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命
相思树下,夙念昏迷了一阵,苏醒之时,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冰消雪融的脸。
朽月守在一旁,以神力汇聚掌心,一点点熨合她身上的伤口,但见其额上汗珠细密,可想她虔诚救人跟冷酷杀人时一样严肃认真。
好在夙念体质远胜以前凡人时候,又有元神护体,恶神法力加持,想不治愈都困难。
“帝尊,你怎么来了?咦,那些假天兵呢?”夙念惊讶地瞅着朽月,一转头,四周风平浪静,安然无恙。
若不是注意到树干上无数斑驳的刀痕,她几乎要以为刚才之事只是在树下小憩时做的一场梦。
“本尊找晴君有事,恰巧碰见了一群不知死活的东西,就顺手处理了。”
话方一说完,朽月有点后悔,担心夙念介怀自己杀业太重,嘴角不自然地抽抽,只简洁地补了一句:“那些都不重要,你没事就好。”
“帝尊在,我定然会没事的。”夙念眼波温柔,心中了然,不再多问。
朽月感激木槿的心思细腻,稍稍放下心,侧头望着远处,明知故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三公主昔日于我有恩,如今她有难,夙念不得不帮。”
“嗯,既是你的恩人,那便也是本尊的恩人,恩人的恩人有难,朽月更要帮忙了。”
朽月顺着客套话往下说,本想逗乐夙念,说着说着倒先把自个说乐了,唇角挂着昙花一现的笑意。
“骗人,帝尊刚才是说找晴君有事才来的,帮忙,只怕是顺手之事吧?”夙念掩唇轻笑,识破了朽月煽情的虚假借口。
“不过,帝尊现在只怕也帮不上什么忙。”
夙念笑容一瞬即逝,默默起身,指尖抚着树干上触目惊心的刀痕。
偶然风起,眉间漾纹,她喃喃自语:“只因晴君相思成疾,药石无医,现在她这个处境……”
树叶沙沙地响,如泣如诉。
朽月不以为然地“哦”了一声,“只要让她不伤心就可以了吧?”
“理是此理,可失去所爱之人,教她如何不肝肠寸断?”
“本尊可前去冥界舀几瓢孟婆汤,包管让她忘记过去种种,斩断一切儿女情长,脱胎换骨,重新做人!”朽月信心十足,觉得自己的提议不错。
树叶沙沙沙地又响,好似控诉不满。
(晴君:这人有点可怕……)
夙念苦笑不已,用手指指身后的相思树,示意人家都听着呢。
“帝尊,忘记不代表不存在。忘记过去,势必意味着连同曾经的美好也要一并忘记。”
夙念眸中掠过一抹黯淡之色,若有所思道:“经历是一块刻骨铭心的烙印,有些人结痂愈合,有些人病入膏肓。晴君宁可化作一株相思树也不想抛却回忆,可见爱之深,痛之切。这种心情您大概很难能体会吧?”
“是无法体会,”朽月坦率直言,直抒胸臆,“既不想忘记又无法释怀,作茧自缚,真是愚不可及!”
头顶树叶再次沙沙沙沙地响个不停,晴君内心暗暗抗议:这人怎么那么讨厌,说坏话不知道背着人说么?!
也许是情绪太过激烈,树叶的响声一直没停过,夙念安抚性地拍拍树干:“好啦好啦,她人不坏的,只是嘴巴不饶人了些……”
有了台阶下,赌上了骄傲和尊严的相思树,终于停止抗议。
朽月摊开两手,无情冷笑:“呵,那现在怎么着?是要本尊把她男人的尸首从地里刨出来,还是她想找到人家的转世再续前缘?”
人看着正经,话有点闹心。
夙念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又听朽月不咸不淡地说道:“两件事都不难,不过,若是想找到此人的转世,晴君得做好准备。”
夙念茫然地看向她:“怎么说?”
“万一转生成女的怎么办,两人义结金兰做姐妹吗?”
啪叽,树干裂开了一条缝。
某个角落蹲着一人,晴君抱头崩溃:姐妹是什么东西???我要男人!!!
夙念用袖口捂住朽月的嘴,哭笑不得:“帝尊,求您别说了!”
再说,相思树真的可能要就地爆体而亡了。
“夙念认为,自救者,天恒救之,唯有晴君自己想通,问题才能迎刃而解。”
见朽月一手撑着大树,一手拿食指捏着眉心,正为别人的辛酸爱情在煞有介事地思虑,夙念心有所动,如是劝慰。
朽月摇摇头,似乎并不认同这个观点。
“你怎么知道她现在没想通呢?”她不解地问。
夙念反思:“她现在不能说话,我们的确无法了解……”
“她若是真想通了,就能变回原来的模样了?”
“这,应该可以吧?若是没了思念,相思树也会停止生长。”
“不尽然,”朽月微微叹息,“停止生长,也意味着将要枯死,这个道理你应该比本尊懂。晴君早在离开情郎的那一刻心就死了,支撑她活到今日的,是那份难以割舍的思念。”
执念使她留存至今,生长不停。
难道她不想回头吗?她想,但是不能。
夙念倏地愣住,回头观察朽月脸上的表情。这番剖析理解无法挑剔,况且还是从一个没心没肺的人嘴里说出来。
那张脸还是一样的脸,依旧还是冰冰冷冷,宛若傲雪寒梅,清香袭鼻,不再给人一种生人勿近的感觉了。
恶神身上多了点什么呢,夙念说不上来,估计是一种叫人情味的东西吧。
朽月注意到对方烁烁闪闪的目光,将墨色鬓发轻轻抵在树干,挑眉问:“本尊脸上沾了血渍?”
“没有。”夙念窘忙地收回视线。
“对了,你当初救本尊所用的什么晷还在吗?”
朽月话题跳得很快,一时让夙念反应不过来:“嗯?什么鬼?”
“就是那个能逆转阴阳的大圆盘,你用它来为本尊逆天改命的那个。”朽月忽凑到她耳畔,悄声细语。
不说还好,一说夙念目露惊恐,怕是被吓得没魂了,后退几步,一脸你不要乱来的警惕。
“别紧张,绝对不会让你再用了。”朽月抱歉地笑着,弯腰用手轻抚她发冷的脊梁。
夙念放心地舒了口气,还没缓过劲来,哪知她又语不惊人死不休:
“不如,这次就让本尊来体验体验吧,看看是否真有那般神奇。”
夙念:……
“帝尊!玩笑话不要乱说,天墟逆晷可不是什么小孩过家家的玩具!请您不要这般儿戏好吗!”夙念拧眉正色,第一次对朽月发了脾气。
“咳咳,夙念,你先冷静。本尊是认真的,如果能让事情重来,结局就有可能变得不一样。”
朽月面色难掩惊慌,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在哄人这方面,她必须得承认输柳兰溪好几个段位。
“不成,我既已深受苦果,怎能让您也万劫不复?”夙念义正言辞,伸出两手环搂着朽月的胳膊,生怕一不留神让她跑掉。
朽月两手似乎无处安放,所有的动作都不自然了:“放心好了,此事本尊自有分寸,不会重蹈覆辙的,本尊向你保证!”
“真的?”
“本尊何时骗过你?”
夙念听完才渐渐冷静,松开了手,不过还是不太认同:
“违逆阴阳乃大罪,不仅累及自身,恐还祸及他人。当初,夙念救帝尊心切,才不得已出此下策,虽擅自动了帝尊的气运,但也逆转了乾坤,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所以让一切重来,并不是什么好事。”
“或许有只改动一个人的命运,而不牵连别人的方法呢?”
“牵一发而动全身,哪有两全其美的法子?”
“唉,那本尊也没辙了,索性一起提前为晴君送行吧,三公主还能死得轰轰烈烈一点!”
朽月手掌燃起青焰,象征性地往树干边边轻轻一燎,吓得树和花瞬间魂飞魄散。
相思树:我真的还能再拯救下,别那么快放弃啊喂!!!
夙念果断拍灭了纵火惯犯的作案凶器,怨道:“帝尊,你快别吓唬人家,我告诉你天墟逆晷在何处还不行?”
朽月无辜地眨巴眨巴眼,表示自己可什么都没干。
“好,那你说吧。”
夙念有种上了贼船的感觉,当下后悔莫及。
“如今天墟逆晷不存在了,那时天帝伏桓觉得此物隐患颇大,命人将此物劈作阴阳两半,各分东西。”
“可知下落?”
“传闻丹旻因维护时序,更迭昼夜有功,获封时帝。在封帝时,伏桓便将阴时晷献作贺礼送予他,而另一块阳时晷早已失窃,至今下落不明。”
朽月搓搓小手:“原来在时帝丹旻手上,这可太巧了。”
“您可是与丹旻时帝熟识?”夙念欣喜地问道。
“是啊,又是一只不待见本尊的牲口,呵呵。”
夙念:啊这……仇家也太多了吧,我该说她什么好?
朽月在神界得罪的人太多了,随便抓一个出来都可能与她闹过不和,在她认识的人里,与她闹过矛盾的对头占九成。
不过牲口一词倒是怪形象的,时帝丹旻原身是一只毕方鸟,后被陆曦所驯服,曾供他引路驱策。
后来陆曦神陨折阙池,伏桓登天帝之位后,大力扶持丹旻为己所用,两人勾结在一块,互为利益关系。
“无碍,他若是不给,硬抢便是。”
相比夙念的忧心忡忡,朽月则不以为意,左右她这些年也不是白混的,烧杀抢掠一贯是恶神的特色标签。
不等夙念多作阻拦,朽月我行我素道:“大可不必忧虑,你在这好生守着,本尊去去就回。”
夙念叮嘱:“帝尊多加小心,切记凡事以和为贵……”
“你照顾好自己便是。”
以和为贵是不可能以和为贵的,这辈子她都不可能以和为贵。
朽月往前走了几步,尤不放心,“本尊还是设个结界吧,万一魔辈贼心不死,此处还得遭殃。”
她腾云至高空,用指尖对着紫芦湖圈圈绕绕地乱画一通,不多时,一张密密匝匝的结界大网编织而成,把紫芦湖围得固若金汤。
夙念站在树下默默仰望着,欲言又止,直到对方离开才收回视线。
不知不觉,她发现自己也快要变成相思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