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舌女面
紫霄殿内空荡荡的只剩下两个人,柳兰溪将目送朽月的视线拨回到了身后那位脸上堆砌着渗人假笑的男人身上。
少年眉梢往上一挑,歪头问道:“你是谁?”
假笑男此刻的表情跟书中时常描绘的奸佞小人如出一辙,他把板正得有模有样的身姿垮瘫在宝座扶手上,整个人像一条没骨头的泥鳅,气质跟这一身龙袍完全不相称。
只见他邪里邪气地对着柳兰溪笑了起来,整个人显得异常振奋:“呵呵,果然瞒不过你,小公子,终于能和你说上话了,现在那位恶神被我骗走了,趁她没反应过来快随本君回魔域吧。”
柳兰溪将双手负于身后,踱步走到旁边观赏起屏风上的画来。他淡淡地叹息一声,道:“你认错人了。尊驾还是先把身上这副皮貌摘了吧,这一身冠冕龙袍不适合你,我看着实在瘆得慌。”
少年颇有些目中无人的自负,说话也不对着高座上的人,有点像自言自语地对着画上的江河日月在说。
座上男子笑容微微减去几分,看人的眼神格外阴寒刺骨。
他蓦地用权杖敲了一下脚下的香炉铜盖,缭绕的白烟忽地变成了黑烟,头上冕旒消失,龙袍也化成了一袭褐色血纹祭服,手中权杖退化作一根枯骨。那张脸倒是无甚变化,只是额间的太阳纹饰不见了。
一转眼,这男人竟从凛凛天君变成了装神弄鬼的巫师,接下来不跳个大神简直可惜了。
“本君的这双眼睛不可能认错人,你将身份掩饰得很好,身上看不出一点魔气,不过你眼里养的那两条活物又作何说明?这岂非此地无银三百两,妄想凭两条鱼就想欲盖弥彰?”
这声音就近在耳边,柳兰溪甫一回头,发现那位凤眼青眸的魔头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正眯着狭目瞅着他。
柳兰溪丝毫不露怯色,反而笑着点评了下他那对青光流转的凤眼青瞳:“你这双眼睛倒是挺有意思的,不过可惜呀,少了一点清明,多了一点浑浊,看人看物容易被本心迷惑。有一双识人的慧眼又如何?心术不正,看什么都是歪的。”
魔头神色异变,双瞳猝然睁大,像要吃人似的狠狠瞪着他,齿间艰难地迸发出被磨碎撕裂的字句:“你和你那外祖父烈穹一样不知天高地厚,若不是留着你还有点用处,信不信本君现在就可以杀了你!”
面对这样的威吓柳兰溪神色依旧泰然,显得很有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魄力,他一度以为自己的耳朵出现幻听了,郁闷道:“我的外祖父?哈,我连父母都没有,何来外祖父?”
“你莫再狡辩,虽然本君的确看不出你的身份,但有一点可以确定,朽月当年带走了一个魔族公主之子,她身边统共没几人,而你是最可疑的,不是你又会是谁?”
魔头用那双迷离的青光眼又打量了一遍眼前的小道士,心道:这小子装聋作哑,八成是在跟他拖延时间。奇怪的是既然无意跟自己回去,他却为何故意将朽月支走?这人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先生怎么称呼?”柳兰溪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
“鄙姓颜。”
“哦,颜先生。我想着我们还是有一点渊源的,虽不知你找那个魔族公主之子有何用处,但多行不义必自毙,故此还是特意寻了个机会劝你趁早收手为好。”
柳兰溪没有去看魔头煞白的脸色,甩着两袖又跑到对面驻足观赏另一面的屏风,仿佛并不把这号人物放在心上。
这一声‘颜先生’可对魔头有些讽刺,却又挑不出什么理儿。他方才启了青瞳仔细窥视了那小道士的底细,这个小邪魔并没什么特别的,他修为低微,手脚干净并不曾染上血腥,按理说应该是属于低阶的魔类才对。
少年对他构不成威胁,唯独有一点让魔头十分在意,便是对方的态度也未免太瞧不起人了!他若不是没有眼力见,就一定有什么东西让他有恃无恐,这可能要试试便知。
“哈哈哈,有趣有趣……”
颜先生突然无缘无故都大笑起来,那双青目变得尤为阴鸷,一张死气沉沉的脸像是要来勾魂的恶鬼。
突然之间,他一棍子掀开了宝座旁边的四足大香炉,刹那间从香炉里伸出一只奇长无比的黑色大手,生生拽着柳兰溪的腰腹就要往炉中拉去。
“小伙子,你很有意思,今天不管你是不是魔婴,本君都要把你带回魔域!别再借机拖延了,朽月一时半会是赶不回来的,她现在应该没功夫搭理你,还是乖乖跟本君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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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不知殿内变故的朽月没有立即离开,她先在暗处观察了下这里的环境,感受竟与初来时大不相同。
这里四处无不透着阴森诡异,原本仙气环绕的仙宫神阙现在被一团愁云惨雾所笼罩着,之前的仙音也变成了一首断断续续且又婉转哀怨的曲子,无数藏在暗处罅隙里的秽物正在蠢蠢欲动。
这里宫阙少说也有千百处,要一间间找去就算真的找到了人,想必那小道士早就已经羊入虎口不剩骨头了。若不是怕陆修静变成炭烤茄子,她倒是很想一把火将这里烧个痛快。
然而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就被她打消了,无论如何陆曦好歹也是曾经威震寰宇,名响八荒的第一届天帝,烧人家陵墓有损阴德,这事她干不出来,尽管她对刚才那男人没什么好印象。
权衡再三,朽月跟渔夫撒网似的向空中抛了几把火虫子,只见无数明明灭灭的青色萤火向各处轻飘飘地飞去。这是她被困在溯忆梦海时自己用青暝炎的火星子捏的萤火虫,它们没什么花里胡哨的作用,用来当作探路的眼睛却十分好使。
朽月恍惚多了无数只眼睛一般,在各处搜寻着陆修静的声影,甚至连石头底下的裂缝都不放过,不消多时她便摸清了所有宫宇大大小小上千个楼阁。
这些楼阁大部分是不住人的,不过说起来死人的房子谁会住呢?
事情蹊跷就在这里,有只萤火飞到一处僻静的闺阁门外,缓缓落在了门外朱红的栏杆上。
朽月透过萤火虫的视觉看见有位女子正坐在窗台穿针引线地做着女红,嘴里一张一合地在唱着歌,那些百转千回的哀怨之曲正是出自她的口中。
听得歌词大致是:
忆昔年,夏夕与君识,灯火融融含笑语,人声车马中。初见欢,携手共游画舫去,明月逐水流,君誓此生定与共,其言切恳意浓浓,唯耽年华空思量。
恨今朝,冬末与君别,大雪纷纷冻霜泪,单影立屋前。长离怨,刀剑相对云崖边,落花辞枝头,君说神魔两不立,此语决绝狠心肠,直教哭悔曾相逢。
……
唱得正至深情处,楼上的歌谣忽又戛然而止,这位怨女显然也注意到了门口停了只萤火虫,嘴里没再唱歌。
唱歌的女人收起针线,起身出了房门,先把头转向像根牙签似的杵在牌楼顶上的朽月,再转回视线盯着那只弱小无助的虫子身上。
女人嘴角忽地咧开一个诡异的弧度,一双手掌扑蝶一般拍下,朽月的视野也随之中断。
这名苦情怨女慢慢转头,视线看向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的朽月,颔首低眉,老老实实地向她行了个万福礼:
“妾身伶姬,见过灵帝。百闻不如一见,嘻,您的这张脸可真是好看呀。”
朽月凝视着她脸上未干的泪痕,问:“你方才唱的曲子可是在指自己?”
伶姬从袖子里抽出一条白手绢微微侧头拭泪,回头时已是满面笑容。她笑起时过度用力,双唇被拉得很长,形容极为夸张,白白浪费了她那张小家碧玉的脸庞。
不过这张脸也未必是她本人的。
“灵帝说笑了,伶人从来都是叙述别人的故事,这首曲子在我们那处很是有名,是一位名唤夭熙的魔女被天界的一位负心汉始乱终弃的故事。”
这伶姬身子实在太过瘦薄,浑身只靠一个骨头架子支起,一身桃粉色的裙装随风摇曳,整个人跟一张纸片似的,好像随时要被大风吹走。
“有见过一个疯疯癫癫的道士吗?”朽月问她。
伶姬手里捏着帕子嘻嘻笑道:“见过的,不过命短,已经死了。”
朽月漠然视之,忽觉可笑,转身便走。身后伶姬忙急唤:“灵帝止步,主子有令,让妾身拦你!”
“看出来了。”朽月头也没回,脚步却缓缓慢下来,“那又如何,你有这个本事?”
“灵帝,您也未免太小瞧了妾身!”
伶姬话一说完,由楚楚可怜的小羔羊变作凶厉的母狼,于罗袖中倏然翻腕,指缝间夹了一根金色绣花针向朽月背后掷去。
那枚金针脱手后急如星火,眼见就快要刺中朽月背脊,朽月身影忽而虚晃遁开,刹那间人已飞出百米开外。
金针并未回到伶姬手中,拐了个弯向朽月继续不依不饶地纠缠。尖针纤细锐利,在空中穿行如缝衣绣花,令人眼花缭乱,其速度之快肉眼所不能察。
朽月则更是快针一步,不时周转腾挪变幻身形躲过紧追不舍的飞针,伶姬抬眼望去,只觉空中好似多了几百个虚影。
眼见那一枚金针没讨到好处,侧卧在朱栏之上的伶姬也并不着急,她又从腰间捻了八枚金针掷出。
这些金针旋绕在朽月四周,变得规整有序,来往穿行十分讲究,像是在排兵布阵一般。
朽月立在空中不动,只因身上多了几千万条细如游丝的红线,她的手腕脚踝和腰间莫名被缠缚了许多红丝。
此女牵线的技术可得个三界第一红娘的称谓,弄得朽月都有点想推荐她去月老阁当差了。
伶姬见朽月动弹不得,心中暗喜,口中念念有声,驱使那九枚金针对准身陷红丝的朽月扎去。
于此同时,只见空中猛地爆发一团炽烈的青炎,亮如白昼,光芒照亮了整个陵园。
伶姬遮眼避光,回过眼来蓦然发现朽月正安然无恙地站在她身边,手里攥着不多不少刚好九枚金针。
朽月煞是随意地往身后一抛,气得她脸上的五官扭曲作一团。
伶姬索性飞出楼阁,一把抓起脸上那摊惨不忍睹的面皮往前扔去,那面皮就好比一张活脸面具,瞪着眼珠子,张嘴吐着长舌飘向朽月那处。
朽月只瞧了一眼便移开了视线,她实在无法忍受这张可憎的面目,一把炎火甩在了那张丑陋的面皮上。
那张面具表情狰狞,嚎啕一声,瞬间被烧得灰飞烟灭。
朽月裹挟青焰冲出,那伶姬已不知躲在何处忽地不见了身影,只听得耳边无数咿咿呀呀的唱曲声音传来。
她警惕地扫了一圈周围,忽而从四面八方飞来了无数张女人的白脸悬浮在身侧。
这些脸大同小异,大眼高鼻尖下巴,弯着似笑非笑的红唇,嘴里吐着长舌头,在不停地唱着乱七八糟的哀乐,简直像是要为此地的墓主送葬哭丧一般。
无数长舌女面嘴里唱咏不绝,声音嘈杂纷乱,对人的心境尤为干扰。
朽月心头似有一股无名躁动的戾火,极力镇压不得,莫非伶姬想引发潜藏在身上的戾咒?奇怪,她又是如何得知自己身中戾咒之事?
朽月思绪一团乱麻,怀疑她身中戾咒的事已经在魔族内传遍了,魔族意图明显,就是想借机引发她的戾气!
她不禁想起上次那个犄角鬼面也是挑着自己戾气大作时前来挑事,甚至还趁机掀开她披在身上的法袍,此举别有用心,跟目前遇见的这情况有些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