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 第146节
“开心。”他说,“家里是不是很冷了?”
“很冷,说是又要下雪了。”于佩敏说,“最近有好好吃药吧?”
“吃了的。”
“那就好。”她轻声说,有那么一会儿没讲话。
燕羽也没讲。他知道她在担心什么,每年这个时候,他都会情绪反常,所以,她担心,她害怕。
“我没事,妈妈。我最近过得很开心,我觉得,我慢慢在好。”
于佩敏没有立刻接话,这样的话,他以前也说过,是为了骗她。
但这次,他加了一句:“没骗你。”
于佩敏说:“黎里呢,你们没在一起吗?”
“在海边餐厅吃饭,我过来接电话了。”燕羽讲话间,已走到小木屋区域,离餐厅有了段距离。不知不觉,周围光线暗了,人声抛在身后,黑色的海在月下泛着银光。
燕羽发现自己走远,停了下来,回头;餐厅那边灯火辉煌。他的朋友们围坐长桌边,又唱起歌了,歌声隐约荡在风中,很是快乐无忧。
燕羽远远望着,不禁微笑了下。这就是他这些天的生活,海滩、音乐、阳光、欢笑、朋友、心上人……很美好的,他本来应该过的生活。
本来应该过的生活……
原来,他本应该是这样的。
忽然,像有一只箭,穿越整整六年的时空,带着疾风从背后利射过来,穿透他的胸膛。疼痛如蛛网般裂开。
燕羽脸色一瞬煞白,回头看,但身后什么也没有,只有无尽的黑夜,分不清界限的天空和地面。
像沼泽,像黑洞。
他立刻扭头不再看,在远方细小的人影里看见了黎里,他努力迈动脚步,朝她的方向走去。一步,两步……停下了。
像是无形的力量在牵引,他握紧拳头,想对抗那股力量,但仿佛有人掐着他脑勺让他扭头。他最终望向天空,很高的墨色的天空,黑夜的玻璃在他上方。
而身旁咫尺的距离,海浪在翻涌,涛声在呼唤。
他很努力低下视线,看着不远处,度假区和餐厅灯火通明。不能这么过去,他想平复一下。
没事的,燕羽。已经很好了,没事的。你很开心,没事的。你能控制好情绪,没事的。
他返身走回小木屋,来不及开灯就闯进浴室,拿冷水洗了脸,但没用,手开始发抖,脖子像被人掐住,无法呼吸。
他脸憋得通红冒汗,捂着脖子跌倒在地,挣扎翻滚几下,喉中的呼吸通道像猛地被打开,空气如海潮灌涌进肺部。他呼吸越来越快,难以负荷。
他掐紧自己手腕,竭力想深呼吸调整,但下颌剧烈发抖,难以控制。他跌撞去走廊,扒开柜子,扯下里头的塑料袋,将袋子套在脸上剧烈深呼吸。
袋子被他吹得鼓鼓囊囊,又迅速吸瘪下去贴住他面颊。他蜷缩在角落,随着塑料袋一次次起伏,他不可控制地泪流了满面。
最终,呼吸渐渐平缓下去,手扒拉着塑料袋落下,脸上汗与泪交杂。
燕羽脱力地靠在墙角,怔愣放空。屋里黑漆漆的,手机亮了。
lili:「你在哪儿?我怎么没看到你了?」
他知道,哪怕他回复,她也会很快找来。很可能,她现在已经在路上。
他立刻抹去泪水,爬起来,进浴室洗了脸,又擦干,对着镜子眨了好几下眼了,出门去。
果然,才关上门,就看见飞快跑来的黎里。他刚脑子空空,没回她信息。他想,他应该吓到她了。
她远远看见了他,放慢脚步,走过来时语气轻松:“你怎么回房了?”
他微笑:“上洗手间。跟我妈妈打着电话,就走过来了。”
“哦。”黎里这么说着,凑上前时却想观察他。但燕羽背着光,且她才靠近,他便深深低头吸吻了下她脖子。她痒得缩了肩膀,不自禁回亲了亲他下颌。
“你要去洗手间吗?我看你刚喝了不少果汁和气泡酒。”
“那我去一下。”她走进小屋,问,“今天晚上还去游泳吗?”
他说:“估计晚餐散得晚,就不游了。”
第93章 chapter 93
次日, 一行人离开南岛,飞回冬季的北方。
进入一月,帝洲连续降温, 愈发寒冷。黎里第一次在北方过冬, 虽屋内有暖气, 室外也不如江州湿冷入骨;但冬季的帝洲很难见到蓝天,机械般的城市上空永远阴云密布。
街道上没有常青树,树枝光秃秃的。风沙一刮,整座城市灰败萧条,像荒漠的城。那些春夏明亮的建筑在阴霾里灰暗脏兮,叫人无端压抑。
有时,黎里乘公交看见灰蒙的天空,坐地铁面对麻木的人群时,会有点理解为什么人在冬季容易抑郁。好在她过得忙碌充实。校考初试的复习进入白热化阶段, 过沙洲的排练也紧锣密鼓进行。燕羽给她借了帝音的学生卡,供她自由在图书馆、琴房练习。不论多忙碌, 她仍陪燕羽吃每一顿饭,观察他饭量, 定点监督他吃每一片药。
燕羽也很忙, 上课、练琴、准备期末考、踩点音乐厅、组织过沙洲合练。
天气越来越冷,天空越来越阴霾, 他的情绪似乎没受季节影响。一月十八号, 过沙洲的新年演奏会在帝洲音乐厅举行,容纳上千人的大厅座无虚席。丁松柏、宫政之等人都到场观演。
整场演出, 十八首自创自编曲目如行云流水。一行人的表演与配合堪称完美。近两小时的演奏结束时, 现场掌声经久不息。他们乐队又成功了。
演出结束后次日,唐逸煊从过沙洲账号里收到一份邀约, 转达给黎里。原来,某大平台要录制以架子鼓为主的竞技比赛类节目《燃爆鼓手》。目前已招募吸引了众多海内外优秀鼓手参与。制片人很欣赏黎里,月初向她发出邀请。但黎里太忙,没看私信。
唐逸煊说,帮她做过背调了,确实大平台大制作、选手出众门槛也高,是个含金量很足的节目。黎里看着时间在春节后,就应下了。
之后,黎里完全投入备考中。燕羽期末考结束后,留在帝洲等她,还陪她去了海音考试。
而帝艺开考那天,燕羽没能陪她赴考。琵琶演奏家协会要开年度大会,确定新年工作计划,他作为理事,需要参会。一整天的行程很是密集:工作会议、午餐饭局、工作会议、晚宴饭局。他作为最年轻的一员,并不擅逢场交际,多少有些格格不入。
他丝毫不像陈乾商那样左右逢源,更像宫政之一般沉默寡言。只是他不结交,也总有前辈来嘘寒问暖。
这一天的交际比过去一个月的忙碌还叫人疲累。快十点了,酒店宴会厅内仍是觥筹交错,杯盘不散。
燕羽看着满世界的人影,忽然很想黎里,便发消息:「你在干嘛?」
她很快回:「考完去找邓老师复盘了,还练了帝音的考试题,弄到现在,刚上地铁。」
「晚饭吃得好吗?」
「吃了螺蛳粉。」
燕羽从手机里抬头,觉得面前金碧辉煌的大厅很陌生,他忽然起身,没和任何人打招呼,离了大厅。
……
深夜的地铁没什么人,大家都低着头玩手机。黎里拉着大大小小的箱子,靠在椅背上,有些困倦。
夜班的地铁有种魔力,总能激发出人内心最深层的疲惫。她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抹抹泪花了,呆滞地望住行程表。地铁到站,她发了下楞才反应过来,忙拖上一堆箱子下了车。
夜里十点半,地铁站像个明亮的大盒子,街道上寥寥无人。燕羽从出租车上下来,飞跑过人行道,冲进地铁站,跑上下行扶梯,快步下走。
才到一半就见黎里推着三个箱子上了扶梯,她动作麻利,很快稳定好后,一抬头打了个巨大的哈欠,像她经常发的那个猫猫表情包——她p过一张张着大嘴的猫猫,猫嘴里写着“燕羽!!!”
他眼角微弯,觉得打哈欠的她像那只猫猫一样可爱。
她打完了一睁眼,看到下行的他,惊住。他一手将背后的包取下,另一手伸来摸摸她的脸。擦肩而过了,他快速下扶梯,转到上行扶梯,几大步追上来,接过她手里的箱子。
黎里笑:“你什么时候到的?”
“刚刚。”燕羽说,“很累吗?”
“是有点累了。”黎里垮了垮肩膀,道,“大后天考完帝音,我要休息一周,什么书都不看,鼓棒也不拿。”
“好。”燕羽看她脚下,“到了。”
黎里走下扶梯,燕羽随之下去,走了没两步,忽唤:“黎里。”
“嗯?”她回头。
那时,他们站在灯光璀璨的地铁口,站内空无一人,街上人车寥寥。风很大,吹得他们的头发乱飞。燕羽冲她微笑,转身背对他。
他书包里装着一束红玫瑰,被黑色冲锋衣衬得娇艳。
她惊喜得退后一步,笑得弯下腰,立马将花取出来抱进怀里。满怀玫瑰馨香扑鼻。
她好喜欢。他时常会给她送花,白桔梗、小雏菊、粉玫瑰、向日葵……,但正红色的纯束玫瑰是第一次。
“好漂亮!”她赞叹。的确,无论鲜花的饱满度、新鲜度,还是花束的包装搭配都极其精美,“哪里买的?”
“吃饭的酒店里有个花店,觉得这束最好看,想给你看看,就买了。”
黎里搂着花束,走进寒风中,想着他经过花店时停下脚步思索的模样,心里暖得像热流淌过。
逆着刺骨的冷风回到家,关上门,人就温暖起来。住了大半年,当初简陋的出租屋早已大变样,浅蓝墙纸,粉色沙发,米色短绒地毯,水绿色窗帘,连床也换成了白色的大木床,床垫松软;藕荷色的被子蓬松贴肤,像温馨的梦境。
黎里进屋就把玫瑰摆在书桌上,洒了水,拍了好多照片。灯光照着,玫瑰美好得像艳红的丝绒。
燕羽拉开冰箱,说:“给你煮一小碗汤圆?我怕你晚上没吃饱。”
“好啊。”她是真饿了。
她太喜欢那玫瑰,又拍了几张,听见厨房抽油烟机的声响,走过去。燕羽背对着她,照看着锅中的水。
这段时间她太忙,他承担起一切家务,凡事都不用她做。她从背后搂住他的腰,什么也没说。
他抚她的手,说:“去洗澡吧,洗完刚好吃汤圆。”
“好。”
黎里冲了个澡,洗完脸了将绑头发的皮筋抽下来,不想没拉住,皮筋弹进洗手台跟墙壁的缝隙里。缝隙窄而深,光线暗,平时掉了东西进去根本看不清也捞不上来。她没打算捡,只随意探看了一眼。
她收回目光,重新在抽屉里拿皮筋;但绑头发时,不知为何,觉得不太对。她又多看了一眼,微微蹙了眉。
她打开手机电筒,趴在缝隙边,照进去。缝隙深处一道刺眼的折射光。
黎里站直身子时,表情很空,不知在想什么。她突然抓住洗手台,像是用了生平最大的力气使劲一扯。洗手台竟整个被她拖动,发出一道极其刺耳的刮地声。
厨房里,燕羽听到,将手中刚盛好的小汤圆放下,静止了。
浴室里,那道满是污垢的缝隙大裂开,黎里的发夹、头绳、皮筋垫在地上。上头一把很新的沾满血迹的壁纸刀,刀刃推出四五格,刃上、鞘上全是血迹。
黎里捡起那把刀,就那么托在手里,走了出去。
燕羽在厨房里清洗煮锅,知道她出来了,站在他身后,但他没回头。她也没叫他。
他一直把锅洗完,拿厨房纸擦了手,才拿起汤匙,舀了点白糖放进汤圆碗里。
他端着小碗出来,经过她身边,像根本没看见那把刀。他把小碗放在书桌上,这才回头看她,表情平静而淡漠。
那一刹,黎里忽然觉得他很陌生,陌生到离她很远,陌生到她以为自己触碰到了看到了他的心,但其实一直隔着一层透明却坚硬的玻璃。
这个认知叫她颤了一下,轻声:“哪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