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心已死
一阵寒风灌袖,冷意侵袭肌骨,公孙若打了个寒噤,一种不妙的预感令他如坠冰窖。他行至船头,极目眺望一圈现处的环境,瞳孔惊愕大震,此处哪里还是梧桐山林,分明是一块穷天极地,四荒八极的鬼境!
他心如火焚地调转船头欲原路返回,古怪离奇的是这只大船竟纹丝不动地固定在原地,完全不听他的指挥!
公孙若好比撞鬼一般面颊泛青,走到船沿边俯身一看,才发现这片辽阔的湖面悄然结了冰……
还未缓过惊诧的心神,眼前忽然飘下一片莹白的雪花,他怔愣地抬起头,成片成片的鹅毛大雪洋洋洒洒地飘下,他伸出手心盛了一把,并无确切实物,唯有一丝凉意沁入体内。
公孙若恍然惊悟,这里的一切都是自己臆想出来的,他的意识受到蛊骗,不再为自己所用,他适才制造的杀招‘雪’和‘冰’居然反噬回来,作用在了自己身上!
他立时勃然大怒,面色憋得通红,脖颈处的青筋一根根绽现,他失去矜持咆哮大吼道:“不,不,这是一场骗局,全都不是真的!柳兰溪,你的诡计已被本帝识破,想用下三滥的把戏对付我,你还太过天真了些!”
除了空洞回响的余音,无人回应。
公孙若心中甚是窝火,他提笔在空中潇洒撰写‘剑林’、‘刀山’、‘火海’、‘陨星’八字,不消一刻,远处飞来密密麻麻的刀枪剑戟,数量盈千累万无可计算,这些兵刃疾如飞蝗,全力以赴地朝着船上的人扎刺戳砍。
如此反常的情况他还是头一次遇见,为了不让自己被捅成马蜂窝,他下笔如飞,一顶硕大的金钟赫然出现,震出浑厚洪亮的嗡鸣迎头罩下,严实紧密地将冰湖面上的帆船包藏在铜墙铁壁之中。
遮天蔽日的刀林剑雨不断冲击钟面,发出震耳欲聋的铁器碰撞声,公孙若躲在金钟罩内饱受其害,耳膜欲裂,磨着所剩无几的耐心僵持良久,外界金戈裂石之音才堪堪奄息。
公孙若心料这阵攻势告一段落,准备将金钟掀开,但在肌肤触及钟面的刹那,一股灼热的烫炙之感迫使他立刻弹开手掌,他才后知后觉,外面无缘无故地燃起了刮刮杂杂的大火。
他一拍额头,心道还是大意了,竟忘记还有‘火海’和‘陨星’!早知会以己之道还施己身,刚才就不该逞能一下写出那么多招数来!
金钟内的温度直线上升,公孙若如同进了蒸笼的肉包,他终于捱不住热气腾腾熏烤,一掌拍碎金钟,跳出火海。
公孙若驾云俯瞰足下,那只木船未能幸免于难,顷刻被吞噬成炭火骨架。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才刚刚逃离火劫,头顶无数流星划出梦幻的光弧,灿烂而欢快地往一个目的地坠落,那便是有他所在的这块风水宝地!
公孙若愤而握笔草书,倾注全身的力道酣畅淋漓地恣墨行书,字体蜿蜒奋动,游云化形,四象之灵转瞬间跃然笔下。东苍龙、西白虎、南朱雀、北玄武栩栩如生,各分布四方严阵以待,蔚为大观。
一颗颗拖着长尾的陨石从天外飞射,其数多如牛毛,好比一群密密麻麻的黄蜂,它们周身裹耀眼的火焰,没头没脑地向下急掣坠落。
一时间,夜空流火万丈,若对着烂漫炫目的繁星许愿,大概率可以实现美梦成真,可惜公孙若没那闲情逸致,他必须得令四象之灵布阵严防死守,否则这场美轮美奂的流星雨将会在在他脑壳上砸出一个个大坑。
庆幸他画出的这四只神兽不负所望,用自身强大的灵力与流星群对冲,一声剧烈的爆破声轰然炸开,半空一块大如玉盘的绚白光圈如波纹扩散,电射而出的腾焰飞芒似一场旷日持久的花火。
四只灵兽叱咤呼啸长空,在天灾来临的那刻不惜拼死一赴,以求抵消流星群所向披靡的毁灭力量。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星星之火尽熄,苍龙、白虎、朱雀、玄武亦因此折损,最后公孙若毫发无伤地留存下来。
不过接连几个大招耗损他太多修为,且多半是内耗,真正的敌人还躲在暗处看他笑话,可笑折腾半天,幕后黑手柳兰溪从头至尾都没参与进来!
公孙若被真正地激怒了,他的嘴唇气得发抖,经过方才刻骨铭心的教训,一腔恶气压在心头愣是不敢随意发泄出来,
他怒火浇头,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密切注视周遭,意图勘测出某些不易察觉的蛛丝马迹,从而推断柳兰溪到底藏身何处。
四周环境诡谲多端,不知几时,已悄悄换了一副空洞虚无的面貌。
公孙若宛若站在一方暗无天日的深渊底部,脚下的冰湖不见了,头顶的星空也消失了,他害怕自己也会跟着一起消失,莫名变得心慌意乱起来。
一股凶邪的煞气充盈在漆黑不见五指的空间,公孙若不敢轻举妄动,保险起见,他决定采用最稳妥的激将法把人找出来。
“柳兄,有本事出来与我堂堂正正地决一死战,你这偷偷摸摸地躲在暗处算什么君子行径?”
“你就算一直把我困在此处也无济于事,本帝只要尚在书中一日,这个世界便会一直不停运转,书中的故事会一直循环往复永无止境!”
“你们永远逃不出本帝为你们量身打造的圈套,也千万别妄想改变什么结局,佛苏笔乃是用成千上万的幼鸠之魂元打造,必须辅以本帝的血蘸作墨汁才可书画。书中人物若想改变故事发展,本帝和佛苏笔唯二不可或缺。”
公孙若说得口干舌燥,仍旧没有得到任何回复,万籁被死寂沉沉的黑煞掩埋,他隐隐约约地闻到一种独属于死人棺木的腐臭味。
他心神不宁地左看右望,手中的佛苏笔越握越紧,不断给自己加固心理建设——
对!只要还有这支笔在,他便永远是战无不胜的王!他在这个世界近乎无敌,因为《无名书》的主角拥有最强大的光环,没人能打败他!没人能杀得了他!
他擎天大帝乃是缔造万物之圣神,拥有与世长存的真身,一切都是不堪一击的纸老虎,只不过是一介被历史淘汰的魔辈,他又何须惧焉?
公孙若定了定心神,沉住气继续交涉:“柳兄,给你个机会如何,如果你愿意出来和本帝一决高下,并且侥幸赢过本帝一招半式,本帝可以答应放你和灵帝离开《无名书》。但倘若是你输了,就必须永远留在本帝身边为本帝效力。我这个提议你最好好好想想,这是你唯一能出去的机会。”
“哈哈哈,多谢文帝美意,不过你不先求求我放你出去么?”
一阵邪柔蛊惑的笑声轻飘飘地钻入公孙若的耳廓,他全身上下的毛孔好似钻进成千上万只挨挨挤挤的蚂蚁,一阵阵酥麻,又一阵阵刺痒,抓心挠肺地折磨着他每一根神经。
他崩溃地掐握脖颈,头昏眼花地原地打转,脑海闪现出无数张陌生而冰冷面孔,其中大部分是关于一群小孩的,他们被杀时甚至都没来得及化成人形。
在很久以前,公孙若为感恩信徒助他飞升成神,于是到处博施济众,宣扬仁爱,无怨无悔地用身体力行造福人间。
但后来,人类不知满足地想得到更多的利益,贪得无厌地不断向他索取各种愿望。他沦陷在人类欲望的沼泽中,但凡信徒祈祷皆有求必应,每天疲于奔命,耗费大量修为行善积德,因而累得神力衰微,几度昏厥。
公孙若也懂得不能过于纵容的道理,他选择帮助那些真正有需求的凡人,对一些不切实际的要求则不予理会。
谁知那些人不懂感恩,反倒得寸进尺,若不满足所提要求,他们便故意造谣诋毁文帝形象。此事越闹越大,当时天庭未经核查,将他一贬再谪,发配边远地域反思悔过。
公孙若实在厌烦透了人类无穷无尽的贪婪,不想再当什么救苦救难的活菩萨,他自此变得麻木不仁,不惜使用任何手段帮自己爬回原来的位置,不做任何对他没有利益的事。
他照样是济世活佛,行侠仗义地服务广大民众,但他那一颗心已不再纯粹,他的慈悲必须是有偿践行的。凡人倘若想要他帮助实现愿望,就得虔诚地斋戒沐浴为他祈福赞咏,为他歌功颂德,夸大其词地弘扬文帝乐于助人的事迹。
公孙若利益熏心地追求功名利禄,不择手段地往高处爬,终于坐到一直梦寐以求的文帝之位。
更奇妙的是公孙若发现酌饮他人的痛苦竟如此快乐,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都是狗屁不通的鬼话,那他为什么还要费尽心机地拯救这群贪心不足的废物?
从此以后,他也变得跟那群废物一样索求无度,渐渐迷失自我,丢弃了那颗造福苍生的善心。
在某一天,他的佛苏笔失去了原有的效用,成了一支再普通不过的毛笔,这也意味着他即将失去好不容易得到的一切。
于是,公孙若一心想要锻造出能化腐朽为神奇的虚实之笔,这支笔不仅仅可以用来做仁义之事,也可以帮他实现个人的宏大愿景,成为能让他一步登天,统治六界的工具。
他查阅古籍,发现幼年鸠鸟乃是由虚幻梦境所诞生的产物,从另一方面反推得出,杀死虚幻便能得到真实,这正是佛苏笔不可或缺的原材料!
杀戮一旦开始,便永不会停歇,公孙若想让佛苏笔的效用实现最大化,一两只鸠鸟满足不了他,他需要大批量地投入材料精炼出最完美的成品。
皇天不负有心人,经过日以继夜地奋斗,他几乎杀光了鸠族的所有幼鸟,最后如愿以偿地祭炼出一支能随意转换虚实的佛苏笔,并且用这支笔编撰了一本以自己为主角走向人生巅峰的现实之书。
他的梦想终于实现了,踩着苍生的尸体又何妨,这些都是靠他兢兢业业工作换来的,他心安理得,他问心无愧!
公孙若思绪如一团乱麻,越不想看见什么,脑海里便会浮现什么,他好像一下子拥有了心想事成的能力,所思所想的东西随之接踵而至,他的视野之内全都是人山人海。
原先只有小孩,现在还多了一些其他老弱病残,这些都是饱受煎熬不得救赎的贫苦大众,他们苦苦哀求祷告希望文帝能替他们排忧解难,只因没有像那些土豪劣绅一般置办昂贵贡品,搞不出花里胡哨的祭神仪式,公孙若选择听而不闻,见死不救。
当今世道,向来有钱能使鬼推磨,一分钱钞一分货,神仙也一样,唯有获得切实的利益,才肯屈尊纡贵地体察一下人间疾苦。
公孙若觉得所在的空间逼仄而压抑,即使他明白面前的这些人不过都是自己脑海里投射出去的虚影,相由心生,万般皆是心魔映照。
他的咽喉被一团棉花堵住一般,呼吸变得急促,空气里弥漫腐木和潮湿的泥土气味,公孙若拨开人群,迫切地想找一条路出去。
在同一时刻,那些幻象受他情绪感染也变得躁动不安,一个个捂着耳朵大声尖叫,面容惊恐万状,嘈杂的人声沸沸扬扬,好像有千百万个人对着他的耳朵扯着嗓子大喊大叫。
公孙若拼命推开熙熙攘攘的人群,义无反顾地向前奔跑,他脚下的路变得崎岖不平,面前忽然出现了一座通天高的大山。
他身后的吵闹声消失了,那些追逐在他身后的人失去了踪迹,他低头一看,顿时心神大震,他所攀登的这座大山竟是用无数人的尸体垒叠而成!
他所走的每一步都是拿别人当作垫脚石,他必须不停地践踏别人的生命,才能登上最高的峰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