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节

  大家闻言,回头看了他一眼。
  他心中一惊,连忙跪下磕了个头,道:“中官不可干政,是奴才不该揣测圣意,罪该万死。”
  大家回过身,淡淡道:“阿聪这孩子心性坚韧复杂,阴狠弑杀,那日在御花园你也亲眼所见,朕拦下他射杀那只大雁时,他的眼神里尽是不甘和愤怨,按照他这个性子,日后承继大统,若将来有人罪不至死,怕是不肯轻易放过他人,当大将军足矣,却不是为君的好材料,他日若能放下心中怨念,亦会知朕心之所想,朕不想他走了他父亲的老路,起来吧。”
  他赶忙谢恩:“谢大家不怪之恩。”然后站起来,道:“大家用心良苦,长陵王殿下会明白的。”
  升平十年,传来远在广陵郡的中山王的消息,说是中山王病的厉害。
  过了段时间传来消息说是无恙了。
  升平十一年,听说中山王在街上被恶犬所惊,吓得的心疾又加重了。
  大家派了宫中的太医前往广陵郡。
  升平十二年开春,被囚禁在淮阴王府十年之久的老五淮阴王得以释放,大家特命淮阴王带上世子进宫谢恩。
  淮阴王世子独孤聘不过垂髫之年,长得白嫩伶俐,一看便知,确实不负当年建业第一美男的风姿,假以时日长成,怕是要祸害不少女子。
  大家见了淮阴王世子后,便拟旨封其为庆春君。
  淮阴王带庆春君前往老太妃们居住的长信宫,去给赵太妃请安。
  他将淮阴王去了长信宫之事禀告给了大家,大家并没有说什么,只让他好好送淮阴王父子出宫。
  淮阴王出宫时已是傍晚时分,他不远不近的跟在这对父子身后不缓不急地走。
  庆春君年纪虽小,却也老成,丝毫不敢在他父亲面前蹦蹦跳跳的。
  淮阴王拄着拐棍,牵着自家儿子的手,从容不迫地走在日近黄昏的甬道上,只听得拐棍“笃笃——”清脆落在甬道上、以及细碎的脚步声在回旷。
  只听庆春君奶声奶气的好奇问自家父亲:“阿爹,我们为什么要来这个地方啊?”
  淮阴王轻轻一笑,道:“来向陛下请安。”
  庆春王歪着脑袋,咬着指甲,疑惑道:“刚才那个坐在高高椅子上的不是十一叔吗?为什么阿爹要叫他陛下?还给十一叔下跪?”
  淮阴王看了庆春君一眼,笑的温文尔雅:“陛下就是陛下。”
  庆春君被自家父亲看了一眼,连忙放下了手,不敢再咬,又问:“阿爹,我们为什么要进宫向陛下和祖母请安啊?”
  淮阴王停下脚步,摸了摸庆春君的小脑袋,道:“因为阿爹要带你熟悉皇宫里的每个角落,以后,这里便是聘儿的家了,陛下才是聘儿真正的父亲。”
  父子俩继续走,只听庆春君道:“也会是阿爹的家吗?”
  淮阴王明显顿了一顿,语气温和道:“当然。”
  升平十四年,庆春君被接入宫中抚养,受封庆春郡王。
  升平十五年,体弱多病的中山王、薨。
  大家以亲王之礼将中山王厚葬在其父广陵王的端陵园寝。
  谥曰:荣。
  升平十六年中秋,淮阴王入宫,随大家在湖畔的廊桥上叙话。
  只听大家问淮阴王:“三哥在燕州过得还好吗?可还在成日服食五石散度日?”
  淮阴王回道:“回陛下,听说三哥在燕州的王府里训养了不少野性难训的狼狗,每天都活的战战兢兢,经常从噩梦中惊醒,生怕有人会加害于他。
  陛下上次降三珠东亭君的旨意送达燕州时,三哥吓得胡言乱语,说只要陛下留着他的命,将他贬为庶人都可以,只求陛下不要杀他。”
  听到淮阴王提起狼狗,大家的声音骤然冷了一个度:“五哥跟三哥倒是联系的频繁,朕不知道的,五哥竟连三哥说了什么都知道。”
  淮阴王闻言,看了眼大家的背影,连忙俯身,放下拐棍,跪在地上,道:“陛下,臣错了,三哥也真的知错了。”
  他何不知淮阴王故意向大家提起狼狗,就是想说中山王突然薨逝,并不是个意外。
  大家背对着淮阴王,看着波澜不惊的湖面,淡淡的说:“朕无意责难于你,到头来还落得个刻薄寡恩的名声。”
  只听大家话锋一转:“只是五哥,做错了什么,就总得付出点什么,这便是生在皇家的代价,三哥是被自己的心魔逼疯的,既然已经疯了,就不该存了害人的心思,五哥是聪明人,福气还在后头,总不至于走了三哥的老路。”
  淮阴王目的已经达到,又得了大家的申饬,不敢不遵从圣意,面上心平气和的朝大家叩了个头,才道:“臣不敢,陛下所赐,皆是天恩。”
  升平十七年,惶惶不可终日了半辈子的老三东亭王忧惧而亡。
  消息从燕州六百里加急送进宫里时,大家在宣室殿坐了一整天,什么话都没说。
  升平十八年,大家的形相愈发清癯,只是久病缠身的淮阴王在这一年也走了。
  升平十九年,大家的身体已经每况愈下,一年中有小半年的时间都陷入了昏睡中。
  半昏半睡了小半年之后,大家的身体慢慢地倒是有了些好转,眸子也略有了些神采,只是头发白了大半。
  这一年,大家虚岁不过三十又九。
  大家依旧大部分时间都在处理政务中度过,有时也会抽出时间检查庆春王的功课。
  到了这年冬天,大家的身体再次每况愈下,这次就连太医都说大家怕是熬不过明年初夏了。
  他心中感伤,倒是大家却劝起了他这是早晚的事,看开便好。
  这些年,他看着大家身边的人一个个的离大家而去,怕是大家心中更加难过的吧。
  他不由问道:“大家还在等吗?”
  大家没有丝毫犹豫的道:“大不了尾生抱柱,至死方休。”顿了一顿,忽然反问他:“若是朕百年之后,你在宫中如何自处?”
  他道:“若是大家走了,奴才亦不会再留宫中。”
  大家闻言,只颔了颔首。
  升平二十年开春,大家的身体已经日甚一日,许是回光返照,趁着自己精神尚好,每日仍会花大半天时间传召内阁六部及其他朝中重臣,嘱咐自己走后的一切事宜。
  “朕走后,国殇之事一切从简,与明懿皇后合葬昭陵,尔等需尽心辅佐庆春王独孤聘,待庆春王亲政,便放心将这北秦的天下交给他罢。”
  几日之后,庆春王独孤聘便被封为了太子,入主东宫。
  大家悄悄地走在了一个下过杏花春雨后的静谧深夜。
  他睡眠浅,夜里习惯性的起身去看大家是否还在因为忧忡国事而彻夜难眠。
  他走到龙榻旁,却发现大家睡得比平时沉些,唇角带着对来生期许的浅浅笑意,手中握着那支梅花簪子。
  他唤了一声:“大家……”
  大家却没有应他。
  他跪在地上,带了哭腔,大声唱道:“大家升遐了!”
  他知道,他不该悲伤,他该为大家高兴的。
  大家等了这么多年,终于可以放下担子与明懿皇后团聚了。
  可眼泪却止不住的流,心里止不住的难过。
  “咚——咚——”
  天未亮,丧龙钟已在宫中悠悠响起……
  国殇之后,便是他离开宫中前往昭陵的日子。
  幼时连年灾荒,家中兄妹众多,他的父母迫于生计,便将他托人送给了宫中一个宦官老乡带入宫中抚养。
  当年承蒙明敬太后多有照拂,让他在重华宫中跟在那时还是建安王的大家身边,这一跟,便四十余载过眼云烟。
  于他而言,他的主子只是建安王。
  他心中唯一的大家,只有那个葬在昭陵的光宗神宣皇帝罢了。
  马车离开了建业城,颠颠簸簸的前往昭陵的方向。
  他怡然自得的掀开帘子,忽然看到一株开在陡坡之上的红梅树,如今虽已是二月,却还春寒料峭。
  看到那树梅花,他心中很是欣喜,连忙让驾车的小厮停了马车。
  小厮看到他兴高采烈的采了一枝梅花回来,有些好奇的问道:“大人也喜欢梅花?”
  他笑说:“是一个故人喜欢,她若是看到,肯定会很开心的吧。”
  马车轱辘缓缓动了起来,继续前往昭陵的方向……
  ☆、番外2 菩萨蛮
  升平十九年暮春,快值初夏,草长莺飞,正是青梅长得最好的时节。
  再次来到建业城,他坐在马车上,掀开帘子,看着江花楼的牌匾出神。
  这里繁华依旧,只是故人已经不在了。
  耶律骁不由有些兴致阑珊,放下了竹帘,颔首看着跪在脚边跪了半刻时辰的随从勾离,问道:“你说阿其朵那丫头在这里头?”
  喝茶?
  耶律骁不由觉得好笑,这小丫头可没这么好的闲情逸致。
  随从勾离额上的汗珠直掉,却不敢抬手去擦,再次重复了一遍不久之前说过的话:“禀可汗,属下亲眼看到少主走进去的。”
  不得不说,这丫头还真会挑地方。
  耶律骁无奈道:“罢了,我亲自去把这丫头逮出来,一天到晚都在外面惹是生非,逮到那丫头非打断她的腿不可。”说着,越过随从,俯身掀开帘子走出了车厢。
  勾离跟在耶律骁身后跳下了马车,抬着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在心里默默祈祷自家少主自求多福。
  蚩丹人的五官棱角分明,相比来说比北秦人偏硬朗些,走在大街上很是引人注目。
  路人看着他们的方向,你一言我一语的议论道:
  “你们听说了吗?”
  “听说蚩丹使团昨天到了建业,要来我们北秦和亲了!”
  “哦,是吗?”
  “那到时可有的热闹看了。”
  “……”
  耶律骁不可置否的从他们身旁经过,刚跨进江花楼的门槛,一眼便看到了坐在人群中那个趴在桌上的小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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