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树
如果说世界上还有一片明澈晴朗,不受污浊的地方,那必定是说天之角的那片水天之境。
传闻,在天之角的整片流域水质纯净无染,养育着无数生灵,流经下游芦苇地汇聚成湖,名曰紫芦湖。
紫芦,即紫色蒹葭也。
夏日,紫色蒹葭遍地生长,郁郁葱葱。待到秋日,芦花如梦如幻,犹烟似云,这些飘零之物会随风飘摇,直至消散于天际。
佛法云:情之为物,虚幻而未形。飘摇不止,却牵挂其根,如是蒹葭。
据闻紫芦根可炼制丹药,能解相思苦,释散情怨,正为此理。
要说那晴君被关于紫芦湖底已有好些时日,长年累月,因心中思念情郎,痛苦煎熬。
她日日服用紫芦根仍不见减轻分毫,反而病症加重,形容枯槁,睁眼闭眼都是那个凡人男子的模样。
记得那时父君尚在天帝之位,大哥长宇奉命亲自羁押她前往此地,算是送行。
作为九天之上的三公主,不仅众叛亲离,还得被扣上和私通凡人的罪名,关入这不见天日的紫芦湖底的水牢中,实在是天家的奇耻大辱。
“不就是爱上了个人么,至于这么小题大做?你这天规过于迂腐,恕我晴君难以心服!”
她那时年轻气盛,傲倔不肯悔改,在辰昇殿上公然顶撞父君。
大哥,二哥也曾劝过她,晴君不听,依旧一意孤行,最后才落得个锒铛入狱的下场。
晴君坐在水牢中嗟叹,呵,好个公私分明的父亲!说到底,从小到大他可曾对自己有过半分关心?
自她出生没多久,父君母后不知因何分居两地,辰昇殿和圣后宫之间隔有千里万里,那是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
她从小是被母亲带大的,与父亲鲜少联系,后来才搬去华昼殿自立门户。
大哥长宇那时候外出求学,并不在家中,二哥偏又是个书呆子,整日埋头念书,哪知什么少女心事?
人家都说公主的待遇应该像众星捧月一般,偏偏她与众不同了些,无人关心,无人在意。
她自小跟母后在北辰山生活,天后宫戚戚冷冷,门庭寂寥,于是便整日对着影子喃喃自语,在院子里学冰凤凰叫,还时常对着天边的云彩发呆。
年幼的她并不快乐,母后过于严厉,常对她说世上的男人都是薄情寡义之人,让她不要相信,不要与男人接触。
这时她总会问一句,这些男人里也包括二哥么?
母后嗔怪似的敲了下她的额头,面带怒色地说当然不包括二哥,二哥从小就乖!
二哥是被偏爱的。
后来成年,父君送了她一座恢弘气派的府邸,取名华昼,希望她光耀天家门楣的意思。
那天正好是公主一千岁的生辰,她私自下凡,遇见了一生中挚爱之人,意乱情迷下偷尝禁果,至此沉溺情爱不可自拔。
人间烟火温暖,热闹有趣,在那里有一个她真正的家,她的爱人总喜欢立在家门口,笑着向她招手。
他们过着布衣陋室,清贫简单的生活,一日三餐,粗茶淡饭,山水田园,男织女耕。夫妻闲来沽酒赏花,月下赋诗,当歌起舞,倒也欢乐常在,爱愈弥深。
天上宫阙冰冷,日子乏味,晴君不想再回去了。
舍不得,放不下,流连忘返。
该来的终究会来。
三公主失踪太久,终于东窗事发,让高坐在龙椅上的父君知晓,派人将她抓了回来。
这才有了辰昇殿里父女对峙的一幕。
紫芦湖底湿气重,夜里湖水冰凉刺骨,偶有蛙鸣几声,水滴凿石的响动,将她从自欺欺人的美梦中拉回现实。
晴君缩紧脖子打了个寒颤,从清澈的水底仰望天上之月,心中思念越发浓郁。又想到她被关许久,凡间那个男人是否还会一直等她呢?
可笑自己的一生一世太过漫长,终究不是他的一生一世,剩下的光阴全都要让她一个人苦苦熬尽。
在这会儿,她朝思暮想的人怕是不知已经历了多少个生死轮回,重新娶妻,生子,又是崭新美好的一生。
那个凡人不会记得她,曾经的山盟海誓,都化作了梦幻泡影,随着被风吹走的紫芦花消散得无影无踪了。
多么残忍,只有一人念念不忘。
她不懂,情爱不是让人快乐的么?为何她会如此痛苦?
岁月悠长,对她来说是一种比死还难受的折磨。
她渐渐开始麻木了,不理会任何人,不再想感知外界的事物,只想将自己封闭起来,任凭心中的思念茁壮生长。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
当她再度醒来的时候,发现脚底竟然生了根,长高了许多,还冲破了水牢的禁锢,手上的枝叶伸长到了天空。
云霞绕着周身,一群五彩的鸟儿叽叽喳喳落在枝头上,微风将滚烫的叶子洗刷得清清爽爽。
她变成了一棵长在湖中央的树。
相思不止,生长不停。
大哥长宇来过一次,如今他已然当上了天帝,又有了自己的女儿,该是幸福圆满。
可他却望着自己深深叹息,什么也没说,只在树下靠了一会,长宇愁眉不展,眉心载满难以纾解的忧虑,眼眶通红,看起来好像很难过。
对了,二哥言仪呢,好久不见他了。之前还会时不时来牢底探望,之后有很长时间都不见人,是不是把她忘了?真是没良心呐。
唉,那个书呆子,只关心天下苍生,整天不知在瞎操心什么。弱不禁风,心肠又软,小时候没少捉弄他,约摸是生她气了吧?
父君母后必然是不可能来的,若是来了,不知会如何失望——
堂堂天家,威震六界,纵横神州,多么尊荣高贵的血统,可惜他们生下的三公主晴君居然变成了一棵树!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这是怎样的一个笑柄?
所幸他们没有来,他们把女儿忘了。
作为一棵树,是不该有人的思想的,她决定再睡一会,这样心里的痛苦也能减轻几分。倘若现实是这样残酷,她愿永远酣睡不醒。
然而这回睡得很浅,没过多久就被吵醒了。
她吓了一跳,瞧见一个长得人模狗样的臭道士站在树下,脸犯花痴,口角流涎,正熊抱着她的树干在耍流氓……
而且他姿势极其不雅,可以用‘下流’二字精准囊括,其行径简直令人发指,人神共愤!
天啊,造物主的心大了,什么品种的疯子都敢出土!
只听这道士一脸陶醉地拿脑袋蹭了蹭树皮,自言自语:“原来真的有六丈高!哈哈,相思树啊相思树,你可让人找得辛苦,这下柴火有了,我的‘六月寒’有的喝了!皇天不负有心人啊……”
草,原来这狗道士想砍树做柴!
晴君听了瑟瑟发抖,身上所有的树叶害怕得哗啦哗啦地响个不停。
只见那狗道士又围着她转了几圈,也不知使了什么法术,风云变色,空中轰隆几声传来一阵闷雷。
大树动弹不得,只能任人宰割。
道士法力高强,信手拈来六道天雷,以掌作刀,正要对她当头劈下时,被一位从天而降的女子及时拦下,才使得她死里逃生,幸免于难。
化险为夷后,晴君定睛一看,那女子不正是好友木槿神女么?她这是受尽天惩之刑的苦难从人间回来了?
故人来望,心中欢喜,无奈晴君口不能言,连声招呼都不能打。
夙念朱颜未改,步履款款地走到疯道士面前,向他行了礼,再将相思树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对方。
说起那天帝长宇,他日理万机,人在旭龙庭中坐,家里烂摊子还一个接一个来。
先是女儿出逃,二弟折陨,母后疯魔,父君自闭,现如今三妹下场还如此可悲,导致他近段时间心情郁郁寡欢,一度萎靡不振。
尽管长宇有意封锁消息,但世上只要有嘴巴就没有秘密,华昼殿的三公主晴君变成一棵树的事还是传开了。
天帝如今分身乏术,自上次来紫芦湖匆匆看过一眼,之后再无暇理会。
夙念自然是无法坐视不管的,晴君曾有恩于她,顾念多年朋友情分,她也应当来此看顾一二,遂自告奋勇地要来紫芦湖守护相思树。
从他们的谈话中,晴君得知这不正经的道士竟是上古九帝神之一的陆崇道君,与她父君齐名的那位!
嘶,真是人不可貌相……
后来陆道君也向她承认错误道了歉,打消了劈树作柴火的念头,并很是惋惜地离开了这里。
至于之后的事晴君不太记得,醒时身上每一片叶子都很痛,如刀割针扎般,唯有闭眼睡去才能顺畅呼吸。
她看不见夙念了,很快又沉沉坠入不切实际的美梦中。
微风不燥,五月的蝉在枝头吱吱叫着,成群的鸟儿飞落在枝头,有一只金色的鸟儿格外显眼,扑扇着翅膀,轻轻地落在了树梢上。
所谓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梦里的她变回了人形,在落日余晖之下与爱人相拥——
也许现实才是一场梦,梦才是真实的人生,谁又说得清呢?
可惜,好梦不长且易碎,再度被惊醒已是几天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