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节

  太后又转眸看向齐璟,笑得无声:“哀家正要回宫,陛下若无事,不如让云四姑娘跟着哀家,顺路去步澜宫沐浴更衣?”
  云姒瞬然失色,呼吸微促,倏地抬眸将那人望住。
  她全然没有脱身之法,那只握住她命脉的手,如今唯他可解。
  美人眼波如水,那般娇怜楚楚,染着迷离光晕落入齐璟眼底,她眸心显而易见的哀色,因狭长的如凤眼尾,反而透出蛊惑的意味。
  齐璟眼帘淡敛,似笑非笑:“母后所言,倒显得朕不怜香惜玉了。”
  玄色龙纹长靴慢悠悠移近两步,他疏懒抬手,微凉的指尖抚过云姒的侧脸。
  他突然的动作,云姒娇躯一颤,却不敢妄动。
  男人清俊的深眸凝视着她:“既是朕的未婚妻子,朕陪着去趟步澜宫也无妨,便不劳烦母后了。”
  太后微讶一瞬,很快又平静笑言:“陛下有兴致到后宫走动,实属难得。”
  齐璟淡淡一笑,这笑意味深长,喜怒难辨。
  指腹掠过她精巧的下巴,轻轻勾住,他冷峻又轻挑:“云四姑娘以为如何?”
  这番言辞所谓何意,听者自然心知肚明。
  然太后犀利的目光,如锋芒在背,云姒咬住唇,只盯着那人的靴子,不动亦不答,而在旁人看来,却是默认的娇羞之态。
  齐璟松了手,抬步越过她身侧时,收了淡笑,低沉一句:“跟着。”
  当下只得走一步算一步,云姒朝太后福了福身子,莲步轻移,随着齐璟出了金銮殿。
  *
  步澜宫内殿,暗香漂浮。
  华烛涟荡流光,投在案前那人俊逸的面庞,映出的身影半暗不明。
  良久后,珠帘轻响。
  “陛下。”
  长案上,齐璟掀了掀眼皮,视线从书卷上抬起。
  女子换了干净的衣裳,一身烟紫色留仙宫裙,衽口描有金丝花蔓纹理,裙裾上鸾鸟刺绣细致,她纤指撩开珠串,立于帘外,以目相询。
  齐璟静漠须臾,视线落回书卷上,语气浅淡:“坐。”
  云姒暗暗吸了口气,步入内室,精美的裙摆逶迤,曳过案沿,端端正正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她内心腹诽,明明说了简素的便服就好,可那些服侍她沐浴的宫女,还是给她取来了这般华美的宫服,不仅如此,还偏生要给她梳妆描眉,说甚是对陛下之敬。
  真当她来侍寝的不成!
  齐璟不急不缓翻了一页:“说吧。”
  云姒愣神片刻后反应过来,自己之前为了避开太后,扯谎说有事相告,才请了他过来。
  现在该如何圆谎才好……
  云姒攥了攥手心:“嗯……臣女先前说的退婚一事……”
  好一会儿,对面的人仍旧默不作声,云姒悄然抬眸。
  男人眼底古井无波,慢慢阅览着文字,声调淡如流水:“这婚事乃太上皇所赐,云四姑娘方才直接将此事同太后言明,岂不更好?为何又要随朕过来?”
  跟太后说,除非她想死得更快一些。
  云姒抿抿唇,一时间不知该如何作答,又想起金銮殿上他亲昵又饱含深意的言行,和现下自己精心的打扮,心跳不禁错乱了几分。
  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局促不安,齐璟抬眸,淡淡扫了她一眼。
  女子美目潋潋,脸蛋如白玉般凝透,胭脂只是浅然淡抹,也尤为娇艳嫣然。
  他将书卷往边上一放:“不必紧张,朕不强人所难。”
  这话让云姒暗自舒了口气,皇帝陛下如此正人君子,她刚心生赞赏,随即便又听他慢条斯理道:“不过退婚之事,牵系诸多,姑娘还是再想想。”
  云姒深思片刻,明白他这话并非故意与她为难,她毕竟是侯府嫡女,与皇家结亲,不只是入宫为后,母仪天下那么简单,这背后的明争暗斗,牵扯确实不少。
  从前是她天真,如今再活一遍,心里已然清明,太后势必要留着这御赐的婚约,让她二姐姐代替她,因此断不会应允她退婚。
  如此想来,这婚,她退了,是自己明着找死,不退,是被设计暗着等死。
  齐璟没有直截了当说明,只让她多想想,也算是给了她活路了。
  原以为自己会落到太后手里再受一次折磨,却没想到皇帝真的庇护了她,因而对他,云姒此刻是心怀感激:“多谢陛下提醒,云姒铭记在心。”
  齐璟默然,执过案边瓷盏,沏了茶送到她面前后,又给自己沏了一盏。
  他徐缓斟茶的动作和习惯,突然就让她想到了某个人,云姒不禁思绪一荡,目光缓缓落在那七分满的茶水上。
  轮廓分明的下颌,还有浅薄的双唇,也是那般相似,就连临死前,自己都将他认做了那人……
  凝着杯中茶,云姒怔怔低问:“陛下可有去过东渝坞巷?”
  齐璟指尖一顿,一瞬后继续浅饮手边清茶,而后缓缓放下茶盏,语气淡淡,不动声色:“未曾。”
  云姒凝望于他,似是不甘心,复问:“漪心湖呢?”
  齐璟的眼神掠过微不可见的动容,须臾,他俊眸微抬,“云四姑娘想说什么?”
  云姒抽回悠远的思绪,突然觉得自己问得可笑,分明是毫无干系的两人,她竟能扯到一处。
  她轻轻弯唇:“无事,只是觉得那儿风光甚好,坞巷口品一碗甜水,月渡桥下游一趟夜湖,不失为消愁解乏的好去处,都说劳逸要结合,陛下为百姓劳神费心,也该适当消遣。”
  齐璟捕捉到她语气间一闪而过的失望,指腹缓缓摩挲着盏壁,许久,他才淡声:“既如此,不妨等来年开春,邀卿共赴。”
  烛光旖旎,疏影淡淡。
  “承蒙陛下不弃。”她说。
  来年开春,她能否活到那时都犹未可知。
  他的茶水见了底,云姒轻然抬手,如雪皓腕半隐半露,为他再斟满一杯,边低柔言道:“臣女有个不情之请。”
  齐璟眼神深湛,锁视在她凝香的素手:“说来听听。”
  云姒放下青白瓷壶,轻轻开口:“陛下可否派人送臣女出宫?”
  但求庇护之意如此明晰,实是迫不得已。
  杯盏捏于指间,微微转动,齐璟静默瞥了眼轻晃的茶面:“如此,云四姑娘是否欠朕一个人情?”
  说起来,不算上一世,今日是她第一次入宫,第一次亲眼见到齐璟。
  上一世她猝不及防锒铛入狱,和他未有过多言语,今时今日再回首,此番下来,云姒觉得传闻中不怒而威的清冷君王,倒也没有那么狠戾冰冷,不近人情。
  烛火半残。
  一人乌发长垂,容色艳丽。
  一人玄衣峻拔,心深似海。
  云姒一字一句,颔首细语:“臣女所言一心效忠陛下,绝无虚假。”
  第4章 凛冬
  华阁美苑,雕栏画栋,越过千重缦回的廊腰,才至宫门处。
  李桂弯了弯身子:“小的就送姑娘到这儿,马车已在官道候着了,云四姑娘出了宫门自会有人接应。”
  云姒略一颔首,微笑道:“麻烦公公相送了。”
  李桂恭着腰,缓声禀道:“云四姑娘客气,陛下有旨,他日若姑娘有求,命人知会小的一声便可。”
  听得此言,云姒愣了愣,她为了挡太后那一箭,请了皇帝同去步澜宫,后又提了这般无理的请求,君心如渊,她的心思他又怎会不知。
  但只要那人掌权一日,后位就绝不会是太后的亲信,如此一来,她倒是和他站在了一边,祸福相倚。
  着实出乎她意料的是,她借以自保的小小伎俩,他非但不怪,更是允她一诺,也许只是因为她的身份他才如此,不过侯府终归难靠,或许将来这会是她的一条后路。
  极短的一瞬惊诧后,云姒会心一笑:“烦请公公替云姒谢过陛下。”
  上辈子在囚牢,李桂对她照拂不少,皇帝身边的人,云姒对他还算是信任。
  李桂恭敬告退后,云姒抬步出了宫门,而守卫无人敢阻拦。
  绝处逢生,有惊无险,云姒此刻舒心不少,除了这一身华贵的烟紫金丝留仙裙太过乍眼外,一切都觉得甚好。
  她抬了抬小巧柔皙的下巴,仰望着天,分明才未时,却是日月无光,乌云重重将天地卷入黑暗。
  仿如魑魅魍魉人世行,万丈尘土入坠阴间,紧紧压迫着咽喉和胸口,让人不由心生恐惧。
  但云姒已经不足为奇了,当下只觉得天煞妖女 不祥之兆,有这诡异的天色陪衬,还真像那么回事。
  妃色红唇牵出一丝苦笑,突然一道月灰色身影自城头纵身一跃,稳稳落在云姒身前两步远。
  云姒陡然往后退开一步,看清那人后微微一愣,扬眸睇了他一眼,啼笑皆非。
  风昭言见她抚了下心口,一贯严肃的脸上难得露出自责的神情:“属下是不是吓到四姑娘了?”
  他哪里知道,他等在宫门外的这小半日,自己要守护的人在另一个触不到的世界,受了一个月的磨难,也历经了人世间的生死和大悲大苦。
  他一向神出鬼没,是她隔了一个月,差点不习惯了。
  他为护她,身中千刀万戟,倒在血滩的画面赫然在目。
  云姒眼睛一酸,摇了摇头,放柔了声音:“昭言,你还在这里,真是太好了。”
  被她那亦深亦浅的如丝眼眸看住,风昭言顿时脸颊一热。
  云姒转瞬浅笑:“等了很久吧,我们回……”
  唇角的笑痕蓦然止住,思绪回到那夜,云姒眸色一黯,那时候,整个侯府只有他不顾生死来救她。
  ——四姑娘,属下带你离开。
  ——离开……我还能去哪儿呢……
  能去哪儿呢?
  回家?侯府哪里还是她的家。
  利则娇宠,无利则弃,她和名利比起来,便成了微不足道的敝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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