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为了不引人注意,我们将车停在有一段距离的路旁。
  走出交响大厅,万里跟我走在人行道,就像拿着地图、导览书和冷饮,在这个城市鑽进鑽出的数万名观光客。
  然而身后似乎有种奇怪的感觉,像是被人用什么尖锐的物体顶着背脊似的。
  前方路旁两幢建筑物间空出一个黑幽幽的巷口,我们两个鑽了进去。
  一个身影随后走进来,王万里站在五十公尺左右的巷底,双手轻松放在立在流淌着污水地上的拐杖手柄。
  「不好意思,」阳光挤过楼房间只剩一条线的天际,像把刀从正中将他的脸切成明暗两半,将他原本就瘦削的脸部轮廓刻得更为尖削,「这里应该不是什么观光路线吧?还是您要为我们介绍一下?」
  他转过身,我从悬在半空中的防火梯跃下,挡在他跟巷口之间。
  巷口射进来的光清晰照亮了他的黑西装,剃得光亮的颅顶和脸上的短鬚,是那个在演奏厅撞上我的男子。
  他侧身甩出右腿直袭我面门,我伏低身,在鞋面擦过脸颊之际,左腿贴地横扫,击中他的脚跟。
  他向后仰面摔倒,将要落地时双手撑地反弹,顺势直踹我大腿。我侧身闪过,右腿如鞭挥击他后脑。
  他偏头闪过我,朝巷口疾奔。我举腿锄中他右肩,趁他仆倒时前翻,挡在他前面。
  他刚站定立马对准我侧腰挥出右腿,我向前伏低,左腿像蝎子的尾鉤从身后挥出,往前击中了他的下顎。
  我们两个人像这样打了五分鐘左右,他的腿相当有力,从各个方向不断猛袭我的脑袋、侧腰跟脚脛,尖头皮鞋掠过我脸颊时,还能看到黑色皮面上纵横交叉的伤痕,像肉食动物身上被爪牙刻出的伤疤。
  里面可能还垫了金属鞋头,但是我不敢试。
  毕竟挨上一记,可不是闹着玩的。
  正如此想时,他右手伸向我喉头,右腿扫向我后膝。
  我倏地前衝撞中他腋下,双手顺势抱住他大腿拉倒。
  他像砲弹般往后疾飞,王万里伸出右掌从后心托住,一把拉起他身子站定。
  「得罪了。」王万里说完望向我:「士图,你没事吧?」
  我摇摇头,走到那男子面前,「託你的福,好久没打得这么过癮了。」
  「我输了。」那男子低下头。
  「不,输的是我,」我说:「你的法式踢拳太难对付了,最后我还得用到手,才能打败你。」
  「你看得出我用的是什么?」
  「以前跟各国的警察和特勤部队打交道,多少学了一点。」我说。
  「所以你才会一直用十二路弹腿?」王万里说。
  「我只是想对方不用手,我也不用手试着玩玩看。」我笑了笑,「不过后来那一记后踢实在太难对付了。」
  王万里望向男子,「你是伊本.法赫鲁派来刺探杜林.叶托夫病情的,没错吧?」
  伊本.法赫鲁是察加尔最大反对势力『伊斯兰復兴祈祷团』的领导人,传说他曾经在某个中东恐怖团体担任联络人跟地区首领,因为这项经歷,中情局扶持的旧政府执政时还被捕入狱,遭到中情局人员刑求,要他供出恐怖团体成员的下落。
  所以叶托夫执政后,他隐身在祈祷团眾多长老之中,由其他长老代替他发声,没有几个人意识到他在祈祷团中的地位跟存在。
  「我只是一般的私家侦探,根本不认识法赫鲁教长。」
  「如果你只是一般的私家侦探,就不会称呼他『教长』了。」王万里说:「而且我们在纽约,就已经看过不少中东人士在医院附近乱逛,你应该也是其中之一吧?」
  男子吁了口气,垂下头来,「你们要怎样对付我?」
  王万里停了一下,「找个地方喝杯咖啡如何?」
  ◎◎◎
  咖啡厅是用一百多年的老房子改的,虽然上了漆,但还看得出支撑天花板的粗壮角材。
  就像黑白西部片里会有老先生老太太坐在铁製暖炉前,白首夫妻忆当年的那种。
  「我的名字是埃米尔.法伊兹。」
  法伊兹是察加尔人,六岁时父母参加反对亲美军事政府的游行,被当街枪杀,他跟着难民拋弃了家逃到印度,和当地的嬉皮士一路边打工、边搭便车跟廉价巴士流浪到马赛,在马赛法伊兹加入了当地的帮派,顺便学会了法式踢拳。
  十八岁时为了取得法国国籍,法伊兹加入了外籍军团,在非洲服了五年兵役,退伍后回到马赛,伊本.法赫鲁看上他的军事经歷和身手,透过当地的察加尔难民找上了他,此后他成为直接接受法赫鲁指挥的左右手,必要时代替法赫鲁指挥『伊斯兰復兴祈祷团』在当地的人马。
  「教长认为叶托夫来美国访问只是藉口,实际上是要秘密找医师治疗。」法伊兹说。
  「你们看得出来?」我端起咖啡杯啜了一口。
  「我们团体里也有专业医师,」法伊兹说:「不过我们一直找不到他就医的地方。」
  「那你为什么到波士顿来?」
  「我跟你们过来的,因为你们是唯一贴身专访过叶托夫的记者,应该也看得出他的健康有问题,跟着你们,说不定能发现什么。」
  「知道他罹患重病之后,你们不担心有更多民眾因为同情而支持他?」王万里说。
  「察加尔的医生很少,只有首都有一间医院,很多人生病只能留在自己家里等死,」法伊兹透过当年铁匠手工弯成花朵的铁质窗櫺,望向阳光闪耀,柠檬色的窗外,「知道领导人可以出国看病,接受最顶级的治疗,只会引发他们的不满。」
  「我懂了,」我说:「你们那个教长,说什么要治理国家,原来只想盖个特大号的螃蟹桶啊?」
  「你是什么意思?」他瞪着我。
  「你在马赛应该看过卖螃蟹的吧?」我说:「他们把螃蟹全扔进一个桶子里,照道理讲,螃蟹只要爬到同伴背上,先爬上桶子的再伸出螯拉住桶子里的,最后整桶螃蟹都能逃得掉。问题是,为什么螃蟹寧愿待在桶子里,最后被餐厅一桶桶带回去做菜,没有几隻能逃出来?」
  「为什么?」
  「因为只要有一隻螃蟹想爬出桶子,其他的螃蟹就会七手八脚,将牠拉回桶子里。」我说:「如果让同伴爬出桶子都做不到,怎么指望他爬出桶子会拉其他人一把?」
  「而且如果每隻螃蟹知道自己一想爬出桶子就会被拉回去,就不会有螃蟹想浪费气力爬出去了,」王万里看着法伊兹,「这应该不是法赫鲁教长理想的察加尔。」
  法伊兹没有回答,他别过头,径自托腮望着窗外,似乎陷入了沉思。
  直到吧台后的足球比赛画面消失,转成杜林.叶托夫的脸。
  『因身体不适休养多日的察加尔总统杜林.叶托夫,今日在下榻的四季酒店现身,接受记者访问。
  叶托夫表示感谢所有朋友的关心和支持,近日将继续行程。-』
  「不会吧?」我从叶托夫在讲台后挥手致意的画面中回头。
  「而且从电视上看,他的气色真的好了许多。」王万里说。
  法伊兹倏地起身,「我得走了。」
  「你还要继续追查叶托夫吗?」王万里问。
  「这是我的工作。」他吞了口唾沫,「至于你们的话,我会转告法赫鲁教长。」
  「谢谢。」我说。
  「一个螃蟹可以爬出去的桶子-」他望向我的搭档,「你真的确定可以做得到?」
  「人都是有私心的,」王万里说:「但如果不做做看,又怎么知道不可能?」
  他微微点头,转身走出咖啡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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