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
如今世道的确不太平,否则柳初云就不会下山治乱去了。
昨日千茫山下几位小柳村的村民来朝尘观告苦求佑,说是小柳村来了一只会吃人的可怕妖怪,一到夜里就出来作乱。
离小柳村不远有个村子叫大柳村,传闻妖怪正是从大柳村而来,据说里面的村民已经被吃得一个都不剩了,现在成了一个无人荒村。
现在小柳村人心惶惶,各家准备携亲带口要逃离村子。
小柳村是千茫山山脚下的小村落,属于柳初云的管辖之地,一直以来受他的庇佑平安无事,如今妖孽在他家门口作乱岂有坐视不管之理?
伊涧寻原本是要一同跟去的,柳初云让他留下来照看柳兰溪,说观中不可无人看守以免妖魔趁机而入。
嘱咐完观中大小事宜,柳初云便独自一人下山除妖去了。
按理说小柳村就在山脚下,不远,除个妖怪难道不应该跟弹飞门口苍蝇那般简单吗?但柳初云已去三日,不见有回。
伊涧寻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早已急不可耐地想要下山去寻师父,但师父曾有交代让他留在观中,此刻他进退两难,只好埋头练功来纾解焦虑。
“师弟,你练剑的招式全乱,太难看了,跟劈柴似的,快别练了,小心练岔了气。”柳兰溪口衔一根枯草,支腿坐在树上,像只烦人的蜜蜂般朝他嚷嚷。
伊涧寻本就心烦意乱,经柳兰溪这通嘲讽,他气不打一处来:“师父三天未归,你却跟个没事人一样,难道一点也不担心吗?”
“担心?担心有何用处?”柳兰溪反问,“与其在这里瞎担心不如下山找师父去!”
“你以为我不想吗,谁让你是重点关照对象,师父不放心你,特意让我留下来看着你!”
伊涧寻索性也没心情再练剑了,他把长剑一扔,郁闷地蹲坐在石阶上。
他是个有话直说的性子,心里头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心里不平衡,埋怨道:“谁让你姓柳我姓伊呢,这些年师父净偏心向着你,你也不念点他老人家的好!”
柳兰溪故作讶异:“师弟也可以姓柳啊,左右改个姓罢了,多简单的事,师兄给你做主了!嗯,柳涧寻,听着还不错,哈哈……”
伊涧寻啐道:“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祖宗留下的姓哪能说改就改,我父王要是知道这事还不得死不瞑目?”
话一说完他才醒悟自己说漏嘴,忙转移目光看向别处。
他皇族身份的事从没向任何人提起过,连他师父也不曾,一来是因为他的皇兄在到处找他,所以才选择在千茫山中隐姓埋名;二来是既已入道门,名利富贵便如烟云散去,不作留恋。
柳兰溪眸光回转,笑意浓稠,一脸了然通明,不作回应。
片刻,他从树上一跃而下,走至伊涧寻身旁,无赖地踢了他一脚。
“干嘛?”伊涧寻一脸阴郁地看他。
“走,我跟你一起下山找师父去。”
柳初云曾告诫徒弟说山下有比猛兽更可怕的东西,没有一定的修为千万不要轻易下山,否则会被啃噬殆尽,连根骨头渣都不给你留。
这当然是吓唬他的,没想到现在山下真的出现了食人妖怪。柳兰溪在千茫山呆了十七年,十七年间鲜少下过山——起码别人是这样认为的。
柳兰溪几乎对山下的人间不感兴趣,但也在道观里呆不住,不是爱往林子钻就是爱往湖边跑,任性肆意得很,总没个定性。
伊涧寻听到这话稍显吃惊,不过心里再三考量下觉得可行,心道是时候让这小子下山历练历练,能长些见识也是好的。
于是他点头同意,拾起地上的剑转身去收拾行装了。
厨子老杨给两人准备了好些干粮,其实下了山在哪都能吃上饭,不过柳兰溪还是高兴地接过并道了几句感谢,还将自己养的大白鹅郑重托付给老杨照管。
为道者修仙五谷不是必须,到了柳初云这个境界已经辟谷好长一段时间了。不食五谷,吸风饮露,这是所有修仙者的必经之路,休粮期一到,就预示着你离最终羽化很近了。
伊涧寻正在尝试休粮,偶尔也吃些素净的野菜过渡。
这下可急坏了老杨,要是都辟谷绝粒,他在道观中还有何用武之地?庆幸的是柳兰溪向来很给面子,从来不提辟谷之事,老杨煮什么他吃什么,别提多好养活了。
不仅如此,柳兰溪还越长越出尘绝世,比之于沉鱼落雁的美人丝毫不逊色半分,老杨觉得这里头有一半是他伙食好的功劳。
千茫山坐落于丛山峻岭之中,要走到山下去极其波折,御剑飞行是最省时省事的。
伊涧寻招手让柳兰溪与自己同乘一剑,以他那半吊子估计连御剑都困难。
柳兰溪没有佩剑,看了门口扫地的竹扫帚一眼,心想总不至于落魄到把它骑身上吧?此举实在跟自身气质不搭,甚至有这种念头他都觉得有点蠢,于是欣然答应同乘。
小柳村。
村子外围种了一排无精打采的柳树,柳边是有个小池塘的,奇怪的是旱季还没到池塘里的水却意外干涸了,留下一滩粘稠污黑的东西散发出难闻的气味。
村里的大小房屋皆是用黄土垒筑的,屋顶铺盖黑瓦,整体布局错落有致,自成一格。本应是一处淳朴村落,已至晌午却了无烟火气息,家家闭户不出。
两人自进入村子开始,感觉有无数双空洞的眼睛在盯着他们看,门缝里,窗隙中,枯井边,石头后……
就像是在看猎物似的紧紧盯着他们看,这些视线如一根根密集的针,还是淬了毒的那种,这种感觉有说不出的怪异,甚至还有点渗人。
柳兰溪提议道:“这些躲在门后的村民有点奇怪,不若先敲开一户人家来问问情况。”
眼下别无他法,敲门问是最直接的,两人顶着四周的敌意来到了一户矮屋前。
柳兰溪正欲上前敲门,被伊涧寻拉到了身后,示意让他来敲。柳兰溪默许,自觉地往旁边站站,做了个请的手势。
咚咚咚……
“请问有人在吗,我们想问一下……”伊涧寻还没说完,突然从里面传来一个男人粗鲁的嗓音:“不在!”
门外两人面面相觑,只好再换一家。
结果敲了十几家,还是没有一个人开门,伊涧寻渐渐不耐烦,从原先的礼貌客气变成心如死灰。
这是最后一家,伊涧寻敲了几声没人回应,木门上有个小孔,孔里有个眼睛在瞄着。
“让我来吧。”
柳兰溪摇头拍了拍伊涧寻,从他身后蹿至跟前,而后彬彬有礼地对着门说:“姐姐,我们不是坏人,能将门开开吗?”
里面仍然没人回应,饶是如此,柳兰溪还是耐心地等在外面。
还以为他有什么花招,结果还不是跟之前一样,伊涧寻对此颇感失望,正准备走时,门开了。
木门开成一条拳头大小的缝隙,从里面露出一张年轻姑娘的脸,这张脸没什么气色,眼窝深陷,甚至还有些颓然。
这姑娘像是怕生,她望着来人怯怯地问:“小道长有什么事吗?”
伊涧寻惊呆地说不出话来,所以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差别?至于吗,他还没长成凶神恶煞的模样吧?
柳兰溪笑意阑珊,他不缓不急地答道:“我和师弟是从千茫山下来的,我们家师父丢了,想问问三天前有没有一位叫柳初云的道长来过这里?”
姑娘双眉颦蹙,目露难色,她紧紧抿着双唇,摇了摇头。
柳兰溪又问:“听说你们小柳村闹过食人妖怪是么,现在妖怪呢?”
姑娘无神的瞳孔骤然一缩,慌张地将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姐姐?”柳兰溪对着门亲切地叫道。
屋内人慌乱道:“抱歉,我不知道,别待在这里了,你们赶紧回去吧。”
之后门里就没任何动静了。
伊涧寻觉得这姑娘肯定知道点什么,小柳村也一定有什么猫腻。他看了柳兰溪一眼,发现他正在埋头沉思。
“怎么样,还要继续问吗?”伊涧寻问。
柳兰溪略一思索,道:“看来师父不在这里,我们先回去吧。”
出了村口,令人浑身不自在的感觉才有所消减,两个初出茅庐的年轻道士坐在一株大柳树下纳凉,知了的叫声吱吱咋咋令人无比聒噪。
正是午间,烈日当头,天地宛如大蒸笼,熏熏热气肉眼可视,他俩像刚出锅的热乎大包子。
伊涧寻满身热汗淋漓,后背渗湿了大片,他无精打采地拈着衣摆扇风,欲要赶走这片恼人的暑气。
在他身后,柳兰溪正气定神闲地摊开老杨给他的一包酥饼,自己拿了一块,其余的都递到了伊涧寻面前。
——准确的说,应该是无比随意地往他跟前一扔,就跟施舍吃食给花子无甚两样。
奈何这花子不领情,拂了少年慷慨的慈悲心意。
“我不吃!”伊涧寻的那张脸比二姨婆的裹脚布还臭。
柳兰溪侧眸瞟了他师弟一眼,发现对方挪了个角度并不想理会他,仿佛连后脑勺都写着‘不满’两字。
少年受到如此冷遇也并不灰心,仍旧和颜悦色地关切询问:“怎么,师弟没食欲?”
伊涧寻倏然回身诘问他:“怎么可能有食欲,都这种时候了,你怎么还有心情吃?”
柳兰溪望着焉了的柳叶咬了一口酥饼,慢条斯理地说:“师弟,人好歹是要吃饭的,就连死刑犯在行刑前都还有碗断头饭吃呢,饿着上路总归不好的。况且师父不是常言戒骄戒躁么,似你这般沉不住气,于修行不利呀。”
“我说你个毛孩子哪来这么多废话,师父失踪急不是很正常的事吗?你倒是沉得住气,整日过得无忧无虑,真是年少不知愁滋味,师父白养你了!”
伊涧寻方才还说别人废话多,他抱怨起来更是没完没了,之后又将他师兄从小到大的种种斑斑劣迹细数了一遍,满腔气愤难平。
最后他说完发现火气不仅没消,还口干舌燥,越来越热,可谓是火上浇油。
柳兰溪将最后一口酥饼送入口中,仰天眯眼看了看烈日,静静道:“晚上再去一趟吧。”
日薄西山,习习晚风吹来一片凉意,与白日不同,夜晚时候的小柳村显得冷森森一片,这些村民居然没有一户点灯照明,村子各处死气沉沉,没有一丝人气。
一股怪异的味道总是阴魂不散地围着村子,是从池塘飘来的,污浊了周遭的空气,苍蝇在嗡嗡地四处乱飞,成群寻着臭源而去。
两人摸黑飞到了某棵隐蔽的老柳树上,蹲守了好长一段时间,仍不见有人从屋里出来。
“你说里面的人是不是都挂了,黑灯瞎火的,半个人影都没有,也没个响动,怪渗人的。”伊涧寻小声嘀咕。
“别急,还不到他们出来的时候。”
柳兰溪靠在树上阖目养神,整个人与黑暗完美地融为一体,态度坦荡无畏,仿佛早已洞悉了一切,泰然于心。
“蚊子怎么老咬我,不咬你?”
伊涧寻脸上被咬了几个大包,刚才频频响起扇耳刮子的声音就是他发出来的。他猫着身子用道服包住了整张脸,只留了两个眼睛缝,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来村舍打劫刮财的。
这些蚊子是不咬柳兰溪的,否则他也不会像现在这般悠闲自若。柳少爷还不厚道地嗔怪了一句:“嘘,安静啊师弟,切莫打草惊蛇了。”
柳兰溪说话总是似有若无带着那么一丝笑腔,声音慵倦,实在破坏了月黑风高该有的恐怖氛围,他好像很适应这种环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