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定不移地做个路人甲 第97节
黎上坐上辕座,赶车往官道方向走。辛珊思凑鼻闻了闻他身上的味儿,涩中带着点腥臊。
“我们给坟场的杂草撒了点肥。”黎上抬臂,闻闻自己身上的味儿,有些嫌弃:“一会停车歇息,我去风笑车里换衣。”
八月十九天才亮堂,方阔匆匆至璜梅县渡口边。渡船上载着的几十号人,看老和尚下水,又起嘈杂。
“这江底到底有什么,一波一波人下去?”
“谁晓得?”
“俺在这放句话,最近肯定有人要淹死在这块。”
“都知道咱这块水深,还不要命地下去,那淹死也不值得可怜。”
方阔沉到江底,见沉船里空空顿时心紧,立马游近查看。发现痕迹很新,差点没闭住气,绕船游了两圈,不甘心地蹬水向上。上岸后,也无心打听,正要离开,闻渡船上人叫喊。
“大师,江底有啥呀?”
他顿足,沉凝两息,没做回应走了。
经过几日发酵,阎晴当街杀少林和尚的事已经被传开,随之而来的便是各种沸沸扬扬的议论。莫山新街一家食铺里,大堂满座。
“俺们敬她一声阎夫人,她还真拿自己当回事了,竟敢挑衅少林。”
“少林怎么了?一个和尚打扮成老财,在叙云城还有宅子,你说他清不清白?”
“清不清白老子不知道,老子只听说被杀的那位叫孤山。孤山是谁?少林首座了怨大师的首徒。少林这回算是把里子面子全给丢干净了。”
“里头水深着呢。花痴追在差一身后进的叙云城玉林街,没多大会两人灰溜溜地回燕尾街角那铺子里把尸身收拾了。差一大和尚什么脾气?他怒起来跟雷公似的,要占理还不得把燕舞巷子给轰了。”
“我咋听说孤山跟二十年前西北豪富黎冉升一家的死有关?”
“黎上,黎冉升?”
坐在角落的中年,大口吃着面,明明眉眼含笑,可眶里却盈满了泪。吃完一碗,又招手让小二再来一碗。听着周围的说话,碗里的面分外美味。两碗下肚,撑得都往嗓子眼漫。
坐了一会,站起到柜台结完账,转身向外,见一姑子迎面上,没多在意,两人错身过。只方走出两步,双方又不约而同地站住脚回首。姑子脸上虽已见岁月,但眉秀目清还是从前模样,只通身不见了明丽。
是他…世宁没想到她找了二十年的人竟藏在莫山旧市。见周福恒目光没有躲闪,她心里有数了。这位没有对不住他的大侠。
二人移步,一前一后,来到了旧市的一处僻静地。周福恒转身拱礼:“小的见过世宁师太。”
抬手让他别多礼,世宁看着眼前人,沉寂几息,问:“阎大哥最后在查的…”多年过去,再说起故人,她心仍似刀割,“是不是坦州黎家灭门之事?”
“是。”周福恒知道世宁倾慕他家大侠。他懂她的悲和疼,曾经自己也以为可以伴随大侠左右,仗义行侠一生。世上最痛的,不是有缘无分,而是生死相隔。
世宁不去压抑心里的难受:“方阔、孤山?”
听着这两个名,周福恒眼都冷了,迟迟才道:“小秃驴、小矮子都已经死了。”
真的是他们。世宁伸手:“把阎大哥查到的东西给我,你报不了仇。”
周福恒笑了:“已经给别人了。”
世宁凝眉,只想到什么瞬息又舒展开:“黎冉升之子黎上?”
“对。”周福恒以为这世上没有比黎上更有资格问罪少林了。少林坐神坛太久太久,久到寻常势力无法撼动,但…西佛隆寺可以。
给黎上,世宁放心,收回手又问他:“可有成家?”
“不祸害无辜。”
“我要再去趟坦州方林巷子,你一起吗?”
周福恒没犹豫:“我正想去。”
世人如何议论,辛珊思和黎上并不多在意,他们下晌进了勐州城就沿着主街走。经过包子铺,陆耀祖驭马过去,买了几个刚出笼的大肉包子,顺便打听了下,知道城里最好的客栈叫丰喜,在城东南水街上。
补足觉的薛冰寕替了风笑,赶车紧随尺剑后。陆爻连连打哈欠,眼都红了,好在他家这头牛已经习惯了跟着前头的驴车走,不用他费什么神。
哒哒行了一个多时辰,他们才拐入城东南水街。辛珊思都想好了,到客栈吃完饭就洗洗睡,挑起车窗帘一角,富丽入目。盯着愈来愈远的门匾看了许久,才顺过来,那是沁风楼。
“黎大夫?”
黎上轻嗯一声:“怎么了?”
辛珊思眼还望着沁风楼那向:“沁风楼一共多少家?”
“三十六家。”
她压低声音:“一家算一万金,三十六家就是三十六万金。”
“还是让蒙曜去打劫吧。”黎上已经看到丰喜客栈了:“我们可以把手里积攒的几样物件卖贵些。”
“我就怕蒙曜拿不出那么多。”
“可以打欠条,他不会赖账。”
“你怎么知道他不会赖?”
“因为他志在天下,而且跟我们做的也不是赔本买卖。”
第79章
丰喜客栈就离沁风楼没多远, 他们来得晚,客栈的天字号房只剩四间。天字一号、二号是别想了,风笑与掌柜商议, 看能不能调出相邻的四间房。
“主家有个方满百日的小姐儿, 时有哭闹,我们这也是怕影响到别个。”
掌柜是个爽利的大姐,早瞧见孩子了, 丝帕一甩:“这好办。您几位稍等片刻,奴家去去就来。”
风笑拱礼:“那就有劳了。”
不多会, 楼上传来吵声。
“老子倒要瞧瞧是哪个这么大脸面,能叫你岳红灵跑来低声下气地相求调房?”
“瞧您把话说的,奴家什么时候低声下气了,这不是在跟您商议吗?”掌柜拖着壮硕的挎刀大汉到楼梯口,指着坐在大堂里抱着孩子的黎上:“您自个瞅瞅, 小姐儿才多大,她要哭起来可不管是白日里还是三更半夜。”
黎上抬首看去。
瞧清那张仙儿似的脸, 大汉的气焰立时就蔫了,忙拱手:“原是黎大夫,失敬失敬。”又向阎晴抱了抱拳,转头就责怪起掌柜,“黎大夫、阎夫人,你不认识?”早说是这对煞神, 他屁都不会放一个。
“怪我怪我。”掌柜给大汉顺顺气:“那就赶紧, 小姐儿都打哈欠了。”
房间调出来, 客栈收拾了一番。黎上和辛珊思没急着上去, 尺剑、风笑先去查了屋子又熏了驱虫的药,陆爻和薛冰寕才往楼上搬行李。
躺在亲爹臂弯的黎久久, 又打了个哈欠。可爱的小模样,黎上一眼都舍不得错过。辛珊思在柜台点了菜,就吩咐厨房送水。
“奴家这就让厨房麻利些。”掌柜将人送到楼梯口,看着他们上了楼,面上的笑不减分毫,只眼底情绪复杂,有高兴有期待还隐含着一股忧色。沉凝几息,深吸一气,她转身往厨房去。
辛珊思进了房就道:“没想到丰喜客栈的掌柜竟是个女子。”
“在这世道,确实不易。”黎上将怀里的小人儿放到窝篮,拉过小人儿她娘,拥进怀:“跟我受累了。”
“你倒说说我受着什么累了?”辛珊思仰首看男人,她又没下水又没饿着冷着,就是少睡了点觉。
“让你们娘俩睡了几天野外,吃得也不好。”
“我吃的好不好另说,就黎久久,她哪顿吃得不好了?”辛珊思掰过黎大夫的脸,看向窝篮里那肉乎乎的一团。
黎久久都快睡着了。黎上弯唇,眼里流溢着柔光。
这晚几人没聚在一块用饭,各人梳洗后就在房里吃了口便歇息了。入夜后,掌柜照常上楼查看,轻手轻脚地走过一圈,最后站定在拐角口,目光落定在透着点点光亮的天字六号房,喉间咽动了两下,眸里渐渐多了水气。
一百五十丈外的沁风楼,这会正热闹。掌事妈妈菲华顶着厚重的妆容恰好的笑,迎来送往,直至子夜后才回顶层自己的屋。坐到妆奁前,看着镜中的自己,两眼熬得泛红,精致的妆容脱了些,已盖不住疲惫。纤细的指颤颤地点上干燥的唇,她卸下了笑,眸里黯然。
咔咔,屋外有人敲门。
指离开唇,菲华问:“谁呀?”
“是我。”一个浑厚的声传入。菲华起身去开门,门外男子方脸刀眉垂在肩上的两根辫子里已夹杂着丝丝白。
放人进来,菲华又坐到妆奁前,兴趣缺缺:“今晚,我不是很想。”
男子手背在后,看着她拆发髻,迟迟才道:“黎上现就在你长姐的客栈里住着。”
菲华手一顿,沉默数息,放下了珠钗,大睁着眼不让泪溢出眶:“十年前,我还是这楼里的花魁时…”喉间干涩,端来水喝了一口,“温芳和姜程跑了,你没把她追回来,带着一身伤受了两百鞭,差点丢了命。这回我要是再跑了,你还能活吗?”
“能。”男子是看守勐州城沁风楼的暗刀首领,察罕。
菲华却笑了:“我跑了,你受的可不止是两百鞭。”瞥了他一眼,“还当自己是十年前的身子骨。”
“我没骗你。你…”
“好了。”菲华不欲再听:“你也别把心思都耗在我身上,三十有八了,抓紧找个良家生个孩子。我没几年日子了。”
察罕不喜听这些:“我就想要一个像你这般标致的闺女。”她以为他为什么会留在勐州沁风楼十三年?
“不要生闺女,生儿子。”菲华哽声:“女子活得累,闺中受教,长成嫁人。若所嫁非人,那比死还难受,临齐苏家大闺女便是个活生生的例子。再就是嫁了个好人如何?不也还要想着生儿育女。”
先不说这些,察罕上前几步,站到她背后,粗糙的大掌落在她柔弱的肩头,望着镜中的他们:“你先走,找个地方安顿下来,我会去寻你。”
“你有这份心,于我就够了。”菲华背倚着他:“我不能拿你的命换我的。”
她这般,叫他如何舍得?察罕握紧她的肩:“一个时辰前,我刚接到的信,使人求医,试探黎上。”
菲华眼睫一颤,扭头仰望:“为何?”
察罕摇首:“不是很清楚。但这于你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我会请黎上把你‘治死’。”这样,他再给她弄一本户籍册,她就能彻底脱离沁风楼和玉凌宫了。
心快跳,菲华抓住他的手:“宫里肯定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从勐州城到阴南山,足七百里路,多的是意外。”察罕压声:“我也会死。”
真能逃走吗?菲华吞咽:“黎上不会为一个毫不相干的人砸了自己的招牌。”
“给银子。”对黎上那人,察罕心里也没什么底:“我们就留一点傍身的银子,其余都给他。”
两人对视着,菲华泪目,她不敢抱多大希望。玉凌宫的根系多深,连察罕都不清楚,她不以为他们真能逃脱,但…但不试一试,她又不甘心死都难瞑目。
“一切交给我。”察罕手抚去她坠在眼尾的泪:“等你解了毒养好身子,咱们生个孩子,不论男女。等孩子长大些,我带你们去大漠看日落去草原骑马。”
鸡鸣时,丰喜客栈的厨房就已是热气腾腾。掌柜岳红灵起身洗漱后,到厨房用了碗粥,便坐到柜台后了。这时天还早,没什么客来,她靠在椅背上发着呆。没多大会,听到脚步声,她下意识地抬起头,见到那人立马站起,察觉自己失态,忙牵唇:“您今个来得忒早了,还是老三样吗?”
察罕点首,自己去大堂里坐。
收敛了心绪,岳红灵往厨房:“五谷粥,千层饼夹煎蛋,一碟小咸鱼。”
等饭的时候,察罕两眼没乱瞟一眼。
岳红灵心里头跟犁翻地一般,爹娘早死,留下五岁的她和未满两岁的妹妹,大伯没经伯娘同意就领了她们归家。伯娘装了几天,趁着大伯不在,把妹妹卖了。无论她怎么哭求,大伯娘都没软下心。她跟着人牙子的牛车跑,跑了十来里路,人牙子牙一咬,把她也拎上车了。
她的身契是自摁的手印,原以为能和妹妹卖到一块,没想一日睡着醒来,身边的妹妹就不见了。牙婆子的柳条打人是真疼,她小腿肚上到现在还留着条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