈雅婷是不是故意这么说的。
  但这一句话接一句话的话,仿若一个又一个的原.子弹,炸在唯筱的脑子里。
  她以前一直不明白陈雅婷到底是哪里来的优越感,一副柔柔弱弱的模样,却总是给人一种她和别的女生在周易宁心里不一样的自以为是感。
  唯筱现在明白了。
  合着是青梅竹马。
  老家一个地方的。
  没准家里还是青梅竹马的标配邻居。
  他的外婆她也能喊外婆。
  还有她妈来照顾他外婆。
  还真是非同一般的关系。
  她有一秒甚至觉得一大早跑到西塘来的自己脑子生了锈。
  但也只是一秒。
  唯筱没再给周易宁发短信。既然陈雅婷会带她去,那就让她带她去好了。还省得再让一整夜没休息的周易宁过来跑一趟。
  陈雅婷下来得很快,头发因为走得过快而被风吹得微微凌乱。“走吧,我带你回去。”
  唯筱拉着行李箱跟上她。
  唯筱不知道陈雅婷是不是故意折腾她。
  西塘是真的很小,不仅城市小,就连街道也小。甚至连火车轨道就大咧咧架在日常街道上,公交车驶上铁轨时,震得左右摇晃。唯筱一手拉着栏杆,一手扶着行李箱。从来没有那一刻,觉得自己这样狼狈过。
  好不容易等下了车,两个人又坐上破旧的,应该也是公交车之类的车。两边都是座椅,中间只有一条窄窄地容许人通过的小道。
  座椅陈旧,甚至带着说不清辨不明的污渍。
  唯筱来回看了一圈,最后还是不情不愿地挑了个看起来最干净的坐下。行李箱被售票员拿到车前面,往中间那一大块铁皮下一放。
  唯筱莫名其妙有些心疼和自己类似遭遇的行李箱。
  陈雅婷看出了她的嫌弃,淡淡道。“没办法,自己家里没有车的话,只能坐这个班车回镇上。”
  “镇上?”唯筱从车窗外回过头,今天第一次认真看向陈雅婷。
  但陈雅婷似乎也不想多说。“嗯。”
  过了许久,车子开始开动,座椅渐渐被人填满。令唯筱难受的还在后头。
  不知道开了多久,班车突然剧烈上下晃动起来。
  唯筱想伸手抓住什么扶稳自己,可到处都看起来脏兮兮的。破罐子破摔,她扶住窗户边。好不容易等这段坑坑洼洼的路段过去,又经过一段充满油漆味的路,唯筱甚至为早上没什么胃口只在机场随便吃了点的自己感到幸运,否则真会反胃吐出来。
  “有时候,班车偶尔还会中途没油,只能中途下车等下一趟经过的班车将我们捎上去。一到下雨天,车里全是各种水渍,穿件稍微干净的衣服就可能被蹭脏。”陈雅婷温声细语地说。“你这样就受不了了,可我和周易宁在这个地方长大。”
  唯筱抓着窗框的手微微用力,看到自己指腹上的灰时,又猛地松开。
  她没说话,班车在没车的路段开得飞快。唯筱也记不清到底坐了多长时间,她们终于在终点站盘溪镇汽车站下了车。
  好在不用继续坐车,陈雅婷带着唯筱左转右转,最后绕进一个十字路口的右边,拐进一条巷子。巷子口是一个快递驿站。走进去,两边都是人家,有些人家是直接一个铁皮拉帘当门;有些人家里是栓了一个小院门,露出里面的一个小院子;还有的人家是直接一个大木门。
  走几步,就会路过一根电线杆,还有一个巨大的垃圾桶。电线杆上贴了好几张传单,垃圾桶里的大黑塑料袋被压得东倒西歪。
  许是西塘刚刚下过一场雨,地面上走几步便是一个水坑。
  行李箱早在班车里的颠簸中布满各种划痕和污渍,唯筱迈过一个小水坑,行李箱的轮子“嗵”的一声陷进去,又卷了一波新的泥渍重新被拖上来。
  隐约的叫喊声透过那陈年老旧的墙传到巷子里。不久前的雨水还沾在墙壁上,墙壁上印满了各种小广告,开锁的,家教的,拖煤气的,培训班的……
  唯筱从旁边走过,隐隐可以从墙壁的裂缝里看到藏在里面的青苔。
  不知道路过多少门口,陈雅婷停下脚步。
  她朝对面的木门指了下。“这是周易宁家,你自己进去吧。”她站着不动,唯筱拉着行李箱走到对面,后面响起陈雅婷柔弱却又坚定的声音。“唯筱,你根本不明白我和周易宁这样的人。”
  唯筱僵在原地。
  后面传来开门关门声,她提起手敲门。
  陈雅婷说得不对,她确实无法明白像她那样的人。
  但她能明白周易宁,一定能明白。
  她抬头看了眼这个充满市井气息的巷子,从远到近,最后落在面前这张木门上。
  抬头敲了第二遍门。
  在唯筱打算敲第三遍门的时候,门被人从里边打开,露出穿着大羽绒服里面套着睡衣睡裤的周易宁。
  “来……”后面的“了”字在抬眸看见唯筱的那一刻止在喉咙里,他拉门的手停住动作,
  唯筱看着里面的人,没管这么多。
  她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像是要把今天所有的糟心事一口气呼完。那股气在半空转了个圈,最后消散在冷空气里。
  然后,她提着肩缩着脖子学着上次周易宁用机器人逗她的那个语气。“惊喜吗?”
  因为要早起赶路,唯筱整张小脸素颜朝天的。在外边站了一上午,脸早就被冻得通红。说话时,整个人紧缩成一团,还冷得跺了跺脚。
  周易宁看着这样的她,整个人维持着开门的动作,半晌没反应。
  唯筱实在冷得不行,先前在陈雅婷面前一直故作坚强,眼下实在受不住。她上前迈了一步,被木门门槛绊了一脚,周易宁往前微倾。她摔进他的怀里,顺势将双手插到他的咯吱窝下,往羽绒服上蹭。“西塘太冷了。”
  她穿着一身短羽绒服,小脚牛仔裤,白色板鞋。
  整个人窝在周易宁怀前,下一秒,被拦腰提起来,她顺势抬腿挂在周易宁身上,双手搂过他的脖子往后背的帽子底下探去。
  这一刻。
  她抬眸,他低眸。
  两个人的目光正好撞上。
  周易宁直直地看着她,视线一如既往的明目张胆。眼底的情绪克制又浓烈,丝毫不带收敛,像极了平静海面下隐忍的汹涌。
  唯筱靠在他怀里,脑子里晃过许多,她将手搂紧了些,又强调了一遍。“周易宁,西塘比京华冷多了。”明明是南方城市,可它比北方冷多了。
  像是要冷到人的骨子里。
  “嗯。”周易宁轻闭了下眼,一手搂着她的腰,另一只手拉过行李箱,关门往里走。
  穿过一个露天的小院子,周易宁开了正屋的门,又关上,将严冬的寒气齐齐挡在门外。
  他一言不发地将唯筱放到正对着的门的饭桌边的椅子上坐下,将角落里的电暖器插上电。
  唯筱看着他沉默的动作。突然有些拿不准,他是不是因为自己没通知他一声私自跑过来而生气。
  周易宁将电暖器摆到唯筱身边,又到正前方的木柜子里翻找一阵,找出空调遥控器将温度调到二十度。
  唯筱从电暖器旁边起身,走到大方桌子边上,伸手扯了下周易宁的衣服。张了张嘴,还没说出话来。下一刻,前面的人转了个身。
  她就势被抵在餐桌边上,整个人不受控地向上扬起脖颈,被覆在男人的阴影下。
  整个过程,没有一点儿的征兆,来得猝不及防。
  像是汹涌破出海面,将无波无澜的假象打破。
  周易宁的手不知何时松了遥控器,抚上她的后脑勺。顺着后脑勺往前,他的手停在她耳廓下。
  唇上温冷相抵。
  这一瞬,唯筱终于有种自己从冰窖里活过来的感觉。
  门窗紧闭,电暖器散发着红黄色的光,老旧的空调发出吸气换气的机械噪声。
  明暗交替之处。
  屋子里的两个人一高一低,落在红黄色的光影里亲吻。
  外边天光被老旧如笼的屋子阻隔在墙外,小孩在巷子里跑过,在冰天寒地里留下一串欢快的嬉笑声。
  凉风一吹,院门口的木门咯吱摇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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