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节
但这一刻,沈望舒什么都不介意,也什么都不在乎了。
只见方雨灵抬起自己颤抖的手,慢慢摸向沈望舒僵在身前的双手,轻轻握住,声音还是如往日里那般轻轻细细总带着一丝羞怯,对他道:“公子,挑起小女子头上的红盖头可好?”
知道沈望舒没有太大的气力此刻更是怔愣得双手僵硬,方雨灵轻握着他的双手,自己低下头的同时将沈望舒的双手移到了红盖头前边来,这才松开了沈望舒的手。
沈望舒的手没有垂下,就这么停在了方雨灵的红盖头前,方雨灵并不着急催他,只见沈望舒的双手颤抖得厉害,不过是再简单不过的动作,却像是用了他所有的力气与勇气,慢慢,慢慢地将挡住方雨灵容颜的红盖头掀开。
红盖头下,方雨灵正在笑,轻柔、娇羞却带着满满喜悦以及满足的浅笑,她面上施了脂粉,唇上涂了鲜红的膏脂,比她以往的每一日都要美好,可任是在鲜红的膏脂,都掩盖不了她嘴角的血,纵是再柔润的脂粉,也润不了她苍白得没有了一丝血色的面色。
可她却是在笑,没有苦痛,只有喜悦与满足。
红盖头掀起,方雨灵此时再也站不稳,终是跌坐到了地上,沈流萤赶紧扶住她,同时用自己的右手紧紧抓着她的手腕,她的掌心,正隐隐生出浅绿的光。
清幽也赶紧扶着沈望舒蹲下,只见方雨灵又朝沈望舒伸出手来,再一次握住他枯瘦冰冷的双手,细声道:“公子,小女子找了你很久,很久,五十年?百来年?还是……三百五百年?小女子也记不清了,但,小女子终于找到公子了。”
方雨灵的话很是让人震惊,但此时,没有人打断她,亦没有人忍心打断她,都陪着沈望舒,静静地听她对他说着温柔的话。
“公子,小女子不是南溪郡人,小女子……欺骗了公子。”说到这儿,方雨灵面有愧疚之色,“可如若小女子不这般说,小女子……根本就靠近不了公子,小女子只会吓坏公子。”
“公子你早已不再记得,七百年前,云梦山上,你曾救过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生命,却也……”似是想起了什么悲伤痛苦的事情,方雨灵没有继续往下说,抑或说是,她已经没有多少气力再往下多说什么。
只见她的面色苍白得愈来愈可怕,便是她的乌发都染上了霜色。
不,准确来说,不是她的面色苍白得愈来愈可怕,亦不是她的乌发染上霜色,而是她的身子……在渐渐变得透明!
“公子,小女子一直一直在努力为公子变得强大,小女子想要守护在公子的身旁,不管公子是否还记得公子曾经说过的话,小女子都不曾忘,可是……”
“小女子好不容易找到公子,却没有办法守护公子了,公子……”方雨灵深情地看着沈望舒,忽然,只见她挺起身子,凑近沈望舒的唇,将自己的唇贴了上去!
而后竟见她在沈望舒的唇上用力咬了一口,迫使沈望舒微微张开了嘴,与此同时,只见方雨灵口中有微微红光闪出,她便将这红光以嘴渡进了沈望舒嘴里。
但所有人却都瞧得清,那不仅是红光,而是……一颗珠子,一颗红色的珠子!
只听厅门处有人在此时大喝道:“妖元!”
紧着便是衣袂翻动的声音,是云有心在出手。
方雨灵将自己口中的红色珠子渡到沈望舒口中后,竟忽地抬手捏住他的脸颊,让他不得不将珠子往自己肚子里咽。
见着沈望舒将珠子咽下后,方雨灵便将那已经变得很是透明的双手贴到沈望舒的脸上,轻轻摩挲着,温柔地笑着道:“公子,你会安安康康地活下去的,来世,再来世,你都不会再受疾病的折磨。”
“小女子能嫁与公子为妻,小女子很满足,永生无憾。”方雨灵说完,浅笑着又轻轻吻上了沈望舒的唇。
也是在这一瞬间,她的身子完全化作透明,那本是穿在她身上的衣裳掉落在地,那插在她心房穿透她身子的木剑,也当啷一声跌落在地。
方雨灵的人,便这般忽然消失不见了,根本就不待沈流萤做些什么。
然,忽有千百蝴蝶由方雨灵穿过的红喜服中扑飞而出,美不胜收得令人惊骇。
也就在这千百蝴蝶扑扇的翅膀中,让人似看到了什么,又听到了什么。
是一片满植鲜花的林子,一名白衣道人正在林中练剑,有彩蝶在林中花丛里扑飞,天色忽沉,彩蝶飞离,白衣道人也正收剑离去,在经过一株老树旁的时候,他停下了脚步,看向树杈上结着的蛛网。
蛛网上有一只彩色的小蝴蝶。
白衣道人将彩蝶从蛛网上救了出来,笑道:‘若没有遇到在下,你怕是有危险了,下回记得当心些。’
‘姑娘你是谁人?怎会独自在这林子里?’
‘姑娘在这山间迷了路?那在下送姑娘下山如何?敢问姑娘家住何处?’
‘姑娘怎的又到这林中来了?’
‘姑娘你……’
‘姑娘,在下与姑娘终是殊途,还请姑娘日后莫要再来了,若是让旁人看见,只会对姑娘有害而无利。’
‘姑娘你……怎可如此固执?’
‘其实,在下对姑娘……对姑娘……’
‘姑娘尚未有名字,在下给姑娘取一个,如何?’
‘在下与姑娘相识于细雨之中,便叫姑娘雨灵,雨中的妖灵,姑娘可还喜欢?’
‘姑娘!姑娘!你怎会受这般重的伤!?在下这便救你!’
‘大胆逆徒!你身为诛妖道人,你明知她是妖邪,你非但没有除掉她,反还爱上她,甚至不惜用禁忌之术抽你自身一魂一魄保她性命!大逆不道!’
‘不!雨灵虽是妖,却不是邪类!她是个好姑娘!’
‘逆徒!你若执迷不悟,为师便亲自动手清理门户!’
‘雨灵,不要来救我,千万不要来救我,你若来了,就再也走不了了,你有多远便走多远,万万不要被诛妖道人捉到。’
‘傻姑娘,别哭啊,我是人,我死了会有轮回,今生死,下一世我还会活过来,只是……我将不再记得你。’
‘我知道你很痛苦,可我不希望你来找我,人海茫茫,你只会找得很辛苦,我不想让你如此辛苦。’
‘雨灵,若有缘再相遇,我想……和你共结连理。’
公子,小女子不会忘了你的,小女子会找你的,小女子会一直找你的……
沈流萤怔怔看着由自己面前扑飞而起的蝴蝶,这是……方雨灵的记忆,她是——妖。
千百蝴蝶扑飞,却又在一会儿间全都消失不见,就像忽然消失不见的方雨灵一样。
唯留下一只蝴蝶而已。
留下的这一只蝴蝶,在沈望舒的手心里。
蝶翼是彩色的,漂亮极了,但这只漂亮极了的蝴蝶,却只是静静地躺在沈望舒手心里而已,一动不动。
它,死了。
这只彩蝶,沈流萤与清幽都见过,在沈望舒的院子里屋子里见过的。
这是那只近日来总是飞到他身边陪伴他的小蝴蝶。
沈望舒失神地看着自己手心里那只一动不动的彩蝶,僵硬的双手颤抖不已。
他知道雨灵便是那只总温柔地来陪他说话的小蝴蝶,在小萤拉着她到他面前来的那一日,他便知道了。
若非如此,他昨夜也不会问小蝴蝶可与他一样高兴,而非是否替他高兴。
他也知道,小蝴蝶昨日听到他问的话之后那少顷的沉默是因为什么,当是她没想到他已经知道她便是将要嫁给他的人。
他不过是没有将这个事实说出来罢了,他想着成婚之后,她当自会告诉他的,可——
是不是他应该把这个事情早说出来就好,这样的话,他就算保护不了她,还可以让大哥以及小萤用人妖不两立的借口将她赶走,只要不在他身边,她就不会受伤,若她没有嫁给他,若她今日没有出现在这喜堂上,她就不会消失!
而他,却是连拥抱她的机会都没有。
木剑插在她的心口,他根本……就不能拥她入怀!
她明明,还在对他笑,浅浅的带着娇羞也带着满足的笑,他喜欢她的笑,他想多看些时候。
可,她去了哪儿?
沈望舒捧着彩蝶的手颤抖得厉害,只见他要将双手轻拢,要将那只彩蝶温柔地拢在手心里,就像是他还能抱着她一样。
但,很多时候,上苍都是残忍的。
就在沈望舒慢慢将双手轻拢时,他手心里的小蝴蝶忽然间也变得透明,然后,化作萤萤粉光,在他的掌心里,消失不见。
便是连这最后的也是唯一的念想,都没有留给他。
沈望舒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心,泪水终是从他深陷的眼眶里涌了出来。
他虽身来有疾,十八年来几乎连门都不曾出过,但他从不怨世不公,所以他从不曾怨怼,更不会悲伤哭泣。
可这一刻,他却是如何都止不住自己心底的悲伤,也止不住悲伤化成的泪。
羸弱的他,终是承受不住这沉重的悲伤,昏了过去。
“望舒!”“公子!”沈斯年与清幽一干人心疼到了极点,也慌乱到了极点。
沈流萤则是抬起自己颤抖不已的右手,看着自己的右手掌心,看着上边隐隐有绿光的流纹,慢慢地站起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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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妖自古不两立,见之妖邪,必诛之!”只听厅门方向,有男人低沉冷厉的声音响起,“尔等居然祸藏妖邪,于世于民,有罪!”
说话之人,是一名面容冷肃的中年道士,他那冷肃的面上,写满了正气凛然,在他说话之时,那柄取了方雨灵性命的木剑竟倏地自己回到了他的手中!
而这中年道士,正是前些日子苍莽山上,那与长情交过手望云观无恒道人!
与他同来的,还有三名年轻的道士,也正是苍莽山那夜跟在他身旁的三名座下弟子,两名灰衣小道士,还有那名年轻的白袍道士——元真。章节更新最快
方才那柄木剑插入方雨灵心房时,那两名灰衣小道士当即就要冲进厅子来,却被云有心与秋容挡住。
秋容看着他们的眼神,阴阴沉沉,但两个灰衣小道士的身手远不及云有心与秋容,迟迟进不得厅中,那白衣元真道人尚未出手,他只是静静看着厅子里所发生的一切而已,那无恒道人亦如此,并不着急。
着急的只有那两名灰衣小道士而已,尤其是在看到方雨灵将口中那颗红色的珠子渡到沈望舒嘴里的时候,他们惊得恨不得冲过来抢。
不过,他们非但进不来厅子,反被云有心与秋容一掌打在胸膛上,打得他们连连往后倒退了几步,退回到无恒道人身旁,正要与他说什么,却被无恒道人抬手打住。
只见无恒道人握着那自行回到他手上来的木剑,面色颜色冷沉地看着厅子里或惊或骇或愤怒的人,将沾满了方雨灵血水的木剑指向厅中众人,不疾不徐道:“诸位都瞧见了,这是一柄连小儿孩童都伤不了的木剑,但却是一柄能将妖邪打得魂飞魄散经过道法加持的桃木剑,诸位也瞧得清清楚楚,那名女子,为妖,既为妖,那便要诛杀!绝不能让其为祸世间!”
无恒道人的话让云有心蹙起了眉,不认同道:“妖亦有善恶之分,道人这般不分青红皂白便取其性命,何来正义可言?”
“大胆!你个瞎子!你可知我等师尊是何人!?”云有心的话令那两名被打伤的灰衣小道士激愤道,“我等师尊乃望云观无字辈无恒道人!”
世人皆知,云梦山望云观乃天下第一道观,其中无字辈道人道行最为高深,便是各国国君见了,都还礼让三分敬畏三分,更何况是寻常百姓?
谁知云有心却不以为然,只又道:“却不知望云观无字辈的道人便能如此滥杀无辜?”
灰衣小道士又要说话,元真道人此时看他们一眼,他们立即闭嘴,只见无恒道人盯着云有心,不愠不怒道:“莫非要等到妖邪祸害世间才来将其诛杀?阁下身为云府七公子,说这般的话,不怕给贵府招来不必要的麻烦么?”
云有心眉心蹙得更紧了些,却还是站在厅门前一动不动,仿佛在无声地表示,他不会让这些个道士伤害厅中人分毫。
只听无恒道人又道:“此妖邪,前些日子已与贫道有过交手,当时若非有人相助,那日贫道便已将其诛杀,让她逃走多祸害了世间几日,实乃贫道之罪,不过,好在不算迟,至于她的妖元,贫道要带走,以免那位小公子身有不测。”
若非那日他的拂尘上沾了那妖邪的血,怕是也不会这么顺利地找得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