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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金堂 第66节

  李仙蕙笑起来,一副光风霁月的模样。
  摇头道,“褚遂良若只顾明哲保身,我们念书时便都要鄙薄他无耻了。”
  瑟瑟哦了一声,拍拍手,落了满地金屑。
  “那倒也是,面子名头总要顾的,不过我若是他,定不会跟圣人硬碰硬,总要找条缝子钻出去,命也留着,事情也办了。”
  “子孙代代不得入仕,很可怕么?公道自在人心!”
  李仙蕙早习惯了她街头浪游儿论调,豪迈地把袖子一挥。
  “颜家四十年无人入仕,可天下士子的案头,还是摆着颜师古编的《隋书》,连府监这等不学无术之徒,都要翻开两遍以示附庸风雅。两京仕宦出了丧事,还是要千金求取颜家人撰写的墓志铭。”
  瑟瑟听了却越发胆怯,“四十年?那是许多人的一生啊。”
  第70章
  三阳宫不比太初宫, 基于隋朝旧址增建改造,限制颇多。
  三阳宫全由武三思自出机杼,不受春官约束, 不计成本,处处求奇求险,道旁不掌大灯, 只在树梢挂花灯,南瓜也有,蝴蝶也有, 天一黑就像过上元节。
  武崇训远远过来,一眼瞥见她们姐妹在树下倾谈,便放慢了步子。
  武延秀挑眉, “哟, 还是三哥会享福,出来玩嘛,新娘子就住隔壁,卿卿我我,花前月下, 享受得很呐。”
  武崇训听了烦恼,挥手驱赶耳畔苍蝇嗡嗡,索性绕道走远路。
  “赖下去不是事儿, 当年大哥替你代还赌债,四百贯不是小数,过后合该讨要,反惹你牢骚, 叫外人揣测兄弟俩为什么翻脸。”
  武延秀瞧他防自己跟防贼似的,多一眼都怕被他看了, 颇感得意。
  故意站在拐角处张望,那边也不知聊什么,瑟瑟满面凝重,一时又讶然张大了嘴,总之七情上面,精彩的很。
  武崇训拉他,才肯动身,两人踱步过了坡道,顺台阶往下走,热虽热,山风一阵阵扑上来很爽快。
  “那笔赌债原是意外,况且大哥说好了替我扛十日,第八日便来讨还,我拿什么给他?再说翻脸原也不是为赌债。”
  武崇训不肯听他狡辩,“总之那匹马,回京三日内拿走,不然杀来吃了。”
  “三哥!”
  武延秀急了,“那可是大宛马!百绢难求一匹。”
  武崇训只作没听见,踱步慢行,武延秀落后两步,站在高阶上,咬牙瞪视半晌,下定决心,高声喊他。
  “我有一桩好买卖,想拉三哥入伙!”
  边说便摘了锁子甲,“养马、贩马,实打实是桩好买卖,三哥肯入本钱,我保你一年能赚三十分利!”
  早猜到他想贩马,没想到胃口那么大,竟还要私建马场,繁殖驯养。
  武崇训闻声回头,本要夸他两句,抬眼却倒抽一口冷气。
  多少人梦寐以求的美貌,他只管往死里糟蹋,一道道烫伤新鲜红肿,一碰就疼,嘶嘶地直抽气儿,当初新兵时也是,半边脸摁进沙地里揉搓,全磨烂了。
  就是这么固执,又太稚嫩,越正经越惹人发笑,用这些蠢法子。
  武延秀还在侃侃而谈。
  “难处只在环境干燥寒冷,再则母马不受惊吓。关中靠近河套,虽不及陇右苦寒,也不算太湿润,马匹不易生病,兴许能出良种。”
  这话没错,武崇训不由点头。
  牧监张万岁曾上表,在关中试建马场,可惜高宗不同意,到他致仕也没提拔他儿子,之后二十年,张家风流云散,到垂拱年,圣人发现战马供不应求,再找张万岁的儿孙,竟找不着了。
  故意激他道,“就凭你?能有什么门路。”
  武延秀筹备良久,有心放个冲天炮,叫人来刮目相看,洋洋得意道。
  “郡王实封五百户,三哥遥领扬州,又多一份,却也不多,我郡公的份例区区两百户,够干什么?不得不算计些,这买卖虽琐细,若管理得当,一年分二三千贯钱,绰绰有余!”
  瞧武崇训嗤笑了声,根本不信,细细算账给他听。
  “高宗麟德年,官营马场畜马七十万,一匹马才值一匹绢。如今不同啦!马价日涨,市面上的陇右马,十匹绢合换一匹,我这关中难得一见的胡种,乃是康国进贡,正经的大宛马,卖他一百匹绢,大把人抢着要。三哥你算算,我有这路子,养十匹母马,第二年下了崽,卖了再买母马,钱不打滚地来了?”
  武崇训吃惊之余又有点欣赏。
  西北、西南战事不断,陇右、朔方两地牧场常遭突厥、吐蕃侵扰,母马不能顺利怀孕生产,所以马价年年飞涨。
  想了一转,替他忧虑,“只是,私营马场恐怕有违禁之忧?”
  “诶——”
  武延秀一伸手,打断了他质疑。
  “于你我这等上达天听之人,法条可禁可改。如今关中缺马,不单仕宦人家出行不便,连军中配备亦有掣肘之感,再禁止民间养马,岂非本末倒置?”
  武崇训愣了一瞬,难得的点头同意。
  “你说的也是,李唐开国时,一名骑兵当配三匹好马,两匹长途替换,一匹驮运粮草,如今顾不得了,只配的起两匹,实是有辱朝廷的脸面,再者,打起仗来吃亏。”
  他有这个见解,接下来入伙便顺理成章。
  到时有梁王源源不断的资金供应,再有颜夫人与太子保驾护航,凭战马与朝廷公价买卖,钱也有,官也有,就连亲王爵位,都能想一想!
  武延秀摩拳擦掌,语速飞快。
  “国朝的牧区,西起陇右、平凉、天水,外泊河曲之野,内通歧州、泾州、宁州,往东可至银川,宁夏……范围既广,品种便多,最好的就是陇右马,出自吐蕃、回纥,战力最强。次一等秦马,出自河套,气候与陇右相近,寒冷干燥,适合繁育,美中不足的是,骨骼虽大,蹄薄多病。这几年,河北道也养起马来,说是契丹的种,可是供应太少。至于江淮、四川,闷热潮湿,马种体格矮小,又易生病,而且战马用于边患,远途运输,消耗太重,也不值得。”
  一条条简明清晰,说的武崇训面露微笑,赞叹不已。
  心道果然没看错他,这孩子心里有成算,逆境困苦皆是磨炼,又想武延秀倘若真能在关中寻到一块水草丰美的好地方,繁衍运作起来,年产三五百匹上好大宛马,确算兴办个事业。
  往小了说,发注私财,置办府邸,往大了说,解决军需,竟还于国有功。
  武延秀瞧他心动,雀跃轻笑,正要细讲勾兑堂官并抽成比例等等,长篇大论还没起头,就见他皱着眉头正色开口。
  “可你到底姓武,金尊玉贵的身份,操持这些,岂非失了根本。”
  “什么根本?”
  武延秀哼笑了声,偏着头刺他,“尚主才是根本?”
  可怜没爷娘的孩子,乱七八糟,外人挑唆什么就信什么,全走了样儿。
  武崇训并不生气,带些试探地问他,“这是郭元振出的主意?叫你抻头,抵挡肃政台查问,他好坐收渔利?”
  武延秀自觉受了冒犯,寒声反问,“这干府丞什么事?”
  “你踏进神都便没出去过,困在器械库巴掌大地方,能想出这些?”
  武崇训觑了他一眼,明白话说。
  “真不是我看轻你,满朝文武,凭是世家亲贵,或是白身考上来,谁像他把钱看得比天大?通泉县治下拢共两万户,遭他贱卖了千余,自来酷吏贪官涸泽而渔也多,却没他这般骇人听闻,他是银子化水来洗澡么?”
  武延秀气得脸色发青,他在他心里就是这么不中用,连生事都生不出大事,偶然扯起面大旗,又是受了人的唆使摆布。
  哼了声不肯与他废话,转身要走,被武崇训一把扣住了手腕。
  “你瞪我干什么?你心里想成大事不拘小节,郭元振有击杀论钦陵的大功,搅和的吐蕃君臣反目,贩卖几个流民奴隶又算什么罪过?”
  “不是么?”
  武延秀转头看了他一眼,“圣人久以论钦陵为心腹大患,郭元振除了他,自是彪炳千秋的大功!”
  果然就是叫郭元振教坏了!
  眼里只有开疆拓土,男儿声名,哪里懂得牧民之道?
  武崇训放开他,拍拍肩膀,好意教导。
  “国之最重在休养生息,慈心养民,那论钦陵只顾自家征伐盛名,在内重税盘剥百姓,在外军法酷烈,冲锋之后丢一匹马,便要将士兵枭首示众,以至国中男女成群逃散,投奔其他部族。这十来年,吐蕃明里扩张,实则已经埋下了四分五裂的祸根,若非如此,郭元振的挑拨,又怎能奏效?”
  好一套苦口婆心的教导,说的振振有词,高下立现,仿佛世事的起落都在他眼里现了原形,他一眼万年,绝无错处,世人若都如他慧眼,便该大吐郭元振口水,瞧不起他两头扯谎,离间了吐蕃君臣,国朝更是胜之不武,白捡便宜。
  ——只可惜战场无君子!
  武延秀心气儿涌上来,笑的有些狰狞。
  “郭元振之不修名节,何止于卖人一桩?他还隐瞒铜矿,私铸铜钱,岂不比卖人更厉害?搁在历朝历代,都是谋反大罪,可是圣人就是看重他这般,能行人之所不能行——”
  他上下打量武崇训。
  “尤其能行你之所不能行。不然,论钦陵提出野狐河之约,圣人为何放着你这位翩翩郡王,不派去和谈,倒叫个八品的右武卫参军去?”
  三言两语,说的武崇训有些经受不住,他倨傲地看他。
  “我记得三哥苦修吐蕃语,下了三五年的功夫,上奏论说吐蕃局势,亦上了好几道,去岁圣人寿宴上,二叔拿你来夸,满堂济济重臣,都说你是后起之秀,前途不可限量,嘿嘿,原来下笔千言,倚马可待,说的都是废话!”
  武崇训没想到他会这般不留情面,一时惊诧,但很快镇定下来,诚恳承认。
  “我不及郭元振临场机变,圣人用他,自是恰当。”
  武延秀见这还挑不起他的怒火,悻悻拍了拍袍子,冷笑道。
  “三哥的大道理掷地有声,哼,咱们只当学里讲书,我请教三哥,此时若是春秋列国并举,你去向吐蕃赞普陈词论说,有好下场么?说傻子才阵前杀将,赞普既然有心,不止不该杀论钦陵,更应当徐徐图之,永结姻亲之好……”
  武崇训轰地涨红了脸。
  这狗东西!贼胆包天,刀子专往人心窝里捅。
  吐蕃赞普家族与论钦陵所在的噶尔氏家族世代通婚,血脉相融,其情形与李武两家这三代的纠缠,也略可相类。
  可是噶尔氏家族骁将辈出,勇武无匹,近有论钦陵四十年来从无败绩,最后要死也是绝望自裁,旁人压根儿打不垮他。远有太宗朝的禄东赞,统一吐蕃,更力主赞普迎娶尼泊尔尺尊公主和李唐文成公主,挟两国之力,使吐蕃从草原众多蛮族中崛起。
  讲到噶尔氏家族在吐蕃举足轻重的地位,如今吐蕃版图的大半,竟都是这两父子拿下的,武家之于李唐,就远远不能相较。
  可是重要如噶尔氏家族,内部积怨之下,外人挑拨之下,尚且被赞普分而屠之,武家又是何德何能,以为凭借几桩婚姻,便能幸免于李家屠刀呢?
  第71章
  “李武和睦, 两姓共治,是圣人制定的国策,她老人家在时不必提……”
  武延秀撇唇一笑, 压根儿懒得听下去。
  “圣人还能活几年?人死如灯灭,人死政便休,就不说太子如何, 单说本朝的官,几时肯认前朝的君啦?”
  他嘴上这么说,目光穿过影影绰绰的花枝望向瑟瑟, 粘在她窈窕身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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