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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照九州 第36节

  所以她比裴璟更希望自己好起来,吃不下饭她就硬塞,再苦再难喝药也绝不含糊,但是后面她发现是哥哥那边出事了。
  她既高兴又着急,高兴的是随着年岁的增长他们的羁绊开始减弱,她反应如此剧烈哥哥一定在离他很近的地方;着急的是她反应这样大,哥哥一定受了很重的伤,可她却无能为力,甚至连一丝线索都没有。
  裴璟见傅归荑眼神黯淡,脸色惨白难看,心忽地又软了下来,淡淡补充道:“这世上谁不怕死,我也怕死,这没什么好羞耻的。”
  傅归荑眨了眨眼,逼退眼前的刚刚晕染的泪雾,轻声问:“那你还替我挡,你就不怕自己死了?您的命可是比我的命金贵。”
  裴璟懒散地往后一仰,漫不经心道:“这世上谁的命都是命,没有谁比谁更金贵。你有真心疼爱你的父母,说不准你的命更值钱。而我,想我死的比想我活的多得多,若有一天我死了,不知有没有人肯为我流下一滴真心的眼泪。”
  傅归荑心神微荡,她难以想象这是话出自一国太子之口。
  她余光看去,昏暗的树洞内,裴璟半倚在枯枝上,右肩暴露在空气中,上半身的衣裳被傅归荑破坏得不成样子,破破烂烂的像个乞丐似的。
  即便是受了这样严重的伤,他的神情仍旧矜贵威仪,泰然自若,不露一丝怯懦慌张,仿佛这里不是一个残破腐朽的树洞,而是金銮殿上的龙椅。
  只是在他眼底深处,偶尔闪过一丝落寞。
  傅归荑默默把视线转回洞外。
  空气忽然安静下来,两人各自默然不语。
  蓦地,从远处草丛里传来几句北蛮方言叫骂声。
  两人同时心神一凛,互相对视着,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凝重。
  裴璟率先打破沉默,“你走吧,这不是试探你。带着我,你肯定走不掉,与其我们两个人都落入他们手里,不如能逃一个是一个。再者说,他们抓我可比杀了我获得的好处更多,不会轻易对我动手的。”
  傅归荑握紧手中的弓,这道理她当然知道。
  然而裴璟落入北蛮手里,即便性命无碍,想必也要遭受一番羞辱磋磨。
  更何况,北蛮人一向贪得无厌,万一趁机提出过分的要求,还不知道天下是否又会再起战乱。
  她闭上眼神吸一口,再睁开时心中已有决断。
  快步走到裴璟身边,扯下他的杏黄色的披风套在自己身上,又将裴璟的玉冠取了下来换到自己头上。
  裴璟很快意识到傅归荑在做什么,他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低吼道:“傅归荑,你敢?”
  傅归荑手脚麻利做完一切,丝毫不理会裴璟骇厉阴森的眼神。
  裴璟目呲欲裂,他想抬手阻止傅归荑,可那药似乎有暂时麻痹人的功效,他现在整个人使不出力气,四肢酸软,只能用言语冷冷威胁她。
  “孤命令你停下来,否则你就是抗旨不尊,《南陵律》你都忘记了吗?”
  “《南陵六记》有记载:‘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傅归荑,孤再说一次,不许……唔……”
  傅归荑嫌他聒噪,扯下一条巴掌宽的布条绑住了裴璟的嘴。
  她离开时没有给裴璟留下一句话,他只能眼睁睁着她披上自己的衣服走出洞口。
  太阳突然在此时冲破云层,一缕金色的光恰好落在洞口,傅归荑踩着光身形微顿,她半侧着身回头看。
  “太子殿下,南陵的未来在您手上,一定会变得很好的。您会受万民爱戴,四海朝拜。”
  傅归荑冲他浅浅笑了一下,又好像不是在对他笑。
  光晕笼罩在她身上,为她镶上一层金边。
  裴璟的眼眶被刺得骤然发热,与之相反的是他铁青阴沉的脸,他不知从哪里生出的力气,左手猛地扯掉布条,冲傅归荑怒吼道:“傅归荑,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自己走听见没有!”
  傅归荑置若未闻,大步离去。
  “傅归荑,我不会感激你的。你最好不要死,否则我一定会踏平苍云九州,让傅家全族,包括你失散多年的哥哥一同给你陪葬。”
  裴璟用尽全身力气嘶吼着。
  傅归荑没有回头。
  很快,裴璟听见一枚信号弹炸响天空,将那些原本向往这处搜寻的北蛮人引到相反的方向。
  他并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反而痛恨傅归荑无知的自我牺牲。
  她从来不肯相信他。
  裴璟自小离家为质,他比谁都知道命的重要性,不会轻易拿自己的生命来冒险。他让傅归荑走,自然已经想好接下来的应对之策。
  裴璟沉冷地笑了起来,笑声骇怖,整个空间瞬间像被冰雪侵蚀一般。
  她以为这样做,自己就会感激她,放过她。
  傅归荑错得离谱,看来上次她还没有吃够教训。
  裴璟满脸戾色,对着空气一字一句冷酷道:“傅归荑,你若敢死,我一定会让你死不瞑目。你若活着回来,我会让你知道违背我的代价是什么。”
  *
  傅归荑将北蛮人引走后很快就被追兵包围,他们一看见傅归荑的正脸便知道中计了。
  很多人虽然没见过南陵太子,也知道他是个心狠手辣的人,与面前这位隽秀清冷极为不相符,最重要的是裴璟已经二十四岁,他看上去似乎还未加冠。
  他们之中的首领冷眼举刀看着傅归荑,呵斥道:“你是谁,为什么要假扮南陵太子?”
  “别跟他废话,直接杀了,再回去搜。”
  “来不及了,想必裴璟早就逃之夭夭,我看他周身气度想必也不是无名之辈,绑回去也能做谈判的筹码。”
  “有道理,他长得还怪好看的。”
  一阵淫//笑在傅归荑耳边响起,北蛮人眼神猥琐地交流着,为首的扬了扬下颌,示意手下人去绑了傅归荑。
  傅归荑冷笑一声,用北蛮方言道:“叫哈穆出来见我。”
  她神态之倨傲,语气之狂妄,让所有人都被震了一下。
  他们面面相觑,最终还是在她迫人的气势中放下手中的麻绳,带她离开。
  傅归荑很快见到哈穆,也是这次计划的主谋。
  哈穆的眼睛并不是北蛮皇室特有的灰绿色,更接近南陵的黑色,准确来说是深棕色。他是北蛮皇族与南陵平民生下的私生子,一直被北蛮皇族排斥,他们不承认哈穆的身世,更不允许他拥有北蛮皇族的“蒙”。
  “阿宜,好久不见。”哈蒙见到傅归荑,露出一口白牙,很高兴的样子。
  傅归荑抬眸往去,眼神冷淡:“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之所以敢与裴璟交换身份引开追兵,并不是真的想去送死,她早在河边那个重伤的北蛮人口中得知他们口中所谓“北蛮王”的样貌特征,稍加推测就知道这个人是谁。
  傅归荑是有备而来。
  裴璟猜的没错,她想用“救驾之功”换自己的自由。
  哈穆走到傅归荑跟前,朗声道:“我现在是北蛮的王,来这里自然是报仇的。”
  他眸光陡然掠过凶光,很快又换上笑脸,他朝傅归荑伸出手:“阿宜,跟我一起吧,等我们杀了裴璟,屠尽南陵皇室宗亲,将来统一天下,我封你为一字齐肩王,共享无边江山。”
  傅归荑冷冷看着他,昔日那个与自己一同纵马喝酒的肆意少年已经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充满野心的残暴统治者。
  “不必,我劝你赶紧离开,裴璟的人很快就会包围这座山,到时候凭你们这点人恐怕要全军覆没。”
  哈穆收了笑,看上去不近人情:“阿宜,你难道甘心做南陵的狗吗?我听说裴璟已经派人去接管苍云九州,你父亲一手培植起来的军队,你难道不怨恨他。”
  傅归荑语气冷静:“哈穆,南北对峙的时期已经过去,北蛮会成为历史,南陵一统是大势所趋。一个普通人是无法对抗一个时代的,你最好早点认清这个现实。”
  她话一出,周围的人看傅归荑的眼神变得极为不友善,甚至有人口出恶言骂傅归荑是只软骨虾,被哈穆抬手阻止。
  哈穆:“裴璟也是一个人,为什么他是时代的改变着,而我却要顺应时代俯首称臣。”
  傅归荑浅笑一下,语气认真:“这世上只有极少数人,生来就是改变时代的,如秦皇汉祖。而大部分人都是普通的芸芸众生,只需要学会站队就够了,裴璟从当年他力排众议,下达的第一道诏令”为官不以出身论”开始,上天就已经选定了他。”
  “蝴蝶的翅膀已经煽动,你我都阻止不了这场风暴。”
  哈穆的眼神瞬间变得凌厉,不复之前的友好:“阿宜,你是打定主意要跟我为敌了?”
  傅归荑淡淡道:“只要你做回哈穆,而不是蒙穆,我们就不是敌人。”
  哈穆继续劝说:“阿宜,裴璟卸磨杀驴,迟早容不下你们傅家。我也可以效仿南陵的政策做那改变时代之人,你来帮我好不好?我可以娶你妹妹,让她做北蛮唯一的后,生下的嫡子就是下一代北蛮王。”
  傅归荑在心底冷笑,怎么一个两个都想娶她“妹妹”,每一个都想让“妹妹”的孩子做唯一继承人。
  不等哈穆继续劝说,他的手下人率先发难,叫嚣着要给傅归荑点颜色瞧瞧。
  傅归荑镇定自若,眼睛直视哈穆:“快走,不要折在这里,那群北蛮人现在找上你根本是心存歹意,你何苦去淌这一趟浑水。”
  她言辞恳切,语气真挚,尤其是那双眸子里满是关切,哈穆想要强硬直接绑走傅归荑的心瞬间散了大半。
  他再三规劝:“阿宜,你真的不再考虑一下吗?苍云九州的骑兵加上我们剩余的北蛮人,足以杀出一片天地。还有钱,我们可以找上池家,他们的矿产足够我们复国。”
  傅归荑垂眸不答,藏在袖口的匕首悄悄滑落在掌心,五指攥紧武器。
  忽地远处传来南陵军队的包围声,虽然离得还有些距离,但足以听清他们的人数不少。
  在场诸位具是一惊,唯独傅归荑悄悄松了口气。
  一路上的记号没白扔,季明雪是个靠谱的。
  “快走,否则等会就走不了了,我来拖住他们。”傅归荑催促哈穆。
  哈穆皱着眉,心里在衡量直接带走傅归荑的可能性,然而一对上她那双含星的眸子,他便想起了两人在无垠的草原上策马奔腾的时光。
  头顶星空,马踏平原,仿佛就在昨日。
  哈穆当年被北蛮皇族迫害,一路流亡到傅家时已是衣衫褴褛,饥肠辘辘。是傅归宜雪中送炭,给了他足够的粮食和御寒的衣物,他才能活下来。
  后来他拒绝北蛮皇族的身份,从底层摸爬打滚做到小军队小头领,每次北蛮去向这些游牧部族收纳岁贡时他都会想法设法去傅家,不让他们被欺负。
  渐渐的,他与傅归宜成为了朋友。他们斗箭喝酒,策马扬鞭,那是哈穆一生最宁静快乐的时光。
  哈穆对傅归荑弯了弯眼睛,猝不及防地抱住她,凑到她耳边低声说了句:“阿宜,我会成为时代的主人,到了那天,你再回到我身边好不好?”
  说罢,他便带着人毫不犹豫的离开。
  傅归荑站在原地目送他们一群人消失,自言自语地呢喃:“哈穆,但愿你能早日想通,别做无畏的挣扎。”
  马蹄声越来越近,傅归荑知道季明雪就快要寻来。
  她两根眉毛拧做一团似乎在做什么艰难的决定,旋即抬起左手咬住衣角,右手拿起匕首朝自己后腰最不打紧的地方划了一刀。
  鲜血瞬间染红了衣襟,她捂住伤口,倒吸一口凉气。
  *
  另一厢,傅归荑刚走不到一炷香,秦平归就顺着记号找到了藏身在树洞中的裴璟。
  他进来一看,笑了声:“多少年了,好久没看你这么狼狈的模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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