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53)

  时倦回到亚特兰蒂斯的废墟上,幸存者们哀悼者有之,悲伤者有之, 仓皇失措者亦有之。可最后的最后, 却都是在强大的领头者组织下, 带着满身的尘痨结伴离开,并无奈择地而徙另建一个新的海底帝国。
  重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且很容易叫人忘记时间流逝。
  那段时间的记忆其实挺没特点, 随意扒拉出来也不过一口陈年的苦茶。
  再后来么
  时倦被人鱼传话去洞穴里见耄耋之年的祖母,可到了目的地, 率先迎来的却是一张巨大的缚网。
  背着深色龟壳的长老拄着拐, 站在网中的人鱼面前,布满褶皱的面皮几乎垂到地里:小殿下,冒犯了。
  时倦被大网缠得动弹不得,却没有看他, 而是转头看向他身侧那位披着黑色长袍的身影。
  出声道:巫先生?
  黑袍的巫师整张脸都被挡在兜帽下,微微颔首, 声音清冷:一眼便看透我的身份,亚特兰蒂斯的小殿下果真聪慧。
  时倦没有应声,重新看向龟壳老者:是你叫人用祖母的名义让我过来的?
  龟壳老者垂着头, 没承认也没否认。
  巫师也是你叫来的?你想让巫师对我做什么?
  龟壳老者深深叹了口气:小殿下, 我很抱歉。可如今亚特兰蒂斯是什么样,你也看见了。
  我仔细询问过, 三月前去过中央海域,有着酒红色头发和蓝色眼睛,并且会对别人说出不想让陌生人知道我的名字这种话的人鱼, 只可能是你。
  造成这一切的那位人族王子指定了要你,我也没有办法。
  亚特兰蒂斯已经毁了一次,它不能再被毁第二次。
  时倦安静地听着这些话:你想把我送给他?
  龟壳老者低着头:那位王子认定你和他应当按照小美人鱼的故事发展,所以我和他谈妥,会给他一位他想要的小美人鱼。
  时倦:生出人类的双腿,失去人鱼的声音,没有自主能力,靠别人的喜爱度日?
  龟壳老者拄拐的手深深地掐进掌心。
  时倦看向一旁的巫师。
  那巫师也不知是不是看戏看够了,亦或单纯注意到他的视线,手掌在宽大的袖袍里一掏,在出现时,掌中便多了一只拳头大的玻璃瓶子,深紫色的液体在瓶中静静地流淌。
  他道:喝下它,你便能生出双腿。作为代价,我会拿走你的声音。
  时倦没说话。
  龟壳老者捏紧拐杖:殿下,我告诉你这些,也不是让你选择。
  时倦听着:你不怕我中途逃走?
  龟壳老者笑了笑:喝下它之后,你便是人身,再也不能回到海底。没了声音的你若想活下去,只能依靠沃尔森,否则只能等死。你很聪明,知道要怎么选。
  **
  彼时的斯特尔国海岸正是夕阳西下时,大片的火烧云几乎将正片海面都映照成晃眼的红色。
  龟壳老者吩咐了强壮的人鱼护送着将缚网带到海边,掰开玻璃瓶塞,亲手将满瓶的药水灌入网中人鱼的嘴里。
  声音早在他们上来前便被那位巫师当做酬劳取走了,时倦发不出声音,亦没有挣扎,任由苦涩的药水入了喉咙,在身体里带起灼烧的燎泡。
  接着,似乎有一柄利刃从中劈开了鱼尾,其上的鳞片开始黯淡,脱落,一点点消失,最终只余下白得剔透的皮肤。
  人鱼同样是非常注重血统的种族。
  皇室血脉突然消失,这么大的事若是传出去,必然引起惶恐。
  因此,龟壳老者从一开始就没有隐瞒,甚至将人族王子是因为他才摧毁亚特兰蒂斯的消息散播于海底。
  所有人都知晓时倦才是这场灾祸的罪魁祸首。
  健壮的人鱼围在他周围紧紧摁着他的双手;
  当初给他传话的人鱼在一旁躲避着他的视线;
  而更多的却是在千万米深的海面下,偶然才会想起他的存在,骂他一句祸水,或是感慨一句他接下来的命运,便没有然后了。
  那柄利刃在身体里剐蹭着,切割着,从边缘直指心脏深处,疼痛洇入四肢百骸,疼得灵魂似乎都跟着战栗起来。
  时倦在不知多少双手同时的禁锢下,闭上眼,想起来时那位巫师说的话。
  你永远不能再发出声音。
  你永远不能再回到海底。
  你将在太阳灼烧般的痛苦中获得自由走动的双腿。
  可你每走一步,都会像,踩在刀尖。
  **
  第二日,时倦从沙滩上坐起身,身上已经没了那张黑色的缚网。
  他在沙地里翻出三个月前斯特尔国来此视察的公主掉落的披风,只身走进了万木峥嵘的森林。
  沉静的海面蓦然掀起波澜,背着深色龟壳的老者浮在水面上,盯着他消失的背影看了许久,苍老的手垂了下来。
  那毕竟是他看着长大的小孩。
  可他也无可奈何。
  三个月。
  从亚特兰蒂斯皇室的殿下,到家破人亡的前朝遗孤,再到人族王子心心念念的小美人鱼。
  时倦只用了三个月。
  【可是】
  系统安静了很久:【您究竟为什么还要来找沃尔森?】
  时倦听着这么个问题,在纸上画了个问号。
  【沃尔森让您家破人亡,而那个老乌龟让你失去声音和鱼尾明明是他们对不起您,您为什么还要如他们的愿?】
  他明明完全可以醒来后独自在人间生活,海底回不去,但这世上苍茫无边的大陆,何处不能居,何处不能活。
  在龟壳老者看来,时倦从人鱼变成人,想要生活下去唯一的办法就是去做沃尔森的禁脔。
  因为他没有交流的声音,没有背景的靠山,更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
  还有一张到哪都能引发祸患的脸。
  至于答案?也许是吧。
  可就算真的如此,那也只是曾经亚特兰蒂斯的小殿下,而不会是原神星的原神。
  系统从来不怀疑这一点。
  只要时倦愿意,他一定能在这个位面生活得很好,而无需去为旁人的过错买单。
  可他还是选择了来沃尔氏城堡。
  何必呢。
  我没有。时倦写道,但他是。
  系统反应了半天,方才意识到这个他指的是这个位面里时倦的化身。
  【为什么?】
  时倦写道:因为他舍不得。
  舍不得亚特兰蒂斯被毁。
  系统茫然:【就因为这个?所以您就这样继承了自己的遗志?您不会觉得不值得吗?】
  时倦摇摇头。
  那是他愿意。
  亚特兰蒂斯待他如何,子民待他如何,那是这别人的事。
  换下亚特兰蒂斯,那是他的事。
  谁有资格评价值不值得。
  系统简直没法理解:【可它被毁,又不是您的错!】
  时倦目光平静,手上的动作更平静: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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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2章
  【您这算是继承了过去的您的遗愿吗?】
  时倦听着, 安静了片刻:不是。
  他写道:这是他的人生。
  系统愣了很久。
  在它眼里,时倦并不是那种过分自我的人格。
  生病,受伤,只要不是真的到人类身体难以承受的地步, 他基本不会表现出来;就连最初系统告诉他气运残缺注定短命, 可时倦也没有按系统建议的那样主动去接近过位面中的气运之子, 显然是不在乎自己能不能活着。
  这样的行为若是落到旁人身上,便总很容易叫人将其与厌世抑郁想不开一类的词联系起来, 跟其在一起时总要提心吊胆地注意着对方会不会下一秒就在你面前表演一个割腕。
  可时倦却不会。
  明明他对自己并未表现出多少在意, 可你却不会认为他会主动放弃自己的性命。
  甚至偶尔,你会错觉他其实非常自爱。
  第一个位面, 他摘下成绩榜首的桂冠, 而将侵占父母遗产的亲人送入监狱;
  第二个位面,他走上纸醉金迷的舞台,而将污蔑自己名誉的同学打进地狱;
  第三个位面,他隐入帘幕后搅动风云, 而将大厦将倾的故国扶至盛世长安。
  分明他自己不是有所欲求的人,却总会让小位面里众矢之的的化身重新立于人世。
  按照系统的说法, 人鱼也好,神明也好,那都是时倦, 他们本身是同一个人。
  可是, 系统却总觉得,他对化身的态度反倒更像是一个机缘巧合才认识外人, 只是因为恰好借用了对方的身体,为了还这份情才帮对方还愿。
  那是他的人生。
  说白了,不过是时倦其实从来没把他的碎片化身当成自己的一部分。
  他曾说他不喜欢欠别人, 因为亏欠存在,因果不断,便往往是纠缠不清的开始。
  他对旁人是如此,对自己的化身亦是如此。
  系统觉得,它好像有点能理解曾经还是神的时倦究竟是什么模样了。
  这样堪称绝情的理智。
  **
  房间外面没有别人,时倦将写满字的纸张折叠好在人鱼灯上烧干净,起身出了房门。
  时倦本来想去找那位带他来宴会的血族公爵知会一声,结果刚下楼就撞上了当事人。
  公爵拉着他,直接进了一侧的空房间,砰地一声关上门:你昨晚在哪?
  时倦靠在墙上,看着面前的血族。
  公爵的声音彻底沉了下去:等会儿就跟我回去。
  时倦总算开口,问了句:为什么?
  这样的口型太过寻常,即便没有声音结合语境也能猜得出来。公爵冷笑一声:来之前我告诉过你沃尔森不是什么好人,你现在面也见了舞也跳了,还想留下来干什么?难不成还真想当他的附庸?!
  时倦不答。
  没听到回应,公爵心里叹了口气,拉着他就往楼下宴会厅走,放软了语气:我知道你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这世上除了沃尔森也不是没别人了。之前是我把你带过来的,等会儿就回去,嗯?
  对了。走了没两步,他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不知从哪翻出一副面具挡在他脸上,你昨天已经被沃尔森看到了,再用这幅样子,他肯定不会那么轻易放过你,你小心一点。
  说是要走,但他们最终还是没能走得了。
  这回倒不是沃尔森又闹出什么幺蛾子,而是血族内部的事。
  早茶刚上不久,一行穿着黑袍从上到下遮得严严实实的人影从上空飞入了人族皇宫。
  他们没有惊动旁人,而是一路来到宾客落脚的楼层,蓦然踹开房门。为首那位视线像是穿过帽檐,对上了房间里血族深红的眼睛。
  轰隆
  一声巨响,宾客楼墙壁蓦然出现了龟裂,有石砖从壁上掉落下来,在草地上砸出凹痕。
  宴会厅里,公爵端着盘子的手狠狠一抖,差点把盘子摔了:王上
  时倦看向声音的方向,闻言侧过头。
  公爵却没看他,大步走向窗户,摇身一变,化成一只尖牙宽翼的蝙蝠,振翅消失在窗外。
  宾客楼已经乱成了一团麻。
  那一行黑袍人来得毫无预兆,二话不说便攻击,武器风刃甚至魔力凝聚成的劲气在空中飞来飞去,而最终的落点却无一例外追随着房间里的血族。
  艾莱恩被这一行人以包围之势围在中央,抬手直面者袭来的攻击。
  吊灯在摇晃。
  墙皮在脱落。
  地砖在碎裂。
  哗啦
  巨大的落地窗蓦然向外碎成无数片,高大的梧桐树叶被迎面的狂风掀得摇曳狂舞。
  公爵跟着血脉感召赶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不止是他,周围一道又一道生着双翼的身影降落在此,化出修长的人形,声音此起彼伏。
  血族参与宴会的贵族们,都赶来了。
  艾莱恩在走出纷纷扬扬的叶片之间,拂去衣上的灰尘,抬头直视着为首的黑袍人:既然来了,不打算下来见一面?
  黑袍人沉默着,不知是看目前的形势对方那边的人数已经不输自己,还是单纯地找完麻烦不想耽搁,果断转身撤离。
  刚一转身,便有一道银光骤然划破空气,草地上飞跃的小小阴影几乎要完全湮灭在阳光里。
  身旁有人猝然上前,挡下了那道银光。
  为首的黑袍人猛地转头,全身肌肉蓦然紧绷。
  那是一支银色的十字架。
  十字架长头深深地没入挡攻击那位的腹部,鲜血似断了阀的水,一股又一股冒出来,顷刻间便染红了整张脸。
  而挡攻击那位晃了一晃,仰面倒在地上,已然没了呼吸。
  艾莱恩一边整理着袖口,一边朝黑袍人的方向走去,唇边有笑,眼里却有暗潮:不想见我吗?
  黑袍人站在原地。
  露不露脸意义已经不大。
  不是谁都喜欢用十字架做武器;也不是谁都会在最后关头放弃刀枪剑戟,偏偏只扔出这么一个十字架。
  对方会这么做,很显然,是认定了这样一支小小的十字架对他们能造成的伤害比刀枪剑戟更有效。
  如此,他们是什么身份,显然对方早就猜到了。
  果不其然,下一秒,艾莱恩便笑吟吟地补充了后半句:兄,长?
  那个称呼一字一顿,念得抑扬顿挫,光听声音都能感受到其下温凉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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