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 第58节
燕羽看着她微颤的身影,抬手想碰碰她,手悬在她肩上,却没落下去。他说:“别难过了,黎里。”
“你背上还疼吗?很疼吧?”
燕羽顿了一下,说:“不疼。她没什么力气。”
“肯定疼。”
“真的没事。还好不是男生砸的。”他还有心思说这些,“也不是你这样力气大的女生。”
黎里埋着头,低声:“刚才,我真的……是个疯子。……我做错了。”
燕羽声音很淡,也很寻常,说:“你又不是个完美的假人,犯点错怎么了?”
黎里霎时静止住。
爸爸死后,哥哥入狱后,别人都说她疯,天不怕地不怕。不是的,她自己知道,她时刻警醒,不要做错事。而以前别人欺辱她和妈妈,无论她反抗得多狠、非叫对方长了教训再不敢招惹;无论因此别人怎么说她是疯子,她都知道,她没错,没失控。她不是。她心里有杆明确的标尺。但今天,她发疯了。她知道。她做错了。
明明是她做错了事啊,可他竟然……
她一瞬鼻子酸得不行,喉咙也哽得要命;滚烫湿润的液体从眼睛里涌出来,濡湿了袖子。
“黎里,你很好。”燕羽轻声说,“你没必要为了证明自己不是他们讲的那样,就对自己太过严格苛刻。做错事了,又怎么样?这不是很正常?这世上谁没做过错事?犯了错就是疯子,那人人都是疯子。再说,你是或不是,他们都会这么讲。既然这样,发几次疯又怎么了?”
黎里原含着泪,听到最后一句,忍不住弯了唇。她让衣袖把泪吸干,稳住声线,吐槽:“没想到你会讲这种话。”
“什么话?”
“不讲道理的话。”
燕羽淡淡道:“我其实在讲道理。”
黎里哼一声,仍是埋着头,忽情绪上涌,闷声道:“我不想待在江州了,真的好烦这里。好想走掉,走得越远越好,再也不回来。”
燕羽说:“所以你要回学校。”
黎里不吭声了。这样的道理,她其实知道。只是,偶尔,她真的需要发泄,需要停下来喘一口气。喘过气了,她终究还是会重新站起。
燕羽也不多说了。他想安慰,但觉苍白。
一个一路走来只能靠着武装自己而顽强支撑的人,怎么安慰?何况,她已经足够勇敢坚韧,比他好多了。
他望向几米开外的蓝水河,漆黑的河上闪着银色的波光。冷夜无边。
过了不知多久,黎里抬起头,望住燕羽。燕羽也看向她,见她眼睛湿润,神色倒很硬气了,似乎有话要说的样子。
“怎么?”
她皱眉,有那么点质问:“你跟你朋友在一起那么活泼的?”
“……”燕羽觉得她重点转得有点快,但也意识到,他恐怕也是她这次退学的一大促因,“我——”
他没讲下去,移开眼神,手指无意识抓了下膝盖。
黎里等了会儿:“我什么?”
燕羽知道不给个理由她大概不会放手,嘴一张,说:“我喝酒了。”
“啊?”
“我喝酒了会话多,会闹腾。”燕羽抿唇,低头揉了揉眼睛。
其实没喝。但能怎么办,说他躁狂发作?被唐逸煊摁着吃药才缓了点儿?
黎里盯着他看了几秒,突然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说:“走吧。”
燕羽跟着起身,莫名:“去哪儿?”
黎里:“喝酒。”
燕羽一愣,说:“还是回去——”
话没说完,黎里突然朝他逼近一步,燕羽一下后退,鞋子踩在鹅卵石堆里发出清脆的挤压声。
黎里抬头盯住他:“你喝不喝?”
燕羽看着她眼眶上残留的微红,半晌,安静地点了点头。
幸好,亏他今天没吃药,不然这酒还真喝不了。
第37章 chapter 37
江边的夜空并非纯粹的黑, 而是略透明的墨色的蓝,幕布般悬在天上。这夜云层也厚,看不见星子。但夜光熹微, 辨得清脚下的路。
燕羽拎着装有糍粑和啤酒的塑料袋, 划开手机电筒, 刚要找钥匙。
“我来开。”黎里忽然说,手伸进羽绒服深兜里。
燕羽便停下等她。
黎里歪着头摸找,眼神扫四周,远处废船厂内的建筑像隐匿在夜幕中的魅。小屋旁的一排破平房里,窗口黑漆漆的。她在寒气里打了个哆嗦。
燕羽:“很冷?”
“江边风太大。”黎里缩着脖子,跺跺脚,“你一个人来这儿的时候,不怕么?”
“怕什么?”
“鬼。”
“……”他说,“你怕?”
“你看我像怕的样子?”
燕羽没讲话, 要怕,她也不会三番两次在夜深无人时跑来江边。她胆子真挺大的。
她抓到钥匙, 直起身;燕羽拿手机电筒给她照,见他给的钥匙和她家的钥匙串在一起, 还有个阿狸的钥匙扣。
她哆哆嗦嗦, 钥匙进锁孔。
推门,开灯, 暖黄色的灯光洒满小屋。两人进去, 将夜露冷风关在屋外。
黎里连抽冷气,牙齿打架, 一张脸冻得发白。
燕羽把塑料袋放桌上, 进小书房搬出木制烤火箱跟小火炉,接上电源, 档位开到最大了,放在沙发边。
火箱里很快一片红光。
“你先烤火。”他搬来被子铺在火箱上,又丢了双拖鞋给她。
黎里冷得要命,立刻脱了鞋,手脚一同钻进被子,颤道:“这儿怎么有女士拖鞋?”
燕羽正往沙发边搬凳子跟小椅子。他拿凳子当小桌,塑料袋拎过来,自己坐在小椅上,说:“外婆家里的。”
“怎么看着是新的?”
“可能放着一直没用。”燕羽说,见小火炉已通红,伸手探探热气,问,“你吃几块?”
“一块。”
燕羽拿出两块糍粑放在火炉上炙烤。
黎里手还没烤暖就伸出被子,扒开塑料袋,拿出两罐啤酒。
燕羽看她一眼:“真要喝?”
黎里:“反悔?”
燕羽没讲话,拿起一罐抠开拉环,放到她面前;又拿起另一罐打开,跟她那罐轻碰一下,拿到嘴边抬起下巴喝一口了,放到凳上,抬眸看她,目光明静。
“……”黎里心跳慢了半拍,拿起灌了一口,说,“你酒量好吗?”
“不知道。很少喝。”
“那天喝了多少?”
燕羽没答,只拿起啤酒,等她。
黎里和他碰一下,“咚”的一声。
燕羽喝了两口,放下易拉罐,将炉上的糍粑翻了个面。他双手张开,悬在炉上烤火。冬夜里走久了,手冷,炉火温度上来,烤着又有些发痒,他搓了下手心手背。
黎里见他始终没话,砰一下放下易拉罐,拉上被子,抱着手臂靠在沙发上,别过脸去。
燕羽看她,说:“你希望我话有多少?”
黎里没什么语气:“随便你。糍粑快点烤熟,吃完我走了。”
燕羽盯着她侧脸看,但她固执地盯着墙上坏掉的钟。那钟还在不准确的时间里,吧嗒吧嗒,兢兢业业地走着。他低头看火炉上的糍粑,又翻了个面。钢丝上沾了糯米,撕破了皮。糍粑内里还是硬的,但外头软了,散出很淡的糯米清甜的香气。
他冲着火炉微张开手指,说:“我讲不出来,也不知道怎么讲。但你问我,我可以答。”
这已经是他尽了力才能撕开的一点口子了。
黎里垂下眼,似在想,半晌道:“我对你一无所知,除了知道你喜欢莴笋,讨厌西蓝花。”
“你知道我在奚音附打架了,但没退学。”
黎里瞧着他,极轻蹙眉。
“你忘了。”他说,拿起易拉罐。
黎里跟着拿起自己的,和他碰一下,说:“我有点儿印象,没全忘。”
“至于比赛,演出,荣誉那些,没什么好讲的。都是过去的事了。”
黎里不太认同:“过去的事?说得像你不行了似的。要我看,你未来会参加更多的比赛、演出,拿更多的奖。”
燕羽手中的罐子刚到嘴边,说:“未来那些我就会都跟你讲。”
黎里正含着易拉罐口,听言轻抬了眸。
他却已避开眼神,仰头喝酒,男孩子的下颌拉出一道锋利而不失柔和的线条,喉结上下滚动。不是因烤火还是其他,他脸颊些微发红,耳朵也粉粉的。
两人各自喝一口,有几秒没动静。燕羽盯着火炉里的光,手指轻点易拉罐;黎里看着墙上的老日历,转着铁皮罐子。
屋里很安静,一时能听到烤熟的糍粑鼓起后账气的噗噗声。
“我闻到香味了。”黎里说。
燕羽回神,炉上两块糍粑已鼓鼓囊囊,像饱胀的口袋。燕羽起身去厨房拿来盘子勺子和白糖,将胖嘟嘟的糍粑拈到盘子里,铁勺在其顶端撕开一道口子,里头白花花的热气喷涌而出,清香四溢。他灌上白糖,递给黎里。
“小心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