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高台 第59节
她岂不是连傀儡都不如?
“我亦可怜。”
她也不过是个被家族送进宫的政治牺牲品啊!
萧昱怔怔看着她,心口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起。
“陛下是天子,是君父,陛下有着最名正言顺的身份。”魏云卿无言流着泪,凛声质问,“权臣又如何?他们谁敢真的谋朝篡位,改朝换代?那些世家,他们谁敢?”
萧昱心中大震,魏云卿的话,让他如遭雷击。
如此大逆不道,世家心照不宣,却缄默不言的话,她就这样说出来了?
至此刻,他才突然意识到,他是真的一点儿都不了解魏云卿,过往,他只当她个美丽可爱的小姑娘,以为宠着、哄着就可以。
然而实际上,她懂,她什么都懂,有皮里阳秋,只是嘴上不说。
“陛下觉得不满,想要改变这一切,那就去夺回来,去夺回属于你的一切!”
萧昱惊愕地看着他泪流满面的皇后,艰难地迈动脚步,向她走近一步。
魏云卿却后退了一步。
她躲避着,已然恢复了冷静。
“臣妾,失言。”
她不该妄议朝政,她僭越了。
“臣妾,告退。”
萧昱脚步一顿。
*
魏云卿失魂落魄,返回了显阳殿。
天黑了。
殿中光线昏暗,小烛随风明灭,夜凉如水,她在殿中徘徊着,茫然不知何去何从。
她鬼使神差的来到那个楠木柜前,打开,摸索着找到里边那件白狐大氅。
那件,天子为她披上的白狐大氅。
入宫后,自有皇室为她准备的里里外外符合皇后身份的服制,在她寥寥不多带进宫的物品中,她始终有把这件大氅带在身边。
她抱着狐氅瘫坐在地上,豆大的泪珠滚滚滴落在白色的毛皮上,翻滚着颗颗滚落在地。
她以为嫁人后,就可以逃离博陵侯府,脱离母亲的掌控。
她以为只要做好一个温顺娴淑的妻子,她的丈夫就会爱她,她就可以和她的丈夫平平淡淡,相濡以沫的走完一生。
她这一生,所求不多。
她没有什么野心,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抱负,她只是想像个普通女孩子一样正正常常,安安稳稳生活,可如今才发现,她的一切似乎都再不得安稳。
母亲在利用她,外公在利用她,天子也在利用她。
所有人都在利用她。
她从来没有伤害过任何人,她用心的去爱着身边的每一个人,可是,身边的人却不是如她一般单纯的爱她。
她得到的每一份爱都被明码标价。
从来没有人真的爱她。
第45章 规劝
那一夜之后, 反倒成了萧昱无颜再见魏云卿。
她过往一直都很温顺,很听话,萧昱本以为暂时冷落她两日,之后再哄哄她, 便又能和好如初了。
可她生气了, 而且,对自己发了脾气。
萧昱长这么大, 第一次体会到了, 什么是不知所措。
*
今日, 萧澄到门下省上值时,魏太妃还特地让他带了些自己做的饼饵点心, 嘱咐他给萧昱带去。
侍中是门下省长官,常置二人, 因是天子近侍,出入宫廷,参闻朝政, 多由皇室宗亲和名儒贵戚担任。
齐王初拜官时, 便是领了侍中之位,后因刘司空薨, 齐王领司空位,才以广平王萧澄为侍中。
午间闲暇时, 萧澄打开食盒,有些拘谨的将点心摆在了萧昱面前。
“母亲做了些点心,托臣带给陛下品尝。”
萧昱看着点心, 很意外。
他自幼登基, 长于宫中,所有人对他都是毕恭毕敬, 持君臣礼仪,因此,他很难感受到什么亲情的关怀。
所以对于魏太妃这种朴实的家常关怀,便愈发觉得意外,他拿起一块米糕,笑道:“太妃怎么想着给朕送点心?”
萧澄不敢隐瞒,忐忑道:“是因为母亲听说了一些宫中之事,想请陛下多多包容皇后。”
萧昱神色一滞,魏太妃是魏云卿的姑姑,想来是听说了近来宫中之事,才会心有担忧。
萧昱抿了一口糕点,香甜软糯,入口即溶,虽比不上宫中御厨所制精美,可自有家人手制纯朴之美,“太妃是跟王叔谈论了什么吗?”
萧澄摇摇头,又点点头,面有难色道:“母亲本不该与臣论此,可母亲说,陛下与皇后乾坤和乐才是社稷之福,所以让臣稍作劝谏。”
萧昱放下糕点,沉思了一会儿,突然面色忧重道:“朕近来的确是为皇后之事烦忧。”
萧澄又倒了一盏茶,双手捧给萧昱,“不知臣是否能为陛下解忧?”
萧昱饮着茶,茶味甘醇,刚好解了点心的甜腻,他慢慢喝完茶盏中的茶,对萧澄道:“这个点心很美味,朕很喜欢,可惜此番王叔带来的少,不能多分一些给皇后。可皇后又素来喜欢这些美味的小甜点,若让她知道朕在此吃独食,没有分她一些,怕是又要跟朕闹呢,所以,朕有一个不情之请。”
萧澄受宠若惊,“陛下请讲。”
萧昱微一挑眉,委婉道:“太妃若是有空的话,可否请她多做一些点心,送进宫来给皇后尝尝鲜?”
萧澄连连颔首道:“臣会转告母亲。”
萧昱点点头。
*
宫里的意思让魏太妃很高兴。
帝后闹了矛盾,皇帝冷落了皇后,宋朝来很担忧,再有几日就要庙见了,此时出了差错,不是让天下人看笑话吗?
而此事又是皆因宋太师而起,宋朝来需要暂避锋芒,暂时不宜进宫,遂托魏太妃进宫相劝一番。
可魏太妃也拿不准天子的意思,便让儿子带了点心去试探,不想天子竟也有与皇后修好之心,一拍即合。
得了天子的许可,这一日,魏太妃便请旨来了显阳殿拜见皇后。
魏云卿对魏太妃的到来很惊讶,屏退宫人后,便拉着魏太妃在榻上问长问短。
魏太妃看着魏云卿还有些红肿的眼眶,不由也心疼的落下泪来,抚着她那如玉一样的小脸道:“才多久不见,皇后便这般憔悴,得受了多大的委屈啊?”
魏云卿鼻子一酸,眼泪又滚了下来,“姑姑。”
她在宫里,就像一个被抛弃的孩子,没有人在乎她,没有人关心她。
她连撒撒娇的机会也没有,诉诉苦的对象也找不到,以前还有萧昱宠着她,可现在发现这一切都是假的后,她心都碎了,一想起来,就会委屈的直掉眼泪。
若今日来的是宋朝来,她定然还是要做好那个端庄得体的皇后,隐藏所有情绪。可如今是姑姑来了,她便不想再顾什么皇后的体面了,她只想像个孩子一样跟长辈撒娇诉苦。
“好孩子。”魏太妃给她擦着眼泪,“先前不是跟陛下还好好的吗?怎么突然闹成这样呢?”
魏云卿摇摇头,“他本来就不喜欢我,本来就只是做戏罢了。”
“怎么会呢?”魏太妃讶异不已,又把点心端来给魏云卿,“你看,这些都是陛下知道你喜欢吃,让我给你做的。”
魏云卿看着点心,全然已无半分胃口,“我不吃,我现在不喜欢了。”
魏太妃拉着她的手,忧心忡忡,“定然还是喜欢的,不然怎么会难过成这样?”
魏云卿心里很不是滋味,她想起除夕那一夜跟萧澄说过的话,她的父亲与母亲倒是感情很好,可看看母亲现在这模样,倒还不如没成过这桩婚,也不必终年为情所困。
她自嘲一笑,故作坦然道:“我以后都不在乎了,入宫前,我还知道多情才是苦恼的根源,可入宫后反倒开始自作多情起来了,我以后就只做好这个皇后,其他的,都与我不相干。”
“又说糊涂话了。”魏太妃耐心劝道:“陛下还是疼你的,不然怎么会让我来看看你?马上要庙见了,皇后怎么能一直跟陛下置气呢?”
“该履行的皇后职责,我自然会配合,其他的,就算了。”
“皇后。”
魏太妃无奈叹息,可魏云卿已经别过了头,魏太妃看着女子倔强的面容,叹了口气,只能告辞。
*
辞于显阳殿后,魏太妃没有立刻出宫,而是请宫人前去传话,求去式乾殿拜见天子。
萧昱应允,在东斋接见了魏太妃。
魏太妃甫至式乾殿,便卸去了钗环簪珥,匍匐跪倒于地,伏首请罪,“妾替皇后向陛下请罪,请陛下宽恕皇后言语无状,以下犯上之过。”
萧昱连忙亲自俯身相扶,“阿婆这是做什么呢?快快请起。”
魏太妃在辈分上是萧昱的叔祖母,所以私下相见,萧昱都是以家人礼相待,称呼为阿婆。
魏太妃缓缓起身,萧昱亲自相扶,引她落座,急不可耐地想知道她对皇后的相劝结果。
魏太妃颔首道:“皇后品性温纯,却也十分倔强,她待人一贯是别人对她好一点儿,她就能捧出十分真心回报。陛下先前对她宠爱,她自是感动欢喜的,可如今遭了这样的打击,她便又患得患失,把自己的心锁起来了。”
萧昱沉默。
魏太妃看了天子一眼,面有忧色,叹了口气道:“皇后如今这般,妾心里是实在不好受,不瞒陛下,妾来这一趟,是有宋夫人委托之故,可即便无宋夫人之托,妾也该来这一趟,因为有些话,只能由妾来告诉陛下,皇后的母亲都不行。”
萧昱眼神一动,颔首道:“阿婆请讲。”
“陛下心里清楚,当初薛太尉明知皇后是宋太师的外孙女,还能点头让她做皇后,便是因为皇后的父族没人了,她即便做了皇后,也没有外戚干政的风险。”
魏太妃慨然叹道:“我们魏氏,没人了,近宗,就只剩下皇后与妾两个女人了。”
萧昱心中一动,微微改容,“阿婆……”
魏太妃语重心长道:“当年薛太尉是凭借外戚的身份扶摇直上,位极人臣,他选择魏氏,不就是因为只有魏氏女做皇后,才不会有新外戚来分他的权,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