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到民国好好学习生活 第434节
第492章 路漫漫其修远兮
这天珍卿到宝荪跟阿葵家作客, 因为宝荪一直未归,便听阿葵讲他出去的缘故,听了满耳这院里人家的爱恨纠葛。
珍卿对寻常人家的伦理民生大事, 见识多了也习以为常,只是吃着零嘴感慨一句:“但愿国家早日承平, 人人都能花好月圆。”
阿葵默默地叹了一声, 温柔地抚着肚子, 表情又是慈爱又是坚决:“封建家庭重男贱女, 我跟宝荪深受其害。珍卿, 我若生的是个小囡囡,必要对她万千宝爱,给不了她富贵的人生, 也要尽力给她健壮的身体,清醒的头脑,坚毅的品性, 高贵的人格, 不叫她像田家的春柳那样。”
珍卿听阿葵感伤身世, 安慰了几句,便详细询问袁家夫妇的为人, 以及他们幼子袁鸷和田春柳的性格等。
珍卿每闻弱势群体的悲惨经历, 便想到若干年前的车夫冒三,冒三不过由培英女中经过, 便被纨绔子弟跟黑心警察, 一步步地陷害致死, 如今冒三的骨头怕都化了。不过珍卿虽有恻隐之心, 也非热血上头胡乱揽事的人, 她只悄悄吩咐保镖头头黄皕, 叫她跟谢公馆的阿成说一声,帮忙打听这里房东袁太太的去向,在没有结果之前,甚至不必叫阿葵知道她这份善心,袁鸷跟田春柳的事她懒得管,就不必急于表现善意以致节外生枝。
珍卿只担心宝荪两口子住这是否安全,阿葵说田太太跟田秋风被焦槐绑去了,袁鸷跟田春柳一直没现身,焦槐带着手下来过两回,也把没袁鸷的父母怎么样,没找到田春柳之后就再没来。他们这院子现在清静得很,袁太太时常哭也不觉得多吵。
珍卿想一想就放下了,在这个不太平的年月里,每个人生活环境里都潜伏着麻烦,她不能给人提供绝对安全的环境,也不该空口许诺什么。阿葵话里的焦槐不算凶狂,至少袁鸷带着他看中的女人私奔,他没把袁家父母也绑去当人质。可这人作为烟土贩子终非善类,珍卿交代阿葵若有麻烦,一定要及时告知她,阿葵答应了。
阿葵说宝荪随着孩子快出生,常梦见小时候的睢县杜家庄,说起念书和吃东西的情景,总想起长年忍饥挨饿的亲娘,只叹自己省事太晚不及孝敬母亲。阿葵抹着眼泪对珍卿道:“我跟生母缘浅,竟也没有婆婆缘,真是命数。”
珍卿握着阿葵的手说道:“我祖父总想我回去一趟,十六岁离开禹州将近十载了,我正准备暑假回趟禹州,现在还有些着紧的事务。想来那时候你月子也坐完了,正好我们一道回去也好。”
阿葵犹疑无奈地说:“珍卿,你的好意我替宝荪领了,不过宝荪也说过,他不能原谅他爹他奶奶,一辈子也不愿意见他们的面。回去也未必是现在回去。”珍卿只唏嘘一叹罢了,并不强求。
两人吃吃喝喝说了许多话,去置办饮食的张三福和张四喜回了,打点了好大一桌丰盛的午餐。而阿葵邻居撒出去的小孩子们,竟然还没有把宝荪寻回来,阿葵和珍卿都有点坐不住了。正准备说想点办法,宝荪竟踩着午饭点跑回来了,跑回自己家里还气喘吁吁的,看见珍卿傻乎乎地笑起来,跑过来拉着珍卿说了不少问候的话。
阿葵一问才知,他听街坊孩子说珍卿来了,一路不歇气地跑回来的,问怎么不拦一辆黄包车坐,他傻乎乎说黄包车没他跑得快。珍卿也是好气又好笑:“难道我还能跑了不成?”珍卿看着阿葵给宝荪擦汗,宝荪一副憨憨的羞涩表情,也不由露出温暖的微笑。
阿葵叫宝荪换一套衣服出来,宝荪进去不到三分钟就出来,好像生怕珍卿这会就跑了。珍卿感动地跟阿葵说:“宝荪又像小时候了,一高兴就傻呵呵的,不像我留学前那么悒郁,这说明他过得很幸福,阿葵,谢谢你。”阿葵攥着珍卿的手,抿着嘴温柔笑道:“我也很幸福。是我们该谢谢你。”珍卿看着郁郁葱葱的庭院,暗暗祈祷他们的幸福能长久些。
中午的席面上有外头买的烧鸡酱肉,有营养的虾滑汤和乳鸽汤并几个素菜。珍卿叫黄皕他们一起坐下来,六个保镖轮换着把中午饭吃了,再换司机徐师傅来吃饭。
宝荪问珍卿怎么带这么多人,珍卿说起《东洋人的民族性格》一书。他们便讨论起东洋人的民族性格。阿葵说以前在基青会下面教书,见过教会医院的东洋护士,真正的好人其实也有,他们就是神神叨叨的,明明受过教育的现代人,提到天皇就变成没有自我的狂热信徒,真是鬼上身一样。宝荪也说起同院东房住的男学生顾钦,他到东洋留学过对东洋人了解更深,对大多数东洋人也没有好话。
他们三人难免说到《新女性报》,该报名义是钱缤学姐在主持,但她毕业后留校教书并管行政,报社事务多是宝荪和阿葵等人负责。宝荪讲起报社事务头头是道,说《新女性报》销量不如珍卿在时,但也维持在一个稳定水平,他们有一批非常忠实的读者。
自然了,也有新闻监管部门来指手划脚,但通常还能花钱消灾混过去。最怕有人把报社跟社会党靠,当初跟珍卿一同创立报社的元老俞婉学姐,就是参加激进社会活动太频密,被怀疑跟社会党有牵连,去年被当局羁押过一回,后来,俞婉学姐就主动离开了《新女性报》,免得带累报社。这点情况珍卿也是知道的。
珍卿和宝荪夫妇谈了很多,大家对时局都不大看好,珍卿交代两人不要置办贵重物品,有朝一日若因战火而搬家,贵重东西带不走就太心疼了。
吃完饭三人乐呵呵继续聊着,保镖张四喜从外面进来,突然告诉大家一件好消息。说来还是得益于保镖头头黄皕,此人是个心路伶俐的稳重人,珍卿不论有何事吩咐他,他都能高效率地办妥,明明不是海宁本地人,这群人来没多久就把海宁路径摸熟,还在三教九流间叙起亲朋故旧的关系。珍卿从他们身上看到滕将军的用心。刚才珍卿叫黄皕给阿成说,帮忙找找阿葵的房东袁太太。黄皕不但电话转告了阿成,还顺道叫自己的同乡兄弟留心,没用两钟头就找到了袁太太。
原来,昨天袁太太在大儿子那吃瘪,气得神智又不大正常了,就凭着一股冲心的火气,找到记忆里田春柳跳舞的歌厅,指天嚷地叫田春柳还他儿子。正营业的歌厅被个疯老太搅和,客人来了也嫌晦气走开了,袁太太被歌厅的帮闲打了一顿,丢在路边沟里倒伏了一整夜,过往者没一个动恻隐之心的。讽刺的是,最后还是一个在教的中国人,把袁太太拖到教堂里简单施救。可惜袁太太又气急而疯,说不清住址别人也没法送她回家。
宝荪听了张四喜送来的消息,忙说要报知还在找人的袁先生,一声声叮嘱珍卿别走得太早,他过一会准回来,珍卿还不及答他他就跑得老远。
宝荪离开之后,珍卿问阿葵准备在哪生孩子,阿葵说约好了最近的巩桥医院,产期一到准有产床给她。珍卿就留心记下这巩桥医院,预备打听一下条件如何。
宝荪走了没有一会,珍卿琢磨待会去玉河街道,去看看昔日故交苏见贤大姐。不意她才刚想到曹操,曹操就自己送上门来。原来,苏大姐夜校里有孩子住这边,听说宝荪家来了开两辆汽车的贵客,便不揣冒昧地过来撞运气,没想到被她们撞个正着了。原来,宝荪夫妇跟苏大姐、白眉学姐都认识。
珍卿拍拍脑门笑自己傻,苏大姐、白眉学姐和宝荪夫妇都是华界的中学教师,校际运动会、教学质检大会和校际联考那么多,他们碰头认识的机会自然也极多。再加上两方住处隔得不远,又无意间晓得珍卿是共同朋友,自然来往得比其他同事更亲近些。
珍卿还笑阿葵怎么没提起,阿葵不好意思地说忘了。其实阿葵有她自己的心思,她想跟珍卿多相处一下,故才没有特意提起别人来。在她的心目中,有时把宝荪还排在珍卿后面。
珍卿见到风采如故的苏大姐,想起没有音讯的荀学姐,当下百感交集,难以跟眼前人说。几人互致别后思忆之情,又相互讲起各自的近况。苏大姐的扫盲夜校还在办着,珍卿常年托家人关照经费,自然晓得。但近年国土沦丧,民人流离,街上的乞丐贫儿越发无算,苏大姐和白眉白天教书,晚上管理启明扫盲夜校,稍有一点空闲时,还去慈济会开的孤儿工艺院讲课。
白眉学姐也是珍卿的老相识,从给基青会女工学校招生就认识,她的职业轨迹跟苏大姐同出一辙,却不料五六年间她已结婚生子又将离异。白眉学姐婚后拼事业又顾家庭,整个人都熬得不成样子了,依然难顺翁姑丈夫之意,逼急无奈才选择离婚这条路。她为孩子宁愿净身出户,可男孩子太不容易争取,离婚官司正托同学打着。显然不理想的婚姻很摧残人,提起让人焦头烂额的离纸官司,苏大姐低声劝慰白眉学姐半天,也解不开她紧锁的愁眉。
阿葵和珍卿无意讨论白眉婚姻的不幸,也不愿意对伤心人卖弄自己的幸运,两个人干脆沉默以对了。
苏大姐见气氛愁惨,拉着珍卿转移话题:“今天我还跟白眉在说,冥冥中跟你杜大小姐有缘。宝荪和阿葵就不必说了,教学质检大会上竞争就认识的,谢公馆给他们送结婚贺仪,我正好也在,才知道原来是故人的故人。慈济会的方清平先生,是我们群英女中的校董,跟令堂谢女士一同做慈善,我们正是信任二位大德善士,才到孤儿工艺院一尽对社会之义务。珍卿,说起来,我们在工艺院教编结、造花的教材,还是当初你们为黟山的女工收集编攥的,人生缘分真是玄妙,有缘的想躲都躲不开。”珍卿也附和着感叹一番,问她们在孤儿工艺院上课的情况。
阿葵、白眉和苏大姐都是教师,自然而然谈起现在的女子教育。宝荪夫妇任职的闻道女中,除了只学国语、卫生、家事、计账、体育等的常科学生,还培养师范、政法、美术、纺织等专科生。苏大姐和白眉的群英女中原是师范学校,跟另外两所专科学校合并后还是以师范闻名。
相比在座四位女性上中学时,现在女子教育的规模和质量有长足进步,知识女性由学校进入职场,与男同事同台竞技、挣钱养家,已经是大城市的职场常态。阿葵和苏大姐都欣然表示,看到她们传道授业的优秀学生,毕业后进入职场自食其力,继而在婚姻大事、家庭事务上,争取到一定范围的自主,比自己取得了成就还自豪。
可是为自己的学生自豪是一回事,而实际上,知识女性的处境依然不容乐观。女性看似获得与男性相同的地位和权利,但很多该平等的权利并未完全落实,仔细一算,知识女性收获的权利不充分的同时,承担的义务倒是一点没有减少。有些旧式女性还能借口柔弱不能自理,推卸对家庭和亲人的责任——譬如这院子北厢的小脚寡妇田太太,但知识女性要求丈夫帮忙分担家事和育儿,很有些男性不客气地讥讽,既然女人在职场上精明能干还胜男性,怎么在家反倒柔弱无助要人帮?白眉学姐的丈夫就是这样的厉害人物。总之,现在所谓的男女平等社会,大男子主义者还比珍卿的时代多。
再如,阿葵与宝荪在校承担的工作差不多,阿葵的薪水却比宝荪少了五分之一,宝荪这种兢兢业业的男教师还好,多少恪尽职守的女教师,却比那些无所用心的男教师拿得少,想想真是活活地怄煞人。女教师们想方设法争取加薪,通常也是徒劳无功的。
白眉学姐讲了自己跟同事的经历。那些夫家几代同堂的女教师,白天在职场任劳任怨地工作,下班回家还要侍侯一家子的吃喝拉撒,服务丈夫是天经地义,照顾老人是天经地义,抚育儿女、料理家事是天经地义,终于忙完琐碎繁重的家事,常常还要坐到清冷的孤灯下,强捱着疲惫批改学生的作业。
苏大姐向来是宽怀的聆听者,她自己谈得不多,只是对阿葵和白眉的话偶尔附和,还不住剥她带的腰果和栗子,给其他三个人吃。白眉学姐讲着讲着又伤感,竟对珍卿发表悲观论调:“我在一些时节,对比今昔女子之境遇,以为求学自立之新女性,未必比寄生乞食的旧女性幸福。”苏大姐跟阿葵闻言都为之侧目,但没好批驳这个被生活折磨得失魂落魄之人。
珍卿看外头转阴的天气,思忖宝荪竟然还没回来,怕是被什么事情阻住了,思考一下跟三位知交讲起她的心得:
“我小时候背诵《声律启蒙》,先生讲到‘去妇因探邻舍枣,出妻为种后园葵’,前句说西汉王吉品德高尚,邻居的枣树越过院墙伸到王家,王吉之妻便摘这枣子给他吃,王吉认为妻子此行是谓偷盗,便将妻子赶出家门。后句讲春秋时鲁国相公仪休,喜食妻子在后园种的冬葵,见妻子不但亲自在种葵,还不辞辛劳地织布自给,认为妻子在与以种菜织布为生者争利,便拔掉后园的冬葵,烧掉家中的织机,最后休弃其妻。
“小时候我的先生给我讲,王吉与公仪休皆严于律己,在官场也广有令名,使人敬重,可我总觉得不对劲。这二人再是品行高洁,依然视妻子为牲畜物件,些许小事就要去妇出妻,总之恶名妻背,名利自受。所以啊,古时贤达即便仁爱,仁爱未必及于女性,或许高尚,高尚也未必惠及女性,至亲的女性也未必能惠及。
“由此观之,新女性解除对男性的人生依附,本质还是强于旧女性的,新女性双重的疲弊操劳先撇开不谈,政治、经济、文化、社会、家庭方面,却比旧女性拥有更多权利。白眉学姐,你有现代女性的权利和魄力,所以结婚、离婚都自行其是,可以缔结一桩自觉适宜的婚姻,也能结束权责不对等的恶缘。可是王吉与公仪休之妻,连这样的基本权利都没有啊。
“对我自己来说,嫁个德堪典范、名垂千古的古圣人,不如嫁个通情达理、尊重女性的普通现代人。中国女性的处境由旧过渡到新,各方努力由坊间到官方,由男性到女性,由一至二至三至万,多少人付出难道想象的代价,才为女子争取到今日之地位与权利。若我们遭遇一点挫折,就轻言让女性恢复旧观,岂不辜负女性运动先驱的付出,也辜负拼命图强自立的自己?
“女性从没有权利到拥有权利,千难万难,放弃权利只在一念之间,而重获权利何止千难万难?恐怕要千万难万万难。白眉学姐,不能只看无法满足的美好理想,还要看已经避开的糟糕现实,不能一直求全责备地向上看,还要难得糊涂地向下看。白学姐、苏大姐,你们觉得呢?”
苏大姐听得眼现异彩,连连颔首,,连心衔怨气的白眉学姐,也松开眉头默默思量着。
本对婚姻话题谨慎以待的阿葵,也是满眼崇拜地看珍卿,仿似自己说了这番话一般,给每人的茶杯续满了茶水,她一个婉约派竟然慷慨激昂地说:“珍卿此言振聋发聩,撼动人心,简直是金科玉律,仙家之音,我要录下来发在《新女性报》,让千千万万的女读者都看见。不过现在,我们先为珍卿之至言浮一大白。”其他三人纷纷举起茶杯,乐呵呵地碰了子杯。
珍卿跟三个朋友聊到四点多,阳光藏进乌云后面,天上开始飘起缠绵的斜风细雨。珍卿怕家里人担心,决定不吃晚饭早点回谢公馆,也决定不等宝荪回来,叫阿葵帮忙转达她的歉意,也拜托苏大姐和白眉陪着阿葵。
珍卿冲台阶上的三个女性挥手,看着她们的身影越来越远,对新时代女性的际遇感慨丛生。任何进步事业都不能一蹴而就,身在大时代中的人们,应当有耐心有决心,一步一个脚印地走下去。
而台阶上的三个女性犹站着,白眉学姐喃喃地念着:“易宣元不愧是易宣元,我回想她的每一句话,都似从天灵盖上灌下甘醇的清心酒。天佑易宣元先生,天佑易宣元先生啊!”苏大姐也有一种毛孔洞开的激越感,难以描述这种强烈的感情,也许是难忘项背而心向往之的崇拜感吧。苏大姐扶着大肚子的阿葵准备进去,阿葵却亢奋地揪着两位女伴说,她刚才一直在默记珍卿的话,待会写下来还请两位帮她斧正,务必让宝荪把这一篇话发到下一期的《新女性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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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3章 仙才浩气列群英
潇潇暮雨中回到谢公馆, 发现杜教授的书房很热闹,秦姨帮珍卿在门口换了鞋子,告诉她杜教授跟朋友们在书房坐谈。
除了珍卿最近常来往的学界前辈, 连杜教授中华研究院的顶头上司——平京大学校长郑余周先生也在。郑先生曾说李松溪先生是他的乡试座师,主动跟珍卿攀过师兄妹关系, 这些年也对杜教授跟她帮助提点不少, 之前寻访东嫣失踪之事也多亏郑老先生搭手。
还有早年从教从政, 现在据说心灰意冷, 安心隐居在海宁做寓公的明戈青先生;兴华教育基金会执行理事赵君娴女士也在——就是三哥初立基金会就倚重的赵学姐;出版界老行尊、《十字街心》负责人魏经纶先生亦在, 还有现任商事印书馆编译所长的彭寿曾叔叔……除了熟人外说还有一些生人。
珍卿上楼换了衣裳整好头发,就自觉到杜教授的书房打招呼。一进到房中人们都对她行注目礼,《十字街心》的魏经纶先生率先笑道:“真是说曹操, 曹操到!珍卿,我们正在聊你的韵译诗集呢。”珍卿见旁边彭寿曾叔叔手里的书,确凿是她在法国时作的法文韵译诗。
她先跟魏经纶先生笑一下, 上前问候郑余周和明戈青两位老前辈, 暗叹两大学界巨擘会聚一堂, 不管是因什么缘故都属难得。接着一溜跟杜教授的同辈问好,然后坐到魏经纶先生的旁边。
彭叔叔身边有一位面生的女士, 大约三四十岁的年纪, 虽然算不上什么醒目美人,却也气象不俗, 端庄俊爽, 应了老话说的“腹有诗书气自华”。郑余周老先生介绍这位女士, 说是平京大学教西洋史的教授洪菲菲。洪菲菲毕业于美国加州大学, 说起来跟陆三哥还是校友, 只是代际不同而已。
近来寡言微语、不喜戏谑的明戈青先生, 对珍卿说起洪菲菲女士也不吝溢美之辞:“贤契啊,洪女士是现今可考的第一位留洋女博士,她思难敏捷、辩才伶俐,不输于贤契你啊。”
珍卿闻言爽利一笑,行云流水地起身给洪女士鞠躬,简单说了一句:“洪先生好。”洪女士连忙起来扶着珍卿,眼睛打量着珍卿异彩连连,笑意融融地直在颔首:“珍卿啊珍卿,卿之大名,如雷贯耳,叹惜屡屡缘悭一面,今日一见果然神采飞扬,叫人心折。有心叫你一声妹妹,无端端成了你爸爸的侄女,叫你一声侄女又是我不尊重了。”
珍卿瞅一眼郑余周先生,对着洪女士洒然一笑:“洪女士客气,我还是斗胆跟女士平辈相交。不然,郑余周先生是我同门师兄,怕无端成了洪女士的侄子。”此言一出众人哄堂大笑。
大家闲闲地议论辈分称呼,彭叔叔还大胆调戏郑老先生,说若按照珍卿这一套歪理,老先生也该称他为彭叔叔,引得众人好一顿讥嘲笑谑,洪菲菲女士也笑得不行:“为了不叫郑校长多出这些叔叔伯伯,我看还是我做个小辈得好。”被调侃不停的郑先生哈哈笑着不以为意。真正的文化人不似食古不化者,一点玩笑不能开的,所以珍卿敢开这样的玩笑,要在老家就不可能这样随意了。
魏经纶先生还对杜教授谑言:“幸好珍卿要跟洪女士平辈,不然,洪廷燮先生就是在座各位的太爷了。”便见房中三位陌生男士笑得前仰后合。
原来,室内三位珍卿不认识的男士,都是洪菲菲女士的近亲属。其父洪廷燮先生和丈夫马世炎先生,都是供职平京博物院的饱学高士,洪女士之弟洪英先生,是杜教授文史研究所的同事,都是郑余周老先生的下属。听杜教授和郑老先生等人介绍,才知洪廷燮先生的平京博物院,跟郑余周先生的中华研究院此番在海宁缘聚,做的都是有关中华文脉存续的大事,论起学术渊源大家都不是外人。
新交旧识闲谈戏谑一阵,珍卿借轻松气氛融入其中,彭寿曾叔叔又跟珍卿提起最初话题:“我们刚才还在争论,说译诗过分苛求合于格律,是给译者附加形式的枷锁,费尽心力却事倍而功半,于现实具体的生活并无实益。马世炎先生也认为,如此译诗仿佛戴着枷锁跳舞,这样跳舞的姿态既不好看,也不能令自己和观从享受,也太浪费功夫了。洪女士也说此事无聊,是浅薄无智者的登楼强赋。有位比你iris还早的韵译派米某,可是被洪女士批得体无完肤啊。女士说中国古典诗词的美妙意韵,都被米某拙劣的辞藻和荒唐的押韵败坏尽了,读这种不入流的韵译诗体,还不如去读厕所读物,把人家骂得恨不得抢地而亡……”
彭叔叔兴致勃勃地转述一番,转述完笑盈盈地看着珍卿,俨然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中老年顽童作派。
那洪菲菲女士张口欲说些什么,却被身侧的郑余周老先生止住,和其他人一样都笑眯眯地看着珍卿。珍卿看只有杜教授似乎忧心,他身旁的明戈青先生笑意隐约。想当年明先生批她的韵译法最厉害,还苦口婆心给她讲了许多道理。
此刻珍卿心里不免苦笑一番,今天这算不算会无好会、言无好言?坚持学术立场自是应当,不过不可无谓地把人都得罪光,她整理一下思路沉着说道:
“我们姑且可以这样认为:能使人获得积极生理感受的快感,便是世人在一切艺术形式中能获得的美感。德国哲学家叔本华说过:美是最高级的善,创造美是最高级的乐趣。吴寿鹃叔叔也曾经说过,文章诗词应当以意美感心,音美感耳,形美感目。我认为,创造能够感心、感耳、感目的韵译诗,使读到我韵译诗的外国朋友,借一种有约束的外在形式,感受中国古典诗词的意美、音美、形美,本身就是以创造性的文学形式,让我与读者都获得持久的美感享受。而艺术美的存在意义,就在于濡养感化人的心灵,让人不至被残酷的现实淹没,能更积极顽强地在社会中创造……
“至于说,苛求译诗的格律是戴着枷锁跳舞,这样既跳不好别人也不爱看,晚辈也不敢苟同。我十六岁就听吴寿鹃叔叔说过,真实是诗歌最基础的要素,而美是真实最高和最终的表现。他最欣赏杜工部‘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态度。所以,我也认为戴着枷锁未必是坏事,真正高明自由的诗人,即便戴着枷锁也能跳出最美的舞蹈,戴着枷锁还能跳好舞的,才是真正上佳的舞者。晚辈从中学最初尝试译诗,便以为诗的格律是一个模具,能在模具的限制中译出兼负三美的诗歌,是诗人最高级的趣味和能力。晚辈不才,自幼发蒙受教饱受古典诗词的熏陶,习惯并擅长追寻这种高级的趣味和审美……”
珍卿滔滔不绝地讲完,在场诸人听得面面相觑,大家无论是叹是惊,心里都不免蹦出“后生可畏”四个大字。敢于在学界耆宿面前侃侃而言,出言不觉遍及“真善美”,还倡言“高级的趣味和审美”,倒无形中把不少人衬托得“低级”了,既令人惊瞠侧目又觉值得玩味。
杜教授终究还是一个好爹,特别捧场地大声鼓掌赞美,其他人不管对译诗的立场态度如何,也对珍卿“饱学自信,舍我其谁”的气度抱以欣赏或包容。
最出人意料的是洪菲菲女士,杜教授才刚夸奖完了珍卿,就见她在彭叔叔肩上重重一拍,转头对珍卿亲和有加地说:“你彭叔叔是个老促狭鬼,你我初次见面,他就当着你败我的名誉。当初我批评的那位韵译派米某,着实是他的译诗太拙劣,志大才疏还不自知,说要弘扬中华文化,不过徒然贻笑大方。iris,你的英文韵译诗我都拜读过,我相信,你习惯并擅长追寻高级的趣味和审美,也能帮国人塑造高级的趣味和审美。iris,我也喜欢你坚持创见,不为闲谈妄论所动摇,比那些喜欢迎合的墙上芦苇强了百倍千倍。你洪姐姐今日见你,甚感三生有幸,以后,还请你iris多多赐教啊。”珍卿连道不敢不敢,还是请洪女士多多赐教学妹吧。
刚才故意逗弄珍卿的彭叔叔,也连连点头附和着找补:“那是自然,那是自然,谁能像iris一样,学得古今中外的文化精髓,又造出令中西侧目的文艺流派,大大长了中国人近百年的志气。想我中华四千余年的文明史,从来不像今日,长个志气都这么难。有iris这样朝气蓬勃的青年,我看中国四千年最黑暗的时节,很快也要迎来光明了。”大家也在洋洋附和赞叹着。
洪女士的丈夫马世炎先生,虽没有附和妻子的“倒戈”,但珍卿夫妇在法国认识的宋庭哉,是马先生的同学兼好友,马先生说宋庭哉来信谈及珍卿和三哥,对珍卿夫妇的轶事善举深表钦佩,还问珍卿的散失文物图书目录,出版之前能否给他与岳丈洪廷燮先生先睹为快。珍卿说当然没有问题,这本书目前已经准备印刷,出版方在进行最后的审校。
珍卿在长辈面前表明了学术态度,大家并没有为新的文艺理论争持不休。郑老先生第一个邀请珍卿去平京大学教课。老先生恭维珍卿学贯中西,兼通古今,说教授大学的国语、外语、美术、哲学等,对她来说想必都是手到擒来。洪廷燮先生和马世炎先生,说珍卿文史功底深厚,亦可考虑入平京博物院。洪女士之弟洪英先生,还撺掇杜教授把女儿弄进文史所。
彭寿曾叔叔一直活跃在出版界,近年又承接大中小学教材编纂工作,还主持中外词典和中国文史丛书编纂,便再次盛邀珍卿加入她的商事印书馆编译所,说珍卿若入编译所必能大有作为。像魏经纶先生就比较务实地表示,希望珍卿日常勤耕笔田,能源源不断地提供优质稿件……
对于需要出差的工作邀请,珍卿也跟前辈袒露为难之处:“家师慕江南先生前已有命,待晚辈这阵休养生息结束,要去海宁艺术专科学校履奉教职,且慕先生沉痼难移,不能频劳理事,晚辈教课之余还要帮先生担待一二。海宁国立大学彭博校长和中文系张元义主任,不弃晚辈后学鄙陋猖狂,已下聘书请晚辈任文科教授。这些公务之外还有私情:家祖年事已高,病体羸弱,珍卿羁游海外数年,家祖倚庐怅望,黯然垂泪,诚是晚辈不孝不恤之故。今既学成归国,当全家祖含饴弄孙之天伦至乐,请诸位先生恕晚辈暂溺私情,不能全然忘身而赴公义。今日尊长之命,智者之言,请容来日再恭敬奉听。”
大家闻言也只是怅然失望,人家既是这样说也不能强迫,毕竟珍卿的少年轶事传播甚广,众人皆知她十几岁就拼命画画买房,只为了把抚养她长大的祖父接来奉养,易宣元想要“暂溺私情”好像也是天经地义的。
这一天晚上,珍卿跟满座鸿儒高谈纵论,谈论历史的绝对真相是否可以追寻,谈论现在甚嚣尘上的文艺无用论。然后也说起各自求学时代的经历,当真是谈笑风生、乐而忘忧。
他们到十一点才送走一众雅客,回到房间洗完澡见三哥正看书,便阖上书告诉她洗澡水放好了,边给她拿换好的衣服,还回头疑似幽怨地笑问:“听你们父女在楼下的话意,现在散去还觉意犹未尽呢?”
珍卿连忙乖觉地按一按额头,一副“筋疲力尽”的低迷状态:“三哥,你不说我还不觉得,从宝荪家回来就觉得累了,可是郑余周先生、明戈青先生、魏经纶先生、彭寿曾叔叔都在呢?人情世故,还有一半跟三哥学的呢?嗯,三哥,你回来怎么没见见他们?”三哥也无奈按一按脖子:“我也是回来太累了,不想再多讲一句话……”
珍卿后来听杜教授说起才知,这一日北方学宿莫名齐聚海宁,其实身上背负着重大的使命。原来北方大片国土沦限后,平京博物馆奉上头的命令,三年前就开始将文物分批南迁,数万件国宝在海宁的仓库存放三四年,而今首府应天的文物库房终于落成,平京博物院的人要把文物从海宁运到应天,洪廷燮先生跟马世炎先生这对翁婿俩,就是这次行动的负责人之二。
东洋贼寇侵占北方大部领土,之后便总在平京周边挑衅滋扰,郑余周先生的中华研究院原在平京,这两年各个研究所也分批次转移到海宁与应天两地。而杜教授所在的文史研究所,最近正好转移到了海宁的华界之内,这样他就能兼顾海宁的各种事务,有空还能拉一众同仁相聚坐谈,简直是如鱼得水了。
但珍卿却借机跟三哥他们讲,显见应天当局外强中干,说不定也觉得平京早晚会保不住,反正她一有机会就给大家敲边鼓。
……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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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4章 吾将上下而求索(演讲很长,不喜勿购)
四月将到尾声, 珍卿终于把《我和我的祖父》画完,手头积压的其他工作越发多。除了原先规划中的事,还有新的事项加进来。杜教授近年研究冀州唐墓遗存, 搜罗来的重要资料自己收拾不过来,珍卿有空也帮他整理记档, 便兴起一点研究唐代礼制的问题。梁州庄宜邦和董南轩二先生委托, 由三哥的兴华教育基金会提供一笔经费, 叫珍卿帮忙灌制外语名著的教学留声片。他们磨了很长时间, 珍卿还是应了下来。
眼见着四月将尽五月要来, 珍卿也将在海大和艺专带课。她在海大暂时只教一门课——《文学史》,一个礼拜共计三个大课时,一、三、五错开时间上, 避免跟在艺专的课程冲突。唐人礼学长跟慕先生商量以后,让珍卿在艺大教一二年级素描,素描是慕先生给国画系和油画系定的必修课, 虽然一礼拜只上两个半天大课, 但批改作业跟外出写生, 也很花费时间和精力啊。
准备海大《文学史》讲义期间,珍卿还打听了华界的巩桥医院, 阿葵要在那生产还是得了解一下。但二姐和众仁医院的熟人多不知道这个医院, 看来泰半是不入流的小医院。珍卿亲自去华界的巩桥医院看,一进那医院的前头大厅, 便听嘈杂一片人声, 还有混合难闻的气味, 牌坊式的廊柱上书着一副医联:负责根治花柳全科, 血清戒烟限期断瘾。再去参观他们产科的床铺, 看着像下等烟馆不像医院。
珍卿本不想太干涉宝荪夫妇, 亲自看过医院就忍不住要干涉,最终请二姐打听个靠谱的医院,苦口婆心叫阿葵和宝荪换了,还是离白马街道较近的慈惠医院,打点好这个,珍卿才能不老惦记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