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槐树纪事 第47节
大家也不避讳,反正是在美国,空前自由,之前在北京这个话题早说烂了。
只有南北不说话,她不喜欢把这个当谈资。
她越听越烦躁,极力压制心里的情绪,她想,你们晓得什么呢?什么也不晓得,尤其是华人同学微有讽刺,问中国人是不是特别愚昧落后,又问饿死人的事情时,她终于开口:
“你们祖上在旧金山当华工时,是不是也过得像狗一样?有没有人的权利?”
这话就不大好听了,搞得人很尴尬,南北笑道:“美国是很发达,这儿的人天天民主自由,确实也自由,可这样的民主自由是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的,要不要问问印第安原住民,在被抢夺土地时,是否觉得民主自由?人权是给谁的?”
华人同学很不服气了:“那你为什么到美国来呢?如果这里不好的话。”
南北说:“我没说这里不好,这里好极了,我只是说美国的发家史,血腥掠夺血腥积累,那既然这样,有什么资格去笑话别的国家别的人民的苦难呢?就因为别国没掠夺,世界早被瓜分完了吗?我晓得你们想表达什么,任何时候,嘲弄受苦的人民群众都是无聊的,浅薄的,更何况,你们的祖辈明明在这里吃过苦,受过屈辱,我想,民主自由人权这种美好的东西,不是给他们准备的。”
气氛变得很不好了,弄得大家坐卧不安,有人打圆场:“咱们不聊这些了,来,吃饭吃饭。”
这顿饭,自然吃得不舒服,不舒服就不舒服了,南北对人际交往觉得也就那么回事,等人都散了,冯长庚说:“干嘛得罪他们呢?说不定,以后这都是人脉。”
南北裹着薄毯子,她扭头看外头城市灯火煌煌如巨著,宛似天堂。而中国那片土地上,还有许许多多的人至今没有见过电,连油灯都不舍得点。
冯长庚在劝她:“你要是想留在美国,还是注意下人际关系,有些事,自己清楚就行了,何必说出来呢?”
因为同在异乡,远离故土,只依借着中国人这层身份,就能叫人心理上靠近些,南北笑了笑,她愿意赏个笑脸,天晓得这在从前有多难得。
冯长庚又道:“我来之前,见着章三哥了,其实章三哥念书不差没能在大学深造可惜了,我现在一见他,他能谈的,无非还是乡村的那些东西,说什么化肥工厂,人一旦被局限,就看不到更远的东西了。”
他说的挺认真,倒没什么挖苦的意思,南北听人陡然提章望生,放空了一会儿,她明白,冯长庚觉得自己很与众不同,他聪明,又上进,日后也许还会很钻营,能混得很好。可即便如此,他依旧是个普通人,她自己也是,贪恋物质,贪恋享受,他们都是凡夫俗子,留在土地上的,把根扎进去长出茂盛枝叶,枝叶落下再滋养土地的,才是圣徒,他们既然都不是,冯长庚再说这些,她就能原谅他了,就像原谅自己。
第53章
南北这学念的不是很安分,不是说她不用功,她挺用功,就是总想搞点别的,她精力旺盛,不是一般人能比的。美国这地方跟天堂似的,诱惑太多,处处是机会,但规则很不同。她很爱钱,也喜欢瞎琢磨想点子挣钱,跟第一个男朋友谈恋爱时,他教她赌马,两人挺高兴的。高兴归高兴,男方说,我教你玩儿这个,你要教学费的。南北以为人开玩笑,没想到,还真不是,真要钱,人家挺认真说这事,这跟两人是不是男女朋友没什么关系,不存在这样的人情。
她是很惊讶,但也同意了,她好胜心特别强,心道我交了学费自然要学有所成。以前在国内,莫说赌马,她连马都没见过,在生产队骡子驴倒见过不少。这男朋友不一样,他家境优渥,父亲就是赌马行家,有些东西,是靠烧钱培养出来的。南北很倔,她不愿意过分花姑妈的钱,姑妈嫁了个白人,彼此之间的钱也是算得清清楚楚,她有时去姑妈家做客,隐约察觉得到。
果然,她学费没白交,男朋友说她是他见过的最聪明最有活力的亚洲女人。南北毫不客气,说我就是这样聪明,我要是从小生活在你那样的家庭,可比你现在厉害多了。
一同来的留学生都是苦行僧,日子过得清苦,又拼命学习,拼尽力气想要留下来,这是来美国不久后,就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情。
他们视美国如神明,什么都是完美的,社会文明,制度完善,他们聚在一块儿爱对比,爱反思,过去的一切,都是那样糟糕,愚蠢。南北渐渐不同他们往来了,她专心搞副业挣钱,她不爱反思,也不爱抨击什么赞美什么,她要快乐过日子。
起先,她带过同胞们来赌马,自然不收学费。第一次,大家都很忐忑,捏着可怜的钱,又像模像样夹起报纸,在人头涌动的马场里像瑟瑟的老鼠,不晓得要不要押一匹,诱惑太大了,赢了的话,少则赚几十块美金,多了几百,太心动了。输了就很惨,得勒紧裤腰带过日子。
“又不是没这么过过,还怕勒紧裤腰带吗?!”男同学下定决心喊道,像是给自己打气。
工作人员态度非常好,大家还是拘束,对着赛马名单上一个个英文马名,茫然又激动。他们听闻南北赌马赢了好些钱,这太刺激人了,于是跟着过来,真到了马场,犹豫得不得了。
南北很老道地说:“要不然,你们先弄个最低投注,还拿不定主意的话,干脆这次别买,看我玩儿一次,下次再来。”
大家觉得来都来了,不买回头要后悔,商量那么一会儿,决定买,把钱都给了南北。
这心情,不亚于当年等高考录取通知书。
头一场,押的很小,大家在看台上死死盯着自己买的马,心脏呼呼直蹦,恨不得替那匹马跑起来。美国人真有钱,各种各样的消遣叫人眼花缭乱,赌马很热闹,他们爱站起来加油,几个人紧张得很,坐那揪着心,等见结果了,立马高兴得又搂又抱,就这么简单赢了二十块!二十块美金!北京一个普通工人每个月的工资,也不过三四十块钱,早饭买一个喷香的糖油饼,才八分钱!他们激动不已,换算着国内的生活,他们一面颤抖,一面深深觉得活在这世上,国与国,人与人,差距竟是这样的大!比天跟地之间的距离还要遥远!
“与时,你真是奇才!”同学们围着她夸赞。
南北说:“无他,唯手熟耳,这跟卖香油的、割猪肉的,其实也都一回事。”
大家都哈哈笑,心情非常好,下面的那场,南北特别看好那匹枣红马,她要下大注,问几个人要不要跟。
“与时,确定能中彩吗?”大家七嘴八舌问,他们需要一个确切回复,但又晓得,这种事,哪能百分百呢?
最终,只有一个胆子大的,跟着南北下大注。那马跑起来,没多会儿,一骑绝尘的样子,搞得看台上又蹦又跳,南北也激动起来,用英文给马加油,入乡随俗,这马自然是听英文长大的,还得是美式口音。
她兴奋得满脸通红,把卷发上的丝带扯下来,像一面旗帜那样高高挥舞,这一场赢了,狠狠大赚一笔,搞得没买的非常后悔,剩下几场连忙跟着南北下注。
这么一天下来,人都恍恍惚惚的,还能这样赚钱,又快又刺激,就看你有没有本事。但南北也有输的时候,她把这个当玩乐,高兴就好,并不恋战。后来,冯长庚来美国,听说她赌马的事,也很心动,南北那会儿已经开始学炒股,研究股票,抽了个空带冯长庚来。
冯长庚也没见过这阵势,他特别谨慎,问了南北很多,把她问烦了,说:“你这人能不能有点冒险精神啊?赌马赌马,赌这种事肯定有输有赢。”
冯长庚说:“我又没你这样的资本,输得起。”
他对她真是又喜欢又有点畏惧,谁能想到呢,他们当年一块儿在月槐树为了点柴火大动干戈,现在却置身美国的马场,用美金下注。
南北觉得冯长庚跟个娘们似的,一点不利索,存心耍一耍他,故意挑了一匹不好的,叫他输钱。冯长庚见那马越来越落后,心都凉了,他不大高兴,问南北怎么回事。
反正两人后来发生点口角,南北本意是后面铁定叫他有赚的,她晓得,大家都穷学生。可冯长庚已经很不高兴了,南北看他脸色不好,说:
“你真是输不起,还想留美国挣大钱?我劝你趁早回国找个铁饭碗捧着。”
冯长庚被刺痛:“我是输不起,我是信任你才跟你下注的,你带旁人都叫人家赢钱,怎么偏偏到了我,上来就输?”
南北说:“我早说了,有输有赢,我带他们来也是输过的。再说信任,人应该除了自己,谁也别信。”
冯长庚点点头:“是的,除了自己谁也不能信,我本来是这样的,因为是你,才很相信的。”
南北觉得这话有些暧昧了,她很反感,她笑道:“你别丧个脸了,下头还有好几场呢,是个男人就打起精神来。”
冯长庚盯她一会儿,说:“不好意思,我不像章三哥,你心里也就他是个男人。”
平白无故突然搞这些酸话,南北也冷了脸:“你扯他干嘛?”
冯长庚接嘴说:“是啊,扯他干嘛,章三哥正在地头看人用化肥呢,他这辈子也不会来美国,更不会跟你一块儿赌马。”
他们不晓得的是,章望生在一九八四年初确实来了趟美国。他们一行几十个人,一拨去的欧洲,一拨去的美国。来之前,晓得要选拔出国考察的同志,大家报名非常踊跃,章望生那会已经是骨干,章望海又一直帮他学习英文,他报了名,不出意外被选中。
那会儿大家对西方的认识,无非是通过电视、报纸,要么,通过异国亲友。都说西方好,好到什么程度,没人晓得,都是第一次出国。再说,那么些年的教育里,资本主义是腐朽的。
他们到美国后,当地华侨组织接待了他们,非常热情,问他们这趟研修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还问了国内的情况,问改革的事情。
他们去了几个州的农场,农场主一般都是当地农协的会员,带领他们参观。虽然来之前,都接受了一定培训,但这里头,数章望生英语最好了,他有新加坡的大哥陪练,旁人可没有。
资本主义国家的农民,完全是另一种景象。他们一行人每天都处在震惊和激动之中,白天参观,晚上讨论,美国太先进了,先进到人忍不住流眼泪,人家种麦子,有种子的标准,有全机械化操作,还有配套的技术服务。国内好不容易用上了化肥,提高了农作物产量,同一块土地,能养活起更多的人,他们就不晓得有多欣喜了。再对比美国,这实在令人太吃惊,太难以想象了。
章望生站在美国的农场上,他失语了,美国的农业是这样的,美国立国才多少年?中国几千年的农耕史,一直靠天吃饭,是农民不够勤劳吗?不,他们是最能吃苦的人,他们驮着夕阳走进夜晚,又披着星光迎接旭日,可还是那样穷,那样苦,他们依旧要在夏忙时,抢收麦子,像牛像骡那样忙活。也依旧要用老牛拖着石磙,一遍遍轧过麦子,在风里扬场。
他内心受到极大震动,彻夜难眠,整宿整宿和同志们在一块儿总结。他觉得时间特别迫切,特别短暂,他不晓得要用多少年,能追上人家的脚步。他要做的事,原来还这样多,他甚至觉得自己活一百岁都不够了。
“望生,咱们最后得有个汇报总结,最好用英文写成,这里数你对英文最熟悉,你一定好好写,别叫美国人瞧不起咱们。”领队的部长五十多岁的人了,他情绪非常激动,每个人都这样,“起个什么题目呢?题目得大气点儿!”
章望生说:“咱们实事求是,我本来就是农民出身,题目写《一个中国农民对……》。”
他话叫人的玩笑给打断了:“望生,你可不是农民,你家里是地主!”
“难道要写《一个中国地主对美国农业的观察》?”
屋子里充满了笑声,大家激荡的心情不能平复。
这样的玩笑,已经能随便开了,伤痛是过去的事,章望生笑笑,他握着华侨送的高级钢笔,拿过一沓纸。
“走走,咱们到隔壁屋去,叫望生好好写材料。”
人散了,他披了件外套,在台灯下写很久,几乎一夜没睡,他心里跌宕起伏,有时感觉到痛苦,为身后那片土地上的人们感到痛苦。他们每一点点改变,都是那样的困难,光是当初包产到户的事情,都几经波折,还有那么长的路要走,太长了,他们这代人也许未必能走得完……那就后来人,总有把事情做好,做完的那一天,章望生心里又觉得欣慰,他晓得,会有那样的后来人,心里很肯定。
他忽然又想起那只翠鸟来,翠鸟在芦苇上轻轻一点,飙飞出去,落在了中文系的课堂上,羽毛上沾满泪水,还有通红的眼睛。他心里一阵难受,摘掉眼镜,休息了会儿。
这篇报告,写得非常好,负责接洽的农协说可以推荐给权威的农业杂志,要是能发表在美国的杂志上当然很好。
大概在他们要走的时候,农协给了答复,说那篇报告被一家很有名气的农业杂志采用了,并支付稿费,大家非常兴奋,叫章望生用美金请客吃饭。
他们去了一家华人开的餐馆吃饭,都说味道好像跟国内不太一样,但吃得很高兴,老领导说他要尝一尝热狗,老早听说这玩意儿了,一开始还在想狗还分冷热?大家笑得不行。
吃完饭,晚上了,一行人在灯火通明高楼林立的大街上散步,美国富丽堂皇,他们很快要回中国去,要走那条很难走的路,大家感慨,什么时候咱们也能这么富强呢?
章望生买了张明信片,犹豫很久,才写了两句话在上头,他在地图上看美国两座城市之间的距离,反正是很远很远的。
他把明信片拿到眼底,反复看,慢慢的,那两句话好像特别陌生,字都不像字了,每个字都叫他疑惑:是这么写的吗?怎么看都不对。
他这是做什么呢?他还要回去,一堆事等着他去做,她的父母说她一切都好,她这辈子估计也不会再愿意见面了,他这样贸然,她会觉得很奇怪的,许久不联系,又会怎么想他?
但明信片还是寄出去了,毕竟,是从离她最近的地方寄走的,好像这么着,两人也近过这么一遭,光是这点,就足以告慰心灵了。他没有打扰她的意思,就是简单两句话,挺普通的。
第54章
这里的树,草坪,都修得很漂亮,照顾得精细。树这东西,要是没人管,想怎么长就怎么长,枝条能抽多长抽多长,自由自在,也是奇怪了,美国这样自由,植物却被人给弄得很规矩。南北看姑妈修草坪,说中国乡下草都是要抢的,夏天喂羊,喂兔子,冬天烧锅,有许多人家是铺不起褥子的,就弄茅草垫床上,草到处叫人给割得光秃秃的。她说一样事,姑妈就叹一句气:真苦啊。
南北心里寂寞,站在那一直看姑妈修剪草坪。
天空湛蓝,又寂静又美丽,还如此富裕。她见过的风景,也有很美丽的,只是穷苦得吓人,人也就看不见什么美丽不美丽了。
后来,她通过自己的努力,到一家银行去实习,很忙的。有一天,回学校收到一张明信片,从旧金山寄来的,她一下认出他的字,上面写着他到这里来考察,要回去了。就这么两句话,也没什么特殊的。好像就为了告知她这么一件事,南北觉得可笑,他来美国考察,关她什么事啊?他要走,也跟她没关系。放在从前,他也许要自居兄长,可床都上过了,两人的关系早不纯洁,说兄妹不兄妹,说情人不情人,他寄这么个东西,到底算什么?
早都各过各的了,她实在不愿意去碰回忆,干嘛自找痛苦?好了,这张明片突然寄到眼前,第一个字的第一笔,就把人给拽到过去那个庞然大物门口,不用张望,也晓得里头什么都在。
南北把明信片丢到皮箱夹层,再没碰过。
大概是八五年开始,她情绪变得低沉,没有原因的,突然就对什么都不太有兴趣了,做事也越来越随心所欲。她偶尔还去赌马,完全是瞎买,随心情而定。那时冯长庚都会点门道了,他谈了个日裔,女方很有钱,冯长庚做事也有了鲜明的特点,需要讲人情时,他就是中国人,涉及到钱啊这些东西时,那他就是美国标准。他依旧跟她一块去赌马,毕竟认识那么些年,几句口角,过去也就过去了。
“你怎么押这匹啊,一看就不行。”冯长庚好心劝她,南北睨着他,“你管我买什么?我乐意我高兴。”
冯长庚眼睁睁看她输钱,一输再输,他搞不懂了,钱是非常重要的,他们来美国干嘛?说好听是学习深造,其实就是图美国生活好,没人想回去啃馍馍就咸菜疙瘩。南北搞得跟李白呢,一副千金散尽还复来的心态,冯长庚被她喊得神经都跟着震荡,她挣了钱,一点不心疼地挥霍掉了,买衣服,买香水,动不动请人吃饭,是他们这群同胞里最大方的,大家都看出,她爱热闹,就像一个园子,得请来蝈蝈、蚂蚁、知了,虫子到处鸣叫,到处飞,到处跑,才有活泼劲儿。可大家都越来越忙了,也不再像初来乍到时,那样爱抱团。一个月给的补贴,远远不够,在国内他们是天之骄子,在美国,遍地的黄金并不是他们的,他们还是要谋生,人非常自由,一种没人管没人问的自由。不过,日子总是会慢慢适应的,一脚被踹进水池,不努力学,就会被淹死。
只有南北,她好像倒退了,越来越怕寂寞,有好几次,她心情都坏得很,莫名总想哭,一睁眼就想哭。她给黎钧鸿打电话,说:“爸爸,我想家了。”
这句话都不晓得怎么出来的,明明不是,她说这话时,想的压根不是黎钧鸿那个几十平米的房子。她觉得哪里都不算家,她像小时候那样一烦躁就揉脸,问黎钧鸿晓不晓得一种虫子,从树上掉下来,会装死,四脚朝天。
黎钧鸿听她不厌其烦说虫子,很担忧,他觉得她精神状态不大好,说:“想家就回来住一段时间,不要太累太拼,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我这段时间熬了几回夜,明显觉得不行了。”
南北说:“爸爸,你才要注意身体,你说过的要为祖国健康工作五十年。”
父女俩聊了些琐碎的事情,黎钧鸿按章望生说的那样,没提过他,最开始,黎钧鸿还给他转报一下平安,后来她在美国稳定下来,联系少了。即便如此,可黎钧鸿是很有礼节的人,年关临近的时候,会给章望生去个电话,彼此问下好。章望生也很有分寸,不打听她的私事,晓得她在美国学业很好,又找到一份很好的实习,大有前途。
黎钧鸿也不会问他私事,诸如有没有结婚,有孩子没有。
南北的实习,本来做的很好,一个偶然的机会,听说当时期货市场上有人招募学员,她去报名,被选中,跟十几个人一道学习交易员应该具备的技巧能力。一段时间后,那两个合伙人,给他们每个人几万美元本金,花一个月时间,来搞实盘买卖。
整个交易室都是人在不断比划来比划去,她也开始满嘴术语。交易部门主管认为南北非常适合当交易员,她充满创造力,对市场有敏感度。这种工作,让她一度十分兴奋,跟家里打电话时情绪高涨,这叫黎钧鸿又放下心来,以为她情绪已经调节过来。
南北决定下次回国时,送父母一些贵重的礼物,她不怕花钱。钱这玩意儿,在以前,是个遥远的,跟食物一样遥远的东西。她饿得心发慌,呆呆看着天上的云,云能吃吗?又看看河边芦苇,芦苇能吃吗?甚至,见着人扛着锄头,都会自动想一想:锄头能吃吗?是真的这么想,不是愚蠢,是饿到不能再饿了,世上一切东西,任何东西,都能被弄进脑子里想着能不能吃。
怎么得到,一下就这么容易了呢?南北是这群留学生里最会挣钱的,最有经商脑子的。有一天,她不晓得怎么了,突然有种冲动,想把钱烧了,烧成熊熊大火,她要当众烧,看有多少人会冲进火海里抢,像抢收粮食那样拼命,像抢心肝一样。她觉得这样的场面很刺激,很有趣,她想着想着,自个儿就在那哈哈大笑,笑着笑着,眼睛里又变成沉沉的戾气,一点也不高兴了,像是下一刻就能从高楼窗户那跳下去。那一定要穿最美丽的裙子,一跃而下,她最终想到这儿,把自己吓一跳。
这年的清明,章望生跟大哥一块儿去烧纸,他见小孩儿拿着玩具吃的从山上下来,在那抢,互不相让,都打起来了。章望生觉得那些玩具吃的,不太像本地有的,到跟前看看,上面还印着英文,他问小子们东西从哪弄的,小孩儿指了指山脚,那是当初丢八福的地方。
章望生疑心是她来过了。
章望海见他魂不守舍的,有些疑虑,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事,他说没有没有。等到了父母跟二哥的坟头前,发现有两束菊花,显然是城里买的,乡下这个时令,没人卖菊花。
“谁来过了吗?”章望海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