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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寻找设定的人

  林墨后来也缺席了庆功宴,他悵然所失地在这个繁华的城市游荡,直到走入地铁。
  这座城市的地铁站,充满浓浓的歌德风,和地面的城市风光相差有数百年。但復古永远是流行,虽然「场景」逼真的等级比不过「阳安」,但气氛营造得算不错。
  这里大部分的人穿着西服、头戴绅士礼帽、顶着鲍伯头的女士,头戴鐘形帽、穿着鐘形裙……虽然也有人标新立异,穿巫师般的长袍、二十世纪的军服,又或是清凉的比基尼,但为数不多。
  地铁列车才要进站,附近惊叫声四起,列车急煞,群眾围上去探看,在铁轨中却没看到任何支离破碎的身躯。
  大伙纷纷怀疑看到另一「维度」的鬼,因为事故现场只有一支被辗碎的手机。
  胸前佩戴警徽的警察将手机收走作为证物,林墨不知为何,突然很想知道这事件的后续,便跟上他们脚步走一段路之后,一名头戴鸦舌帽、穿长筒袜和黑皮鞋的男童突然窜出,撞了林墨前方抱婴儿的妇人。她的东西散落一地,林墨帮忙拾起,抬头不经意看见前方高掛的时鐘,才发现时间已经不早,于是他放弃继续跟着警察,打算帮这名妇人捡完东西就「下线」。
  于是林墨回到月台,搭上列车,抵达他的「会员专区」。
  但才进入自己的地盘,林墨看到经常在河岸逗留的虎斑猫,正在他的草地上打滚,并嚣张地玩弄他的拼图。
  「喂!」林墨大喊。虎斑猫听到声音,倏忽跳起逃跑。
  林墨去追那猫,但猫就像影片跳接般,以闪逝的速度鑽进一旁林子中,林墨也就跟了进去。
  林子变得瞬间明亮无比,浓浓的白雾迅速充满整座空间,让他的眼睛完全睁不开。
  就在这时,林墨突然发现自己像被猪笼草困住的虫──在不到一平方米的空间内动弹不得。他只能无助地大喊:「谁来救我?这什么地方?」
  「这里是『缓衝区』,如你所见一片混沌,是酝酿生成『场景』的地方。」一个声音在他脑际响起。
  林墨努力辨识身旁景物,但他只能看见曝光过度的物体轮廓──一双杏核形状的深色猫瞳,漂浮在他眼前。
  「你必须带银心离开虚拟的世界。」
  「你是谁?为什么这么说?」
  虎斑猫不回答,只是展开一道如同跑马灯的画面给林墨,藉以说明。
  那是个将真实世界的社会运行系统逐一复製、搬移到虚拟世界的时代,吸引眾多抢先要在虚拟世界中开疆闢土的人进入插旗。
  林墨的父母在真实世界共组家庭,感情却在有了林墨之后生变。
  林父将大部分时间花在虚拟世界里,真实世界的活动变得片段、思想也片段;也就是当他在虚拟世界时,清醒得就像活着,而在真实的世界的时候却萎靡得倒像在做梦。
  他开始以工作为由,不断进入虚拟世界中寻求美好的生活,躲避真实世界面临的各种难题。
  天生残疾的小林墨需要真实世界实质的照顾,人力的耗费让家中经济状况吃紧,林墨的母亲也只能在虚拟世界中兼差,好多赚取一些家用,但最终就在林母忙得蜡烛两头烧之际,她身体垮了,并且破產,不论是在真实世界,还是在虚拟世界的身份。
  为了能同时兼顾年幼的林墨的生活起居,她只能在虚拟世界中经营简单的「角色」,几乎不必思考地,在果园中吸吮腐烂的水果和田鼠的体液,成为「侦探」办案「场景」里,作为「肉体」死亡后沉默的证人──从卵孵化的蛆。
  林母在与人类体态相距甚远的「维度」里不断回圈,不管生命再微小,在成为其他生物口中的「能量」之后,才能够切换成食物链中的其他身份,直到重回人类的角色,真实世界该有的地位和社会福利,才会真正落实在人类的身上。
  由于夫妻俩在虚拟世界中不再有交集,林父也就不再正眼看待成虫的妻子。
  动物对视觉的既定印象根深蒂固,即使每个人都有多种面向,但人类社交行为一旦建立、组织的规模越大,就越有物以类聚的情形,虚拟世界鼓吹『个人主义』,但大眾潜意识对于一致的追求仍然强烈,无非是希望建立秩序,也正因为如此,人类才会摆脱不了「形象」的宿命,这是写在基因里的认同。
  于是林父在虚拟世界中开始猎艳。
  为了有更多时间追求其他女人,他在真实世界违法的「地下诊所」,注射一种能让全身、包括器官和肌肉皆处于休眠状态的「休眠剂」,要以残而不死的状态在真实世界活着。
  只要他还有能力在虚拟世界中赚钱──在智力不受影响、思路判断能力如常的状况下,製造虚拟的企业会安置他的肉体,因为他赚的部分费用,会用做他维生的基金。
  林父这种全力经营虚拟世界里生活的决定,果然让他美梦成真;他在里头赚钱、买房、恋爱、成家、领养一个四肢健全的孩子,组成「完美」的家庭。
  林母心灰意冷,在虚拟中尝试几次轮回后,仍然无法顺利回到人类的身份,便决定放弃,在真实的世界中,也失去了下落。
  「这孩子只有托给企业养的命。」家扶人员看着坐在又脏又破的毛毯中的林墨说。
  接下来事件的发展,就衔接上林墨的记忆了:他被卫教人员接管,他们按照既定流程教养林墨:如何在虚拟世界中当个奉公守法的「用户」,从事虚拟工作,好换取资本--这是林墨学到活下来的唯一方式,也成为他的世界观。
  林墨现在知道了不曾了解父母的部份,既而陷入巨大的感伤之中。
  「现在,你知道了真实世界的『维度』比起虚拟世界还要高,才会相信我说的话,那些流氓『突变』要绑架银心为他们画图,所以你必须带她往『高维度』的地方逃。」
  「画图?为什么?不帮他们画会怎么样?」
  「会死。」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说的话?」
  「因为我是『信使』。」
  然后,虎斑猫不再说话。林墨闻到淡淡的杏仁味,他想知道猫是否还在,便蹲下身想去抚摸,但透过触感,猫的身体动也不动,他尽全力用眼睛观测,却看见猫身中间两道比较深的直条斑纹尚在,其馀较淡的竖纹都不见了。
  这时,他感觉猫消失了。
  林墨将紧握的拳头放进口袋,衣服却开始鼓胀,再一抖身,数不清的拼图就像找到出口的洪水,从衣领、袖口、裤管……源源不绝涌出,他有种感觉,自己被「入侵」了。
  林墨不知道那隻虎斑猫找上自己的原因。明明在向银心告白被拒之后,自己大可转身不再去理会她的安危,但那猫要求他把银心带离虚拟世界后,或许是因为知道了父亲拋妻弃子的行径,他在心底开始放不下银心;这种感觉说不上来,这和「设定」后感觉胸有成竹不同,倒像是一种执念,驱使着他非要去真实世界找银心不可。
  成堆的拼图这时突然形成巨大的涡流,就像漆黑的深洞,将他整个人吸进去。
  这个洞由拼图构成,大如江河的资讯带着他上天下海,脑子鸣声震响,眼睛「紧闭」却无法阻挡以「亿佑位元」贯通意识,如同在地球大气中快速翻滚,在昏厥和清醒之间不断置换,直到溺水的痛苦终止这样的循环。
  现在,他确定自己在河里,并在水中摸到跟手臂一样粗的树根,那树根在水中的分支往某个方向聚集,越加粗壮。他先把头探出水面,眺望四周……确认离岸边不远,还有救。
  他再次潜回水中,继续循着较粗的树根游去,虽然不諳水性,但林墨告诉自己必须在水里撑住,现在就算状况再危急,都不能在「会员专区」以外的地方「下线」,否则製造虚拟世界的企业,会以「意外死亡」的明目,接收他所有的遗產。
  他很快就认出这个地方是「阳安」,他已经能扶着消波块爬上岸,但立刻就发现,环境拟真的程度已降得一塌糊涂;比如眼前的藤壶,仅只像图片平贴于消波块表面,触摸时不再有拟真的凹凸感,细察之下,还有很多看似天然污点,却不自然地被「贴上」重复着。
  这个以逼真打响名号的「阳安」,怎么突然落到三流的境地?连自己的身体,也「粗糙」得不忍卒睹。
  他继续顺着树根从海里一起攀爬上岸,路过的游客纷纷上前表达关切,但林墨不做解释,直奔银心固定作画的地方,但没见到人。
  再去银心的住所敲门,邻居却告知银心「搬走」的消息。
  他只得转往艺术村打听。
  但熟悉的景色不再,从被拆除的精品店为中心向外扩展,附近古色古香的小楼,都摇身变成了摩天大楼。
  艺术村空荡荡的,许多工作室里一个人也没有,直到林墨看见留守的陶艺师还在工作室里工作,便进去问道:「请问大家都上哪去了?」
  陶艺师平静的说:「『阳安』正面临都更,要被开发成赌场,我们这些驻点的艺术家因为反对『塔城』的决定,都上街去抗议了。」
  林墨想起银心跟他说过,当地「突变」的流氓在驱赶艺术家的事。
  「你认识银心吧?就是曾经带我来你这里参观的那个画家,你知道她人现在在哪里?」
  「或许她在抗议的行列里面,你可以去看看。」
  于是林墨循着喧闹声往另一条街去,果真在通红的夕照中,看见数十名艺术家有拉着扯铃、身穿各种显目的衣服;演行动剧的忍者、踩高蹺的魔王……手持长布条,沿路抗议「塔城」不顾建筑物里还有居民,要直接动工拆除艺术村。
  林墨先是站在抗议人群旁,寻找银心的身影。
  一个傀儡偶右手拿着四方形的纸片,左手拿着笔,在偶师的操作下,向林墨递来。
  林墨注意到了,他低下头看着这傀儡偶活灵活现的,就像真的人一样。
  「先生,请帮忙连署,只要我们连署的人够多,就可以阻止那些摩天大楼出现在这里,否则『阳安』独有的特色会消失!」
  林墨接过傀儡偶递来的纸片,霞光之中,那纸的表面光滑得像一面镜子,没有一丝一毫的刮痕。
  「你知道银心在哪里吗?」林墨转头反问傀儡师,「阳安」的景色是否变得看起来有铜臭味,他一点也不关心。
  「帮忙签名,我就告诉你。」
  林墨无奈地将笔接过,快速在纸片上签了自己的名字。
  魁儡师这时仍然透过傀儡偶的动作回答林墨:「向那边的老人打听,」魁儡偶指回艺术村的方向:「他们无所不知,但你得备好足够的钱,才可能得到线索。」
  于是林墨转往附近的提款机,将存了多年的钞票提领,向那些坐在街角下棋的「老人」塞钱。
  「你想听实话吗?那得加钱。」被问的老人头抬也不抬地紧盯着棋局,喝了一口手中的茶说道。
  林墨再数了一些钱。
  另一名下棋的老人说:「为了让实话变得容易理解,你必须再加钱。」
  林墨从口袋追加出另一叠钱,准备问个数。
  观局的老人这时理直气壮地说:「在你知道之后,我们还得承担你不告诉别人的风险,所以还要再加钱。」
  林墨突然觉得这群老人未免太得寸进尺,便停下数钱的动作。
  「全部拿来就对了,不过就一堆「数字」罢了,有什么好捨不得?」老人粗鲁地抢过他手中的钞票。
  「我为什么要捨得?我还得靠这些数字在真实世界活下去啊,你们这些『程式』,永远不会瞭解人类活下来得承受的压力有多大!」林墨终于不满的抱怨。
  「这话说得酸喔,真实世界有山有海,还怕吃不饱饿死?你们这些温室……哦不,长在虚拟世界里的花朵,真是……将军!」局棋结束。对奕的两个老人再度把手一伸,又向林墨拿了一些钱。
  林墨知道虽然被刁难,但看在他们是在地的「居民」,对于街头大小事撩若指掌,而且这是唯一能打听到银心下落的提示,也只能加码再加码,直到观棋的老人拿出一个插满竹籤的籤筒。
  「按照抽出的籤行事,就会找到人。」老人将整个籤筒递给林墨。
  林墨随机抽出一支,竹片上写着一串编码,他认出来这是旧式的网路搜寻方法──即所谓的网址,但是他没有旧式的电脑可以输入,也是白搭……就在这时,林墨想起身上有一台古老的「手机」,可以使用。
  古老的手机,果真只能用古老的搜寻方式。打开搜索引擎,许多广告在萤幕边缘闪个不停,键盘画面跳入,需要再输入网址,才能进入他想要的页面。
  林墨把该键入的字码输入后,一张黑色的图块满屏,几个白色字体渐渐浮现:「将楼房未遮到的天空色块拼出来。」
  「拼图是我的强项,要用这种方式打哑谜?未免太小看我了。」林墨心里讥笑之馀,却又隐隐觉得愤怒。
  手机一进入新的介面,林墨发现身旁艺术村的小楼在「颤动」,他抬头一看,建筑物遮蔽的蓝天正在缩小,最后就像成为「会移动」的图块,变形地缩入他的手机萤幕。
  提示再次出现:「限时五分鐘。」
  不规则的蓝天碎片,看起来简单,拼起来难度却很高。
  林墨在时限内完成,蓝天的拼图填满他的手机萤幕。
  搜索引擎这时越过「维度」的限制,将林墨带入「脑际网路」更深一层「维度」中。
  这是与手机活跃相应的年代,二十一世纪初的街头,他和这个维度的人一样,每个人身上还有一隻「分形」的手机,在虚拟世界的籤筒在这里也「分形」出一个籤筒。
  他抽出一支籤,按照上头指示的路线,穿过几条大楼的防火巷后,来到一间网咖,网咖门口架满发亮的灯条,不时还有强光闪烁,像极了热闹的夜店。
  他再抽一支籤,上头写着:「进去使用电脑。」
  林墨走进网咖。
  昏暗灯光中,他看到每一个电脑座位以隔屏隔开,现场大约只坐了四分之一的人。
  他找个角落的位置坐下,比起手机,感觉这些电脑的规格又更復古一些:四方大部头的映像管萤幕、按压式的数字键盘、还有错综复杂的电线、和笨重的主机。
  不过最令林墨感到意外的,是在这个更深一层的「维度」中,还有更深一层的「活动」。
  在这层的网路里,还有千丝万缕的事情在发生:性交易、贩卖枪枝、毒品买卖、买兇、卖兇、动物走私……想得到想不到的名目,什么都有。
  虽然在虚拟世界想体验所谓特殊的「禁忌」,必须在「合法」的分级「游乐场」,以付费的方式,让人工智能提供量身订做的服务,但一些「用户」之间,仍不满足于那样的经验,还需要违法进入这种地方,进行非法交易。
  林墨也才明白,要在虚拟世界中找真实世界中的人,只能从这里下手,因为这也属于违法的行为。
  难怪这个更深二层的「维度」中,加密系统更复杂,需要熟门熟路的角色领路才行。
  他再抽一支籤,上头指示林墨要以键盘输入关键字:「开啟强制对话的服务」。
  这时,成千上万可以做出如此服务的「骇客」被罗列出来,每一个「头贴」,就是隐身在这个维度中的「骇客」,以破解各种程式密码维生。
  林墨不知该如何在这些条件可能差不多的「骇客」当中,选出适合帮助自己的人。
  在瀏览一阵子之后,他在其中一个页面当中,看见以黑白猫为头贴的「用户」,凭着对猫的直觉,决定联系这名「骇客」。
  林墨先是提供了所知的银心在虚拟世界活动的一些资料;除了姓名之外,还包括她在河岸活动的身份,然后先支付了三分之一的费用。
  对方便在几分鐘之后,给了他一串通关用的密码。
  林墨进入另一个页面,输入密码,看见一张以他送给银心的银河系项链坠饰,当做头贴的图片,出现在萤幕中。
  对方八九不离十是银心,林墨兴奋的想。他强制进入对方的「脑际网路」与对方对话。
  「银心,是我,林墨。」林墨的声音传进对方的脑中。
  「你居然找到我了。」仅是机器里传来银心的声音,就足以令林墨情绪產生巨大的波动。
  「我带你一起逃到真实世界吧!」
  「逃?为什么逃?」
  「有隻自称「信使」我的猫告诉我,一些『突变』要绑架你,生命会有危险。」
  「我们不是只要在虚拟的世界里谈感情吗?我的肉身如何,不干你的事吧?」
  林墨沉默了一会儿,道:「没错,原本我是这么认为,我承认你提议见面,是怕有牵绊才拒绝,但这可不是从一个伺服器『移民』去另一个伺服器那么简单啊!只有从虚拟世界退出,到真实世界的高「维度」生活,才能确保真正的安全。」林墨说这话的同时,心里想着那个为了留在虚拟世界中,甘愿捨弃肉体的父亲,可惜在高维度的真实世界,成为一个没有自主的空壳。
  「不必在虚拟和现实之间切换,才是真正的自由。」银心回道。
  「难道你已经捨弃肉体了?」林墨想银心说这话,莫非和父亲一样,是个卧床的人?
  「并没有。」
  林墨听了松一口气,道:「既然如此,我们离开虚拟世界,一起在真实世界生活吧!」林墨紧接着说。
  「但我已经不想见你了。」
  「你明明『设定』的是我,又为什么一再拒绝我?」林墨开始焦虑起来。
  「『设定』不会出错,但可以反悔。」银心道。
  林墨这时想起银心曾拒绝和自己一起离开「阳安」时,同样说承认「设定」,却又拒绝进一步交往的话。
  尤其「反悔」这两个字,更是颠覆林墨的预测,他完全想不到银心会这样回应他,他不明白两人如今立场完全颠倒,这样是要如何并肩一起走下去啊?
  银心继续道:「我们一旦见面,在虚拟里曾经快乐的感觉就永远不会回来。因为我们会被对方看见两个世界之间落差太大的自己。」
  林墨反问道:「所以……你怕我让你想像的落差太大?」
  「不,当然不是,我何其有幸能被你爱,是我怕自己让你失望。」
  「不对喔,」林墨怀疑地问:「你怎么也不愿意见我,难道……你是男性?」
  「并不是。」银心回答得斩钉截铁。
  「那我有什么好失望的?」林墨松一口气说:「只要你不是男性,我都能接受──毕竟性取向很难改变,所以你必须是个女的……」
  突然,对谈的页面消失。
  林墨看见电脑主机的亮灯灭掉,便向柜檯店员询问,却得到两手一摊的答案:「有时候就是这样,耗电量太高,自动『断电』囉。」
  林墨被突如其来的回答弄得不知所措,正当想着该不该再抽籤的时候,身上的手机铃声响起。
  是黑白猫打来的,对方知道林墨上线的状况中断,便主动联络林墨,毕竟他还有三分之二的尾款还没收到。
  「我知道这属不可抗力的意外,在你还没和对方见面之前,我再加收你另一笔费用,帮你破解对方在真实世界的坐标,让你直接去找她,如何?」
  林墨同意了,并抽出最后一支籤,籤上显示他必须回到真实世界,由黑白猫直接「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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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潮湿、灯光昏暗的地下室,林墨躺在床上动也不动,当他「下线」之后,附着在眼球上的「隐形萤幕」才恢復成透明可看清周遭的「隐形眼镜」。
  他天生没有下肢,只靠手将身子撑起,移动至轮椅,准备出门。
  林墨从小就展现拼拼图的天份,在父母相继离开他之后,他曾按照抚育他的孤儿院曾向他提出的建议,参加虚拟世界中举办的人类拼图大赛,几次都得到不错的成绩,因此累积许多「课金」。
  成为奖金猎人的林墨,扭转了真实世界里贫苦的生活,离开孤儿院之后,他很快就搬离和许多人合租的胶囊房,换到一间独有的小套房。
  他渐渐体认到身残的自己在真实世界并不吸引人,将来想谈一场完美的恋爱,还是得在虚拟的世界里才可能达成。于是他将从小到大,用拼图比赛得来的奖金,在虚拟世界中,买了一个成熟男人的角色,成为一名肢体灵活的舞者。
  林墨从此有了属于自己新的「人生」,他阔步「走」出去,靠着不断「修练」得到高超的舞技,博得他从来想不到、也不敢想的喝采。他体会到灵魂自由的感觉,除了能四处欣赏各种自然美景,还能周游世界靠跳舞赚钱,体验人类所有各式各样的交际:赛马、百家乐、选美大赛、风帆、赛车、露营……数不清多采多姿的生活。
  真实世界高掛柠檬色的月,与街头的零星衝突留下淡淡的烟硝味,在雾气「燻蒸」下,若隐若现,神出鬼没。
  为了继续扩充虚拟世界,全球製造新的硬体不断增加,在真实世界城市的地底,几乎埋满了基地台,那是为了确保不会受到天灾或人为蓄意破坏而做出的考量,但也因此使得很多地方再也无法住人。
  城市里的高楼旧而残破,公园篮球场边生锈的铁网上,掛着稀落枯萎的藤蔓,人行道旁的树木被斧、被流弹、被电锯摧残得像件破衫,完全看不出来有树的样子,古老的敞篷车、骯脏得看不出顏色的消防栓、故障无法使用的饮料自动贩卖机、甚至窄巷里头传来阵阵宣示存在感的陈年尿味、随风轻舞的垃圾……唯有摇摇欲坠的路灯,看起来还有维护社区的「方块头机器人」在定期更换的灯条在发亮,而显得稍有「生气」。
  建筑坑坑洼洼的外墙,是多年来阶级火拼產生的弹壳孔洞,沿路还有蓬头垢面的游民,他们在散乱的杯碗、敞开的帐篷旁边躺着、卧着,即使勉强站立,身体只表现出殭尸般的轻摇感,因为他们不在这里生活,而是在自己的脑神经回路中。
  繁荣、光洁、明亮、希望,全都留在虚拟的世界,真实的生活如何糟糕,对他们而言,似乎没什么好在意。
  林墨路过各家製作虚拟世界的企业,在每个城市设立虚拟币换取物资的中继站。
  物资是从「提取机」发放的,但林墨没有去排队,他转向另一台现金提款机,输入密码,把除了即将匯给黑白猫的钱,全数提领出来。
  一路上,到处是亮着灯的字板,显示即时的附近路况、以及自动租用车的代码,方便用路人输入、叫车。
  但林墨估计只需要用轮椅就可到达地铁,也就直接忽略那些广告。
  他庆幸银心在真实世界的位置,离他住的地方并不远,只要地铁坐个两小时便能抵达。
  林墨眼球上的「隐形眼镜」经过闸票口,被扣除扫描「脑际网路」中的虚拟币之后,进入灯光昏暗的地铁站。
  直觉告诉他,从现在开始,除了接收黑白猫给的通关密码,虚拟世界所有的活动都必须暂停,因为一个脑袋同时兼顾两个世界的活动,似乎并不安全。
  林墨上了列车,他不太习惯真实世界一站过一站的漫长等待,在虚拟世界只要切换就能到达想去的地点,明显是需要耐心。
  就在林墨稍加闭目养神的时候,他听到附近有人开始发出噪音。
  这名乘客狂抖全身,抓头、敲打座椅、并发出哀嚎……林墨如坐针毡,他知道若是在列车里发生意外,严重的话,车厢里正在「上线」的乘客会在虚拟世界中直接「死亡」。
  终于,列车靠站,方才焦虑製造声响的乘客,抢先衝出列车的门,他将头伸进手扶梯旁边的「自动贩卖」机里,那台是专门为「用户」免费戴上「隐形眼镜」的机器,装上之后,它会连结体内的身份晶片,开啟「脑际网路」,进入虚拟世界。这种隐形眼镜式的「萤幕」使用期限通常是两个月,戴在角膜上,直到自体吸收之后,再戴上新的即可,这些都是由製造虚拟企业所提供,只要申请为该企业的的「用户」,便可享终身免费索取的服务。
  虚惊一场。原来是因为这傢伙的「隐形眼镜」到期,被自体吸收而看不见「画面」,幸好什么事也没发生,林墨松了一口气。
  他下意识的也确认了一下自己「萤幕」使用的期限。还有半个月,放心了。
  林墨在黑白猫指定的城市下车,下意识摸了摸两个眉头间,体会晶片植入处的微凸感,继续按照导航前进。
  他来到一栋纯白色的建筑物前,那建筑外观看起来经歷过不少流血衝突和轰炸,貌似残破,但结构看来尚为坚固,窗子还有灯光投射出来,感觉里头有人在活动。
  突然,一块倒在大门旁的锈蚀招牌,引起林墨的注意,上头的字极为模糊,得花费数秒鐘才能辨识出来:「慈仁医院」四个大字。
  林墨进入大厅。大厅上方却横跨着较新的匾额,写的单位不是医院,而是收容慢性病患的「养护所」。
  一连串「嵌载」在建筑里,无单一形状、能同步移动的机器群──「智能警卫」,在闸口将他拦下。
  它以语音兼文字投影的方式要求林墨出示个人纪录──这是每一个在真实世界活动的人,进出公共场所会被要求的表态;经过身份清查之后才予以放行,如果拒绝核对,隐藏在挑高天花板的巨大机械臂便会落下,将闯入者「打包」,丢到门外;就算遭到攻击,隐藏在墙壁中的防御武器从轻量的化学喷雾、再到一秒就能让人魂归西天的雷射刀,一应俱全。
  林墨没有任何探视病人的权限,但是他将黑白猫给他的密码输入,自动门便自动开啟。
  他按照导航进电梯上楼,在昏暗灯光下,走过两侧病房紧邻的过道。
  每个病房门口掛着老旧的液晶面板,显示每一间病人的病状,举凡身体不可活动或活动困难、或为了减轻痛苦的癌末病人、神经退化性疾病、中风完全瘫痪……各种有闭锁癥状的病人,都在其中。
  林墨透过病房掩映的门缝中,看着那些僵而不死的病人,忖度银心可能「最糟」的状况。
  终于,林墨在一间写着「第三类」──「渐冻人」的病房前停下来,核对「脑际网路」里显示的位置之后,开了门进去。
  病房内并没见到任何医疗人员,只有三张嵌有检视脑活动维生器的病床舱,病人躺在透明的舱内,就像睡着,安静待着。
  再次透过黑白猫给的骇入程式,扫描其中一名脑部受创、花甲之年的女性,「看见」她在体验农家乐的生活,捉螃蟹、赶鸭、餵鱼……她不是银心。
  林墨再对接另一床满头苍发、身份显示在真实世界只有十五岁的少女,她正在珊瑚礁上头,与五顏六色的热带鱼、千奇百怪的海中物种一起悠游于海中……那也不是银心。
  而最后一位靠近窗边的病人,是个双眼半睁、年近半百的男人,他脑中的活跃度是三个人当中最小的,林墨「看见」他穿着黑色的蕾丝连身洋装、颈部系着红缎带,正在为她即将演奏的竖琴调音……很巧,他就是在「阳安」河岸边的管絃乐队中,曾经给他打赏、与林墨眉目传情的少女。
  这三个人都不是银心。
  此时,病房角落的窗帘被拉开,一名穿深蓝色工作服的巡护转身,她有一头长长的、柔顺亮丽的黑发,却用一根随地都能捡到的弹力绳,马虎地束成一綹低马尾,往靠窗的男病人的「床舱」走去。
  她没发现病房内有其他人进入,林墨刻意不发出声响地观察她。
  女人俐落地将手中的「维生液」注入该病人睡舱的转接注射器内。注射完毕之后,再弯腰将转接器折起,收进舱体的下凹处。
  当女人起身时,林墨发现她的背无法挺直,即使身形尚且年轻,姿态却犹如上了年纪的老人──那是长期弓身劳动造成的体态。
  「你是……银心?」林墨在「隐形眼镜」里导航的目标,是眼前这个年纪大约三十初头的女人。
  这名巡工没有抬头,光是听到林墨的声音,就紧张地将脸颊两侧的发丝尽可能遮住自己的脸,想衝出病房。
  但是林墨用轮椅迅速挡在她面前,道:「我说了,我不在乎你的样子。」
  女人低头不发一语。
  良久,她才缓缓转身,露出灯光照射下的脸孔;一双林墨认得出和虚拟世界中,银心同样的丹凤眼和颇具个性的双唇,却伴随野火烙过大地般的伤疤,从变形的腮帮子一路蔓延到脖子、深入衬衫里头看不见的皮肤,整个人就像被锯子暴力地从中间锯开成两半。
  这是一般手术仅能復原到的状态。显然,她是那种负担不起昂贵的干细胞置换手术费用的低阶层百姓。
  「终究被你看到我真实的样子了,比起肢体残障,你光滑的肌肤让我自惭形秽。」这女人说这话的同时,眼神在极力闪避林墨的目光。
  林墨听了只直视她的脸,眼睛眨也不眨地说:「或许,我们都被『设定』骗了,因为你觉得真实的我并没有那么糟,对不对?」
  女人听了眼眶泛红,她的背更驼了,掩面的同时泣不成声。
  「来。」林墨张开双臂说。
  明明林墨的实际年龄比女人小很多,但他在虚拟世界里因为早就使用超龄的角色,潜移默化影响了他在真实世界的举手投足。他伸出双臂,就像父兄那样要拥抱、安慰她。
  女人透过发丝,在泪水遮蔽的视线中望向林墨,看着他坚定而温暖的眼神,便再也忍不住地上前,倒在林墨的怀里痛哭。
  说好找到银心之后再付的费用,这时自动匯入黑白猫的帐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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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人泡了两杯融入茶粉的热水,递给林墨。
  这是她的宿舍,在「养护所」其中一楼层里面。
  里头有张单人床和一小方桌。比起林墨经济独立后的小套房,这里的标配差了一些。
  虽然林墨的轮椅将房内剩馀的空间占满,但仍看得出这女人有在努力维持最基本的整洁,小而不乱。
  「我没想到你找我的心那么坚决。」女人不自觉的咬了一下手指甲,然后有所警惕地放下。
  「离开这个地方吧,和我一起生活。」林墨道。
  女人听了,竟面露不安。
  林墨这才发现除了方才的拥抱,女人再也没有正眼直视过他。
  「我很感动你来找我,但我无法手无寸铁的活下去,」女人说:「每个人从一出生的身份安全证明、医疗、就业、财產……所有细琐的生命记录,都搬进这个世界了,如果放弃虚拟生活,我们累积的财富和身份记录都会消失,在真实世界也活不下来。」
  「我知道脱离虚拟需要很大的勇气,毕竟我们是在虚拟世界长大的人,但引我们进入里头生活的是人,不是人工智能。真实的世界那么大,我相信一定有我们的容身之处……」林墨把提领的现金拿出来给女人过目:「这些钱,够我们撑一阵子,直到在真实世界里找到适合我们定下来的地方。」
  女人道:「打从我离开孤儿院,就一直待在『养护所』,这里是唯一让我感到安全的地方,我无法想像离开这里,我要怎么活下来。」
  「我模拟过野外求生,」林墨道:「你不也在虚拟中『熟悉』了画家的生活?我们怕的其实并非适应,而是『未知』。」
  女人摇摇头:「但在真实世界里一切这么艰难,我一定是上辈子做了什么坏事,今生才要受如此折磨,要不是虚拟世界给我希望,我早就不想活了!」
  她手摸着脸颊上如同叶脉般疤痕的皮肤,忆起童年,母亲将滚烫的热油,往自己头顶淋下的惨痛经过。
  女人又说:「真实世界中,伤害一旦造成是没办法弥补的,但在虚拟,我还有重新再来的机会。」
  「我能给你属于真实的爱,所以我来了。」林墨这时将女人揽进怀中说:「我们有很多愉快的经歷,够回忆一辈子了。」
  良久,林墨松开手,将脸贴近女人的脸,直视她闪动着银河系悬臂般的双眸。
  女人被打动了,良久才说道:「好吧,让我回去一趟『阳安』,把卖画的钱收一收,换成现金。」
  「卖画?我以为你从不兜售自己的画。」林墨有些讶异。
  「其实是有的,为了能在虚拟世界中过更好的生活,到哪里都得想办法赚钱啊。」
  林墨这才明白,女人也是捨不得将虚拟世界中赚到的钱,花在真实世界的臭皮囊上面,只要在虚拟世界里光鲜亮丽就好,真实世界的自己如何残破都不重要。
  「有时候被喜爱艺术品的人哄抬,一幅画可以天价卖出,换算成真实世界的钱,也能没有压力的活几年啊。」女人又说。
  林墨听了,觉得这也不失保险的方法,毕竟自己在虚拟世界跳舞赚到的钱,对比真实世界的匯率低太多,曾经靠拼图比赛存下的奖金,顶多也只能让两人勉强撑一阵子。于是应允道:「好吧,我和你一起去,就怕那些『突变』再去找你麻烦。」
  女人答应了,但说好隔天一起上线,人却再也没有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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