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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节

  目送她的裙角摇曳消失在墙角处,晏七收回目光,转身推开了栖梧宫的大门。
  厚重的大门吱呀响了一串,凑着庭院寮长孤寂的猫叫声,莫名有种凄凉的味道。
  他低着头轻叹一口气,一抬眼,却正见扶英睁着一双黑亮的大眼睛直直望向他,半试探半确定地问了句:“三哥已经回来了吗?他竟都要娶妻了,为什么没人告诉我?”
  俗话常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这会子用在这儿也算是应景儿。
  扶英心思敏捷,用不着旁人多说她也看得明白皇后与姜赫之间并不和睦,人人都知道的消息偏偏瞒着她,她根本没指着晏七给个答复,一扭身,埋头直往正殿里奔过去了。
  晏七忙追过去,但临到门口便见粟禾领着两个婢女正出来,随手关上门,冲他摇头,“娘娘与小姐有话要说,教我等都不必打扰。”
  天要下雨了,一阵风在庭院里撺掇了好几个来回,被四下的树木和墙壁困住不得出路,摇撼在窗户上,呼呼作响。
  这一等,便直等了大半个时辰。
  正殿里骤然传出来一声茶杯碎裂的声响,随即大门被拉开,两边儿摔在门扉上哐当一声,扶英从里头泪流满面地跑出来,口中呜咽喊着“我不听!我不听!”
  她跑起来飞快,直冲着宫门去,哭起来话音含含糊糊,“你是骗我的......三哥不会做那样的事,我要去找他问清楚!”
  四下的内官婢女瞧着这场景一时错愕,都还没缓过神儿来,那厢人却已经出了宫门。
  晏七听着声音忙从偏殿里出来,扬声催促门口的内官,教他们赶紧跟上去看顾着,他自己则快步先进了正殿。
  屋里的天光昏昏暗暗,皇后强撑着精神坐在桌边,人在暗淡的光线里,越发显得脆弱而单薄。
  “娘娘......”晏七上前去,屈膝蹲在她跟前,抬眼仔细瞧了瞧她苍白的脸色,温声劝慰,“小姐年纪尚小,很多事都不懂,骤然听闻这些一时接受不了也是有的,等时候长了,想通了就好了。”
  皇后捂着心口,胸中气闷,闷得眼圈都泛出微红来,闭着眼睛轻呼出一口气,话音都是颓然的。
  “本宫在她三岁的时候就进宫了,是姜赫陪了她初知事的那五年,虚情假意也好,有那么半分真心也好,她那么小怎么分得清,本宫不怪她。”
  说着话,外头忽地滚过一串闷雷,轰隆隆的声响,像是老天爷的怒吼。
  她闻声起身到门上,抬眸看一眼头顶阴沉的天空,没等问,晏七已先出声请她安心,“方才小姐出去的时候奴才已差人跟上了,不会出什么岔子,娘娘先回殿中平心静气稍等片刻,奴才这便去将小姐找回来。”
  他总是自有一份能教人心神安定的妥帖,皇后垂眸嗯了声,眉间的忧愁好歹散去了一些,“快去吧,你的话或许她还能听进去些。”
  晏七于她告退,下台阶时,听见她在身后嗓音清浅嘱咐了句:“要下雨了,记得带伞。”
  有脉脉暖流从他心间流淌而过,他回头朝她欠身,接过一旁婢女递过来的雨伞,快步出了宫门。
  扶英说想要出宫去寻姜赫问个清楚,她是个言出必行的姑娘,晏七无需多问,便直接往首道内宫门丹阳门那处去寻她。
  行到半路上已有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的落下来,他不敢耽误,脚下步子越发快了,临到丹阳门前,隔着瓢泼雨幕,果然见她站在宫门前哭喊,浑身淋得透湿,几个跟上去的小内官不敢强行掳她,只好齐齐跪在她面前一叠声儿地请她回头。
  晏七撑着伞疾步到她身后,头顶的雨滴不再落下来,她察觉到了,回过身看到他一时便哭得更凶了。
  “你来做什么?我不想看到你,你们都是一伙儿的,都要来骗我,都要说三哥的坏话,我不想听,也一个字都不信!”
  她用力推搡他、扬手不停的打在他身上。
  他一丁点都不躲,也半分都不后退,她便越发的生气了,哭得越来越大声,手上的劲儿也越来越大,最后都快要将他身上捶得千疮百孔了才终于罢休,一双手揪着他腰上的衣服,小小的身子随着抽泣的动作一颤一颤。
  晏七看着也心疼,蹲下身,不急着解释什么,先抬手去给她擦一擦脸上的雨水和泪水,又细细将脸上黏连的发丝理了理。
  扶英哭得双目通红,嗓子暗哑,泪眼婆娑望了他许久,突然埋头狠狠扑进了他怀里,再一次嚎啕出声。
  她断断续续喊他的名字,问他:“三哥......阿姐......阿姐说得都不是真的对吗?晏七,三哥怎么会做那样的事,他是最疼我的,怎么会做伤害姜家的事?你告诉我,这些都不是真的......都不是真的......”
  晏七的手掌一下下拍在她背上,他给不出她最想听到的答案,只好沉默,直等到她稍稍平复下来一些,才轻缓在她耳边说了句:“小姐要记住,这世上,只有国公与娘娘才是最疼爱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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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七章
  扶英在他怀里哭晕了过去,额头贴在他脖颈处, 温度滚烫。
  那么小的人, 才一会儿功夫就烧得满脸通红,躺在床上人事不知。
  皇后在床前守了整整一天, 临到晚上又给扶英进了一回药,夜里子时时分, 才好歹是退下些烧来,只是人依旧昏迷着, 瞧着很是教人揪心。
  晏七放心不下, 这晚上没回去, 就在偏殿的外阁候着,隔一扇云景屏风影影绰绰瞧着皇后的影子, 不远不近,但他知道她在里面, 在眼前, 这就够了。
  可到后半夜, 屏风那边隐隐有压抑的啜泣声溢出来, 他听见了,那声音简直像割在他心上的刀子, 一下一下,不费吹灰之力就能痛到他骨子里去。
  他很想迈步进去,如果可以,甚至想将她用力拥到怀里来。
  但终究还是不能够,那只能是他一个人的痴心妄想, 哪怕稍稍在脑子里冒出头来都会教他自己都觉得太过卑劣无耻。
  有些事情过犹不及,他的身份不允许他奢望太多,也不足以给他可以为她提供肩膀依靠的资格。
  于是只能止步在屏风前,自欺欺人地告诫自己,这就够了。
  可她的眼泪一滴滴都像是落进了他心底,聚集起来,成了一片湖,一霎翻涌起的波澜便足以淹没他的理智。
  他还是出声唤了她,“娘娘......”
  声音踌躇、低沉,每一个字都藏满了那累积在胸怀中暗不见天日的情愫,在昏暗的光线里,每一分每一毫都仿佛在叫嚣着挣脱桎梏。
  里头的啜泣声骤然停止,皇后没料到他还守在外面,她起身,带动衣料窸窸窣窣的响声,却只行到屏风前几步之遥。
  她看不见他,却似乎在望着屏风后的人,过了好一会儿才回应,开口仍是极力自持的声线,问他:“为何还没有回去?”
  “奴才......”他在屏风后注视着她 ,字字斟酌,“奴才担心小姐,不得安眠。”
  她闻言没答复,没教他退下,也没有转身离开,人就站在摇曳的烛火前,教身后的烛火一照,在屏风上投出一圈边缘清晰的剪影。
  她低垂下脖颈擦拭脸上的泪痕,那影子也随之而动,他在屏风外像一个看客,而她,像极了当初幕布后的一方人偶。
  他默然看了半会儿,那影子的动作也牵动着他的手缓缓抬起来,覆在屏风上,指尖到手掌,仿佛都能感受到她脸上灼热的泪。
  他大概是被昏暗的夜晚偷走了克制,自袖子里掏出一方帕子从屏风一侧递过去,白净修长的一只手,骨节分明,但带着暖意,似乎能够抚慰人心。
  他仿若喃喃自语,声音温软地像是要化开,也缥缈地像浮在风中的棉絮,一吹就要散了似得。
  “别哭了,眼睛肿了会藏不住。”
  她忽地怔住,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连抽泣的声音都停了下来,过了很久,久到他都以为她不会过来的时候,才缓缓往前挪了一步,又一步,再一步,一点一点向他靠近着。
  他在她目不能及的对面注视着,像在看一个蹒跚学步的孩子,无声地鼓励着,也期待着。
  直到那面剪影停在他跟前,咫尺之遥,他看到她抬起的手的影子,从屏风的边缘穿出来,停留在他的手上,取走了那方帕子。
  她的裙角从边缘处露出来一点,进退两难,停顿了会儿,最终还是退了回去,没有走出来,就站在边缘处。
  隔着一扇屏风面对面,他是孤独守望的那个。
  她低着头,手上缓缓缠绕上那条帕子,声音轻轻地,离他很近,似乎就在耳边,她说:“你知道吗?本宫方才做了一个梦。”
  “娘娘是做噩梦了吗?”他问。
  但她却摇头,“是美梦吧,美好的直教人不愿意醒来,梦里国公与夫人恩爱无他,哥哥们都还在,本宫也不是皇后,到如今仍是待字闺中,整日舞刀弄枪,教夫人急出了好几根白头发。”
  晏七浅浅的弯起嘴角,“娘娘若始终待字闺中,那一定是因为上门提亲的人都不够好。”
  她轻叹,声调里搀了点鼻音,无端有些娇嗔似,“你果然会这样说,不好的都是他们,绝不是本宫。”
  他字字肯切,“奴才对娘娘说得永远都是真心话。”
  晏七听她似乎轻轻的笑了,但屏风那边没有言语再传出来,片刻寂静,他又问:“娘娘方才是想家了吧?”
  她很快细细嗯了声,停了会儿,像是用了很大的决心才开口唤了一声,“晏七......”
  他看到她脸上浮现迷途痛苦的神情,目光茫茫然投在屏风上,无依无靠。
  他忙应声,“奴才在这里,就在这里一直陪着娘娘。”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话说得很慢,“本宫觉得自己很无能,国公临行前还政与皇帝,要本宫护住朝堂安稳,可本宫没能及时察觉姜赫图谋,夫人临去前也曾嘱咐本宫照顾好扶英,但如今扶英昏迷不醒......本宫徒劳身在高位,却实际上什么都没能护住。”
  只要是人就有软肋,她耗费心血自以为练就了一颗寒冰一样冷硬的心,却终究轻而易举便碎出一条脆弱的裂缝来。
  他只能用温和的言语企图去填补,“人无完人,福祸无常,那不是娘娘的错,国公与夫人是您的家人,他们都不会为此怨怪娘娘的。”
  “家人......”她轻轻的呢喃,似乎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有些话,她只是需要倾诉,倾诉过后,仍旧习惯藏起来。
  她忽然提起他,“你在这世上可还有家人?可曾想过离开这深宫,回到家人身边去?”
  晏七顿时语塞,他的过往曾经可以恍若局外人一般说给任东昌听,可如今在她面前突然变成了一件难以启齿的事情。
  她曾言那般曾沿街乞讨的姜赫是卑贱的,那他呢,那般的他,在她眼中是否也会是卑贱的?
  他斟酌良久,还是没能说出口。
  “奴才进宫时日已久,早已不知家中还有没有人在,但如今既然已经在栖梧宫中,便没有想过别的出路。”
  话说得含糊,但他的随遇而安都总是坚定不移,就像那时候在西经楼时她问他想不想回咸福宫一般。
  她听着一时默然,隔了会儿才复又开口,“本宫记得你曾告诉过本宫,只要心怀故人,哪里都是归处,可本宫却从来没有一刻真正安定下来,你是如何做到的?”
  她的叹息听起来哀婉缠/绵,像是一个困顿不得医的病人,意图在他这里寻求一剂良药,抑或是他本身,就是一剂抚慰人心的良药。
  她问:“究竟要什么样的人,才能让你心甘情愿将这深宫当做归处?”
  晏七注视着面前近在咫尺的影子,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仿佛在挣扎着想要告诉她:是你,只有你才是我的归处。
  手在身侧紧握成拳,他要竭尽全力,忍得心口都隐隐作痛,才可以教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至于破绽百出,“奴才骗了娘娘,归处从不是在深宫里,而是在心里。”
  她牵唇苦笑,淡淡哦了声,“这才是你的真心话。”
  他看着她缓缓转身离开,屏风上的影子越来越淡,他收回手,喉咙发涩,眼睛里灼灼发热。
  这一夜,两个人,再没有谁开过口。
  翌日晨光微熹,下过雨的空气里有草木的气味,屋外鸟啼声声。
  晏七从并不安稳的梦中醒来,起身朝里间瞧,皇后趴在床边仍睡着,他去推开窗户,不料轻轻一声吱呀也将她吵醒了。
  她在里间吩咐教人进来伺候梳洗,嗓音清寒一如往昔,昨夜的那些喏喏凄楚都仿佛只是他一个人的一场梦。
  他从偏殿退出来,身后很快有宫女追上来,传话说:“娘娘念你昨晚守着小姐一夜未眠,特许了你一日休沐,今日不必再来伺候了。”
  晏七拱手谢了恩,缓步出宫门,一抬眼却见皇帝的銮驾正行到栖梧宫门前几步之遥,他退到一旁屈膝跪下,半垂下目光,静静瞧着皇帝的云纹靴步履匆忙地踏进了门里。
  皇帝这时辰来做什么,他此时没有多想,也不愿意去想。
  回到住处时也不早了,正要去推门谁知那门就从里面被打开了,赵瑞成站在门里,瞧着他眼前一亮,随即又拧眉问:“你昨儿个一夜干什么去了?我好不容易得空来找你,你竟偏偏就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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